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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语与鬼话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如果世界一切作为人的语言都湮息下去,只剩了鬼话,是很荒凉的。不过这时候常常浮起一两句人语,为那些虫沙般的蚁民鸣冤。这次是说法国人只会弄文学和艺术,自由而又浪漫,当然只好亡国了,要救国惟有高度的“集中化”。然而其实这与事实又是不符的。人语是被抑杀了,但魍魉的嗥嚎也不见得能够传开去。被纳粹杀害了的波兰人已经有三百万,南斯拉夫人一百万以上,荷兰人、比利时人和法兰西人有几十万了。

如果世界一切作为人的语言都湮息下去,只剩了鬼话,是很荒凉的。可幸这种情形倒不曾有过古希腊的讽刺作家琉善曾经写过三十章鬼话,但即使在他的作品那完全黑暗了的背景里,也还有代表“人语”的一种鬼的意见在。譬如第十章上面就有着这样的一段对话:

暴君(鬼):我是某国的暴君。

黑梅斯(鬼):到了这里,要这许多好看东西作什么?

暴:怎么呀,你要暴君脱得干干净净才到这里来么?

黑:一位暴君么!你当暴君的时候,我们原不敢这样烦你。但是你这个时候是一个鬼,我们却对不起了。请你都脱下来!

暴:我都脱下来了,富贵都完了。

黑:你还有架子,还有骄傲,也都要去了。

暴:你至少也让我留住我的紫袍王冕。

黑:不能,不能,都剥下来!

这已是第二世纪的作品,如果是出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什么作家的手笔的话,这些话是在删除之列的。虽然所谈的不过是鬼世界。

近在手边就有一个例。一九四○年三月二十四日的早晨,在未亡的法兰西的一个法庭上。有几个人据说是犯“叛国罪”,推出来审判了,法官首先问什么职业,一个囚犯回道:“议员。”

法官:“你不是一个议员。”

囚犯:“对,议员的权利已经被剥夺了。”

另一个囚犯:“必须达拉第到场,他指我们是卖国贼,然而卖国贼恰恰不是我们,是那些出卖奥地利,捷克和西班牙共和国,并鼓励希特勒侵略的人。”

在群众的骚动中,警卫队的拉雷阿提上校愤愤地咆哮起来:“我不准别人说政府是在竭力破坏和平。”

另一个声音爆裂了,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哲瓦士对法官的提示:“人和禽兽的分别,就在于他有言语的力量。”

这里所提示的“言语的力量”,是用“人”的资格来抗议迫害的尖锐表示。要用人语击退专横,是显然的。

然而这到底已经是三月间的事,时势演变得真快,又三个月之后,“巴士底狱”以来,共和了一百五十年的法兰西这才真的被卖掉了。谁卖的,似乎还是悬案。因为在我们这边,另一个共和国的自由人们,又正大发其议论:说是法国之亡,实由于什么之类的怠工或反战等等。所以这些们一面在哀悼花都丽国的颠覆,一面也就着重于现身说法的卫道:或者在绍介福煦元帅的名著中郑重声称:“法国当时之国民战争,与吾人今日之全民抗战,同其本裔。”或者娓娓动听地轻描淡绘一下:法国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国家,一切都成功,为别国所羡慕。“其实哪里止呢?实际情形还要比表面好百分之二十。”若夫直截了当的爽快话,只有一句:“所以民主终底要亡了国!”

定论还在混沌中,没有得出来。不过这时候常常浮起一两句人语,为那些虫沙般的蚁民鸣冤。但同时也有胜者的嘲笑:通讯社传出的消息,巴黎人民一再凋萎,面如菜艾了。戈培尔提取精义,得了很好的播讲资料:“法国人在血统上及精神上都含有很重的黑人分量,现在已充分的表现在外。”这同时又成为了我们这边的黄色人种的笑料。败亡者之于我们,是有定 NFDDF 的,曰“贼”,如果不是一时可以剿清,则冠以“流”,至若奚落以肤色的贱种的,还要算这次最早。可见虽然自称“本裔”,就文明程度说,却是不自量的攀亲。

但奚落的对象仍然是有畛域的。被嘲者是虫沙的小民;一般如猿鹤的君子呢,自然还做稳可以飞也可以走的白种。所以当戈将军(这里是另一位)正在巴黎的国立图书馆大阅档案的时候,维琪的赖总理却可以为着防范占领区里的“游民”的叛乱,向德国请援。这事实,使人鬼弄个分明,各各负着应负的责任,同时也证明了这边的自以为正人君子的匡时之论也者,其实也是鬼话。虽然穿起袈裟,俨然救主,实则连毛孔也满藏毒箭,自己还没有站起来,已经对着那些在迫害者的凌迟之际而尚未气绝的人们射过去了。

