我曾替曹荻秋捏一把汗

我曾替曹荻秋捏一把汗

那应该是1966年8月初某日夜晚的事了。是日，复旦大学的造反派红卫兵把时任上海市市长曹荻秋揪到学校来批斗，主要是逼问曹，毛主席在刚刚结束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有没有写过一张《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其实，关于这张大字报，当时社会上已经传开，消息灵通的红卫兵岂有不知之理，逼曹公开承认，乃为谋无遗之计，有了上方宝剑，从此把走资派（包括曹本人）一一拉下马来，可保师出有名。

批斗会在登辉堂（现改称相辉堂）前的大草坪举行，主席台设在堂外的阳台上。那时，复旦学生的人数远不如扩招以后今日之多，一方草坪也占不满，所以台上各色人等的表演，可以看清个大概。我看台上的造反司令“找机会”——那位红卫兵头头姓名的谐音，当时流行取绰号，不是还有后来当上什么委员的“乘赶风”吗?——大义凛然，咄咄逼人；那厢，满头银发的曹荻秋虽还芒寒色正，竭力维持着一位方面大员的最后一丝尊严，看得出枪法开始有些乱了。当被逼问到8月5日毛主席大字报真伪时，曹先是清嗓，然后用浓重的四川口音，慢条斯理说道:“主席这个东西，”略顿，“要以中央下发文件为准。”我在台下听到曹的前半句蓦地一惊，颇为他捏了一把汗，因为如若断章取义，那不是恶毒詈语是什么，非被革命小将饱以老拳不可。也许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专注于真伪问题，也许没人如我这般留意语流顿挫之类的语用技术性细节。反正，曹逃过一劫。批判会后，造反大军游行至上海戏剧学院作革命串联，一路高呼:“炮打司令部，保卫毛主席！”无数遍的呼喊难免不发生机械反应和口号疲劳，稍不留神，一位生物系姓蒋的实验室教辅一个发昏，竟把两个宾语来了个错置。这下可不得了啦！那晚上，可怜的蒋教辅比曹市长更倒霉。

从此，我便很注意“东西”一词，不敢滥用。“东西”原是个方位词，不知怎地，时至近现代，像是成了万应词（all-purpose word），指物，指人，指事皆可。香港岭南大学的刘绍铭先生作文取题《文字岂是东西》，我很赞同:文字不是东西，人当然更不是；董桥以“此何物耶?一东西耳！”说事，指称男子身上某部件（详见《留住文字的绿意》），更上不得台面了。我读后回想起曹荻秋说“主席这个东西”的往事，不免心有余悸。近日，北方有位教授写了篇《民主是个好东西》，激起不小的争论，催我进一步思考“东西”二字的能指和所指。看来，“东西”滥用久矣。还是年轻一代敢于创新，近年来，在网络和手机语言里，频频出现以“东东”代替“东西”的情况，且有识者告我“东东”者必佳物也。曹荻秋若前瞻有术，早知这个用法，把“东西”说成“东东”，当年也不用我替他捏那把汗了。

（原载2007年9月27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