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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书长久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983年,我写了篇散文《这不是一颗流星》,发表在《人民日报》上。那双发亮的眼睛在眼前晃动,一个题目冒了出来:这不是一颗流星!又过了七八年,《这不是一颗流星》从语文课本撤下了。余音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前几年,《这不是一颗流星》传到海外。新加坡教育部门和牛津大学出版社先后把《这不是一颗流星》编进新加坡和香港地区的教科书,来征求我的意见。

文革”岁月,我在崇明岛上当知青。艰难时世,文学温暖了我的心。也曾写过几篇散文和小说,却是些板着面孔的文字,无滋无味,如今早已无影无踪。待到“文革”结束,好书解禁,文学春天来到,我进入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

每次穿越中山公园,步入位于华东政法学院(原圣约翰大学)的社科院图书馆楼,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何曾见过如此浩瀚书海啊,恨不能一口吃成胖子!我们饥不择食,手不释卷,像如今男男女女走在哪里都“手不释机”一样,那时的我们,在路上,公交车上,食堂排队,饭桌吃饭,全在低头看书,都想把“文革”失去的时间追回来。

人生有涯,书海无边。书和人一样,都是有寿命的。世上的好书,寿命比人长,作者随着书的流传,始终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读书让我的生活充满阳光,我跃跃欲试,也开始写作。

1983年,我写了篇散文《这不是一颗流星》,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对一个初学写作者,这真是一件惊喜无比的事。我写婆家老保姆与我儿子的故事。老保姆像我母亲,善良慈祥。因为家里穷,她忍痛把三个孩子丢在常州乡下亲戚家,到上海当保姆,一做几十年。她带大的孩子,个个和她亲。她把我儿子养得既健壮又活泼,儿子每天一睁眼,就吵着要她。老保姆常和我唠叨,诉说多年来寄人篱下当保姆的艰辛。她付出的极多得到的极少,辛酸事一串又一串,说也说不完。末了,她总是一摆手:唉,来世决不再当保姆!可是呢,聊起她带过的那些孩子,两眼放光,嘴角皱纹全是笑意,仿佛个个都是她的亲骨肉。

我把老保姆说的事一一记下,心中酝酿着一个计划,以她的故事为素材,写一部中篇小说,或者,长篇。

可是突然间,老保姆中风了。几天后,她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带四岁的儿子去医院看她,儿子哭着喊她“阿婆,阿婆!”她半睡半醒,说话含混,她抓住儿子的手说:……热的,饭在焐窟里……后来,在殡仪馆,儿子一直问我:阿婆为什么睡在这里?为什么这么多人叫她都不醒?看见我们哭,他又问:你们为什么哭?是不是哪里痛?我说:阿婆死了,大家心里好痛。他摸摸胸口,愣愣地有所不解。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每次从全托幼儿园回家,总要问:阿婆呢,怎么还不回来?我们去接她好不好?我给他解释,人死不能复生,阿婆永远睡着了,再也不能回来了。儿子依旧疑惑。

有一天儿子午睡醒来,圆睁着眼睛生气,忽然他说:妈妈,你为什么骗人?把我吓了一跳,忙问,我怎么骗你了?他气呼呼地说:你不是说阿婆死了吗,那我怎么刚才还梦见她的呢?

眼泪夺眶而出,我一把抱住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儿子的话,让我的心痛了许久。

接下来的事,令我愈加难受。那天,我带儿子去上海体育馆看北京马戏团演出,当一只高大的黑熊直立着出现在舞台上时,儿子忽然站起来嚷道:妈妈,你看熊,要是熊死了,就可以给阿婆做熊皮手套了!周围的观众投来惊诧又鄙夷的目光,我尴尬不已,恼怒地把儿子按在座位上,让他安静。儿子委屈地哭了。原来,老保姆每年冬天生冻疮,手背红肿发亮,甚至溃烂。儿子用小手捧着阿婆的手问我:妈妈,世界上什么手套最暖和呢?我随口答道:大概是熊皮手套。从此他记住了。这突然间,他看见一只真正的熊,怎能不激动万分?黑暗中,儿子那双发亮的眼睛,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颤抖的心。

回家后,儿子熟睡了。我含泪写下这篇散文,记录孩子对阿婆真挚的爱,也留下对老保姆永久的怀念。题目叫什么呢?那双发亮的眼睛在眼前晃动,一个题目冒了出来:这不是一颗流星!是的,流星虽然很亮,可在天空一划而过,我希望孩子对阿婆刻骨铭心的爱,不会转瞬即逝,这是人类得以世代延续的光芒,应该像日月星辰永恒。