自然没有射死;于是再来哗啦一番。这次是说法国人只会弄文学和艺术,自由而又浪漫,当然只好亡国了,要救国惟有高度的“集中化”。又名“战时体制化”。然而其实这与事实又是不符的。不特远在去年八月达拉第便禁止了由巴比塞创办,作为国际作家协会法国支部的会报《和平与自由》,而且连有名的龚古尔文学奖金,法兰西学院奖金等等,也由于文学作品的缺如而考虑停止审评了;驰名的《精神》周报改了月刊,篇幅还得由三百页缩裁为三十页;报纸的文艺副刊则是明令取消的。一种以绍介新书为主的杂志,自动停刊,因为文坛干净到几乎一本新书都没有,无从评起。有骨气的出版家停业了,剩下的便挂起招牌:“国难时期要求特别飘逸和艳冶的文学,描写灵魂阴暗的女人或者寂寞的男人的。”这些招牌甚至挂到兵营里面。然而就是这一类作品,也没有写出来,作家不是逃亡和下狱,便是当书记或者塵芥般的办事员去了。

在这种情形下,是嗅不出自由的气味的,同时也正便利于东方西方猎狗们的狺狺。坐在维琪小朝廷里面的官绅,享着资本主义最末的火烬的余炎,用这火烬,由别人的手焚毁了第三共和国,又由官绅们自己的手,火葬了和火葬着锋镝之下的流浪民,逼使他们没入海洋,进入地窖,然后再摆出悠然自得的架子,在完全黑暗了的地狱中,坐上完全黑暗的宝殿。

然而这却是每况愈下,困顿而犹以为有馀地的处境。人语是被抑杀了,但魍魉的嗥嚎也不见得能够传开去。看日益逼近眉睫的事实,却是无声的巨响在震撼着这烽火之邦,那便是黑梅斯的一句老话:“都剥下来!”

不能缄默

看画报里塔斯社拍的照片,有几张是记录希特拉军队是怎样对待欧洲人民的。其中的一张,是三个南斯拉夫青年,因为有参加游击队的嫌疑,被用麻绳勒紧脖子,吊在电灯柱上,大概是才断气的,身上的衣服还很整齐,都穿的西装,背向的一个戴毡帽,不知打领结没有,其余两个面貌瘦削,一个打领结,一个没打。其中的又一张,是波兰的情景,三个穿皮靴戴钢盔的德国警察,盖过膝头的扎腰外套愈显出那神气的劲,他们提着枪,作很好的立射姿势,一看去便知道要打靶的了。靶子在这一块平坦的积了雪的地面上,约莫五十米的对面,野莽旁边:也是三个人,但只穿短衫,打着抖,据记载是波兰沦陷区的居民,记者还加上刺眼的标题《法西斯‘新秩序’的实施》。

杀人的情景,是很不容易在照片上看到的。因为有杀人权的人,就有统治权,当然不许公开他的这些政绩。可是对抗异族侵略者,譬如和法西斯日本作战,我们便见到很多记载着日寇烧,杀,奸淫,掳掠的照片,这些照片告诉我,法西斯杀人的方法已经有了怎样的进化。现在我又看到记载着纳粹杀戮欧洲人民的照片了,不管别人怎样把它看作宣传画,在我却感到像我们曾经身受和正在身受的一般亲切,对于野蛮人类的残杀,我是一点不怀疑的。

中古时代的成吉斯汗,曾惨杀过欧洲人,和后来的拿破仑,同是历史上野蛮征服者的例证,但那时候的杀人是手工业式的,用刀枪,最多也不过浇上油烧,或者活埋,法西斯现在用的是更进步的方法了,用烧夷弹,榴霰弹,一下便是几千几百人,而且不但在战场上屠杀,在沦陷区也一样屠杀。纳粹空军就轰炸过南斯拉夫沦陷区某城市,选好恰是人们赶市的时候。被纳粹杀害了的波兰人已经有三百万,南斯拉夫人一百万以上,荷兰人、比利时人和法兰西人有几十万了。有人对着这人类历史空前残酷的场面不感到寒栗的么?有人能在电气时代的同类相食者前面不嗅到血腥的么?

法西斯蒂希特拉说,“没有战争,便没有人类”,他是以战争维持所谓“人类”的。他杀波兰人,塞尔维亚人,斯拉夫人,用活犹太人作培植伤寒菌的虱子的食料,是因为他们不是“人类”;不是“人类”是什么呢?法西斯御用科学家们应用生物学的知识,称为“劣种”。“劣种”是应该消灭的。海涅是“劣种”,所以他的诗不许印,谱上了乐谱的也禁止唱;巴尔扎克是“劣种”,挺进军进入杜尔斯,便把他的原稿连同一座图书馆烧了。只有纯种的雅利安人才配立足天地间,因为它是“优种”。有人说过,统治者杀的都不是人,希特拉氏也正不例外,不过从前统治者加给对方的是猪狗羊之类的名号,希特拉因为活在二十世纪,所以他懂得进化论的名词,称自己要杀的为“劣种”。

