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徐志频
“爷们”盛出于浩荡皇城根下，“里手”则多产在闭塞草野之中。
不管爷们还是里手，都会盖人一头，盖人一头需要本钱。爷们不差本钱，他们有的是血统：五服之外，亲戚不是皇帝，也可攀上皇帝的亲戚。北京人乐得从外地人那挺不直的腰杆里，找到血统里“金不换”的高贵感。他们硬是凭嘴巴撑起了一方人的外号：侃爷。
长沙，得天独厚的山水洲城，历经千百年湖湘文化的浸染，养成长沙“里手”独有的气质：精明能“策”、敢为人先。因闭塞而有点夜郎自大、因草野而性情率真的长沙里手，无权无势，不能炫爹，不能耀阔，难道枯坐着听侃爷神吹？他们灵机一动，打起自家脑袋的主意：不能“拼爹”，咱们一对一，面对面，拼智商。
面对身价以外的东西，聪明人从来足够自信。于是，当年那些悠闲率真的老长沙人，从聊天中找到自信，满足自恋。
但生活聊天容易变成瞎聊，侃大山一不小心就落成了乱侃。瞎聊乱侃，虽让嘴巴快活，但终究是戏子的话，没分量。自己正感觉了不起呢，人家将你的话当猴戏听，这太伤自尊啦。
怎么让神吹、海侃也庄重有力呢？老长沙人找来一个传神的字：策。
“策”，直白的意思就是“吹”，这太合性情率真的长沙人的胃口：每天旺盛的精力、火辣的热情，在茶水中消耗，在酒水中打发。
但“策”的内蕴，远不止于此。
长沙人好“策”、善“策”，并非因为语言神经十分发达，也非因为舌下腺体异常亢奋，而是有其历史文化渊源。
遥想当年，诸葛亮大梦先觉，摇着鹅毛扇子，跟刘备密室畅谈，几句隆中对“策”，策出“三国”，诸葛亮由此成了中国军阀割据的发明者。
长沙人的“策”功，强于诸葛亮。晚清岁月，长沙人黄兴在明德中学策动一班不怕死的革命家，建立“华兴会”；29岁那年，与宋教仁等一帮年轻哥们儿在今天的五一广场密谋策反，最后策出“中华民国”。孙中山说“无公则无民国，有史必有斯人”，没有诸葛亮只是没有蜀国，没有黄兴则无“中华民国”。
策，是长沙里手的武器，这个可小可大、可轻可重、可谐可庄的字，将长沙人的率真、长沙人的聪明、长沙人的本领，全体现在吞吐之间。
长沙人好炫聪明，不是全无好处，这逼迫他们除了瞎吹，平时得多看、多听、多学、多记，于是成了包打听、百事通、万金油和杂家。
“心忧天下，敢为人先”作为长沙精神，是恰如其分的。“心忧天下”在革命年代，就是抛头颅、洒热血，敢于将牢底坐穿。在和平时期，它已经自觉转化成“敢为人先”。
长沙人心直口快，做人不“呆”，做事不“憨”，与时俱进，敢打敢拼，还颇有悲天悯人的胸怀。酒吧文化、歌厅文化、“享乐天下”的洗脚城，长沙一骑绝尘，领先中国。
“里手”在长沙草根民间星罗棋布，脱颖而出者不乏民间基础。所以我们看到：夸张、戏谑、专抖机灵的奇志、大兵，当年的双簧如何风靡湖南；扎根长沙的湖南卫视，以率真、草根让全国观众如何为之倾倒；而洒脱、真实的易中天，如何用一流的“策功”，九曲回环，在《百家讲坛》将三国谋略演说得活灵活现，风云变色。
奇志、大兵说相声，湖南卫视策“超女”，易中天“品三国”，这成了长沙里手的三张名片。相声通俗，电视世俗，三国高雅，三档齐了。
长沙里手的高超本领，像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小到可以塞进耳朵把玩，大到可以专做定海神针，全看怎么用。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困住长沙人手脚的，也在“策”。
不论是神侃，还是深思熟虑地“策”，都有点偏阴性，本身并不是阳刚的举动。“策”一经成“神”，就可能神飘神闪，像醉酒的神经。
血性的湖南人，骨子里都有霸蛮、坚定的一面，长沙里手则主要发挥了湖南人灵活的那一面，他们自由洒脱，敢爱敢恨，早早过上优质生活。湖南人倔强勇猛的那股劲儿，里手们显然无力承担。他们擅长用细口，不太会用大手，更不善用粗脚。
奇怪的是，21世纪头一个10年才告别，长沙的里手们却像学了“奇门遁甲”，做了隐士，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灭顶的根本原因，毁于物质与功利。今天，商业诱惑已经侵入到人性的本真领地。城市里喝口茶要收钱，问个路也要收费，精明的长沙人已经节俭起他们的口水，节约出他们的时间，将散漫自由、瞎折腾的“策生活”省俭下来，全部投入到能填满腰包的事业上去了。年轻一代的长沙人，无师可承。
就这样，现代化将里手提前蒸发成“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多少让人感到遗憾。长沙人生活在“中国最具幸福感”的城市，但这幸福感却因里手们的消失而变得怅然若失；长沙人的生活，也因此黯然地淡掉了些许酸甜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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