像是截住了一道闪电,文章一蹴而就。原本计划中的关于老保姆的中篇长篇,却至今没有写出。

七八年后的一天,《语文学习》的一位编辑打来电话,说我的《这不是一颗流星》被收入初中语文课本第一册第一课,让我为这篇散文写点什么。我吓了一跳,什么?我的文章能收入语文课本?有没有搞错?没错!他随后寄来语文课本。我忐忑不安,我写得不好,会不会误人子弟?我深知教科书的分量。我们每一个人,都深受语文课本影响,那些学过的课文,那些文章的作者,深深地印入我们的脑海,影响着我们的人生。这件事,让我觉得比获得任何文学奖项都荣耀,格外珍惜。

又过了七八年,《这不是一颗流星》从语文课本撤下了。虽然有些遗憾,但我知道,文章和书都是有寿命的。天下好文章太多,应该把最优秀最有价值的作品编进教科书才是。尤其是,当我知道散文被撤下的缘由,反而觉得惭愧。文章写了“熊皮手套”,而熊是国家保护动物,涉及环保。人类对动物的爱护,是对生命的敬畏。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们刚从“文革”阶级斗争硝烟中走出,刚刚发现“人”的存在,刚刚体验人性的温暖,无暇顾及地球上其他的生命,动物、植物,以及与生命相关的空气、水,总之,我们缺少对一切生命形态的关怀意识,向大自然过度索取。现在,我们渐渐苏醒,毕竟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对生命的关怀(不仅仅是人类自身关怀),将成为人类的终极目标

我不再遗憾,反而感到高兴。《这不是一颗流星》寿终正寝,证明时代进步了。有时候,失去比得到更令人欣慰。

余音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前几年,《这不是一颗流星》传到海外。新加坡教育部门和牛津大学出版社先后把《这不是一颗流星》编进新加坡和香港地区的教科书,来征求我的意见。我一听急了:不行不行,文章有环保问题。他们说,他们也注意到了,但是保姆与孩子间的爱纯真感人,对孩子教育有意义,还是想收入课本,希望我稍作修改。我欣然同意,认认真真做了改动,把文章交了出去。不久,亮丽的教科书从海外寄来,书香浓浓,我喜不自禁。

如今在网上,常有不相识的网友进我微博问好:你就是那个“熊皮手套”的作者吗?一进初中就读你的文章,印象好深刻啊!有人给我背诵书中的段落,我却不太记得;有人向我抱怨当年面对这篇课文的试题,如何绞尽脑汁:为什么作者用这个词,不用那个词?为什么要这样描写,而不是那样描写?我老老实实告诉他们,其实我也不知道答案,这些文字从心底流出时,来不及细想。于是他们发给我一串泪脸和一串笑脸,让我感受到他们彼时和此时的心情。过了这么多年,这些30岁上下的年轻人,依然怀念这篇文章,让我深受感动。我知道,从一个人心里流出的文字,不一定能流进另一个人的心里。要想文章有持续的生命力,必得多读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好书,必得关注纷繁的现实人生,在人心深处的灵光闪现之际,截住闪电。

几十年来,我生命中经历的人和事,千变万化,互相碰撞,就像聚集在空中带电荷的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摩擦生电,轰隆隆,一道闪光,照亮夜空。截住这一道道闪电,我试图描绘出人生不同的景象:殉道者的悲哀、卑微者的坚韧、劳动者的尊严、修行者的艰难、故乡的厚爱……经过认真梳理,我选出这些散文,编进集子,取名《桥在水上》,这是集子里一篇散文的题目,写我在爱尔兰亲眼目睹的一件感人肺腑的事。

是的,桥总是在水上,人们造了桥,是为了沟通和穿越。这几十年,我们国家造了多少桥啊,这些现代化大桥,有的堪称世界之最,壮丽辉煌。可是,这几十年来,我们灵魂的桥呢?架了多少?它们在哪里?这是我取这个题目的本意。

文友曾经这样评价我的创作:王周生的散文比小说写得好。这话听上去是赞扬,实则是批评。说我散文比小说好,是委婉批评我小说写得不好。我不甘心。我在乎小说,小说显示一个作家的实力。但是,我也在乎散文,每一篇小小的散文,我都不会敷衍。越短的文章越容易看出瑕疵。因此,我写得很慢很认真。我像蜗牛似地爬,一点一点爬,我不着急。在人心浮躁的年代,慢可以避免出错;慢可以积累思想。我希望我的文字对得起读者,我希望我的文字比我的生命长寿

但愿书长久,千年共婵娟。这是我写作的理想

如今,回头望望收割过的庄稼,虽然不是金黄一片,收获还算丰硕。于是,伸伸腰,擦把汗,鼓鼓劲,埋头再干。

2015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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