关于这理论在进化论上的谬误,我已草成另一篇文章,这里不再重复。这里,我想介绍一点“优种论”者们的哲学观点,藉此知道它有很深的根基,而且明里暗里还有着不少人支持这种看法和做法。观点据说是德国尼采的,解释则是中国陈铨的——

人生的意义,既然在发展权力意志,那么生活就等于一种战争。在战争中间,强者才配生存,弱者自然消灭。这种淘汰的过程,虽然残忍,然而却是不可逃避的现象。世界人类,如果还要进步,只有靠这种淘汰的过程。然而传统的道德观念,如像怜悯、同情、爱邻居、人我合一,都是违反自然、压倒强者、扶持弱者。这样,世界不能进步,人类不能超过,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传统的道德观念,尼采追溯他的本源。所谓“善”的观念,本来是指“高贵”“伟大”“勇敢”,所谓恶的观念,本来是指“弱小”“谦让”“柔顺”。但是由于历史的演变,弱者要维护自己,所以把原来的意义改变了。凡是对于他们有利的,就叫做道德的,凡是对于他们不利的,就叫做不道德的。

所以传统道德规律,照尼采看来,不是从上帝来的,不是从自然来的,乃是从人类来的。而且不是从伟大的人类来的,乃是从弱小无能的人类来的。弱小无能的人类,要保全自己,所以订下这些规律,来束缚压迫伟大的人类。然而人生没有伟大的人类,就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所以尼采认为传统道德规律,是人生的麻醉剂

意思是十分明白的:弱者要保卫自己,是“把原来的意义改变了”,照原来,“强者才配生存,弱者自然消灭”的。这样说来,侵略是“善”,反侵略的抗战便是恶了。尼采可以这样说,希特拉可以这样说,中国人的陈铨先生说来却未免有点过分,这还并非因为中国在抗战,而是柏林的“科学研究”已经在宣言中国人的脑子接近猴子的发展,陈铨先生也就只好例作“弱小无能的人类”之一了;然而也正好,连将被消灭的人类也在替消灭者宣道了,可见“伟大的人类”感召力之大,这是“有价值”的;而且上面不是说吗?“谦让”“柔顺”本是恶德,强者要吞,索性唱着他的凯歌走进他肚子去吧,这才多少表现了“弱小无能的人类”底“伟大”和“勇敢”来,这,大概也是“有价值”的。

一位叫阿尔佛勒·罗森堡的伪哲学家,特地从柏林走到巴黎作“学术演讲”,说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是法国人的耻辱。如果有人怀疑他害疯痛病,那是不正确的,他是人权的极端反对者,兽性的极端褒扬者,陈铨教授也正是这一类型的知识分子。从这里就可以知道,无论现代的野蛮征服者怎样残酷,怎样在实施空前的集体屠杀,但在卑怯的人类里还有着它的皈依者,对于这么无耻的知识分子,人道主义已经破产到了极度。在他们看来,杀同类是最高的美德,对于人肉和血腥,虽然还不像屠伯们的当作筵席而饕餮,然而已远超过鉴赏屠杀的路人,而是以宣扬屠杀者的诏旨为圣业了。中国千百万善良百姓的血,欧洲千百万和平的劳动者的血,在他们看来不但不是人类的浩劫,反而是“淘汰的过程”,认为“虽然残忍,却是不可逃避的现象”,人类道德的堕落,有比这时期的这类型更甚的吗?

痛心的是,这些无耻的知识分子,却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目前人权遭着空前压抑的时期一种卑怯的,势利的,对暴力者真地“柔顺”的倾向。由于这倾向,使得若干人在沉重的时代气压缄默了。暴力的影子或者曾经,或者正在从我们的脑海拂掠过,它叫我们憎恨,然而黎明之前的漆黑却蒙混了若干人的心像。觉醒的不够,普遍的麻木的气氛弥漫着。对现实的要求是那么的薄弱。还在等待。这是有害的。缄默实际上就是助长无人道的屠杀。延长了人类空前的暗夜。

如果我们看见一群强盗在抢东西,杀人害命,我们必然会喊哦,阻止他们的强暴行为。然而像这么一种世界规模的屠杀,我们的反响却是那么迟钝。

对于欧洲被屠杀的和平人民,我们必须开怀,必须说话,必须在野兽的祭坛前提出人的抗议。在欧洲被纳粹屠杀的波兰人,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并不是“劣种”,而是和中国人一样无辜被害的。必须泛滥起人类的同情心,这种情绪是目前世界的救星。必须用对付法西斯日寇的去对付法西斯纳粹,野蛮屠杀是没有畛域的,因而爱自由的联合也是没有畛域的。在今天,表示憎恨就等于力量,只有尊严的人类全体的无上憎恨,可以叫法西斯野兽淹死在无边的血泊里。

194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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