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来了民主和自由！

自从司徒雷登校务长得到自由飞抵昆明的消息传到成都以后，整个燕大便在精神上走上了一个新的阶段。先生们盼望着他来领导；学生们热望着他带来民主和自由。从何公巷（男生宿舍）到陕西街（校本部），从饭厅到教室，从旧生到新生，到处激荡着一片期待的热情。这不仅仅为了司徒雷登是燕大的创办人，不仅仅为了他把燕大办得好，不仅仅为了他爱护燕大的子女，而是因为他爱中国，爱民主，爱自由，他手奠了燕大的民主传统作风，发扬了学术思想自由的精神，他憎恶一切反民主的作法，他愤恨一切思想统制的玩意，他更厌弃一切压榨、束缚、手枪、刺刀的特务教育。他不但要使燕大成为民主自由的学府，他更希望中国的一切学校都成为民主自由的。全世界爱好民主自由的心是连结在一起的，燕大的学生们欢迎他，是欢迎一颗爱好民主自由的心。

时间愈久，大伙的热情愈高。当报告司徒先生到来的锣声敲响了的时候，燕大真在大燃烧中了。丢下了书本；跑出了教室；扔掉了篮球；灭熄了香烟；搁下了毛线，人潮在奔流，在激荡，有人发出爽朗的笑声，有人涌出感激的哭泣，但，无疑的，也有人胆战心惊，他们怕民主和自由。

大家聆听了司徒先生简短的几句谈话后，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两天后司徒先生便要走了，自然，他的走是为着北平燕大的复校，他走得早，可以使大家回北平更早一点，然而，昙花一现过后，这里将还是阴暗的啊。

大家在等着，等着晚上的大聚餐，等着司徒先生的训话，希望他能留下来。

刚刚五点过一会儿，女部广场上，V字形的餐桌已经坐满了教职员和学生，播音器播送着音乐，无数双眼光望着司徒先生的到来。六点，他来了，立刻全体站了起来，掌声响彻了校园，司徒先生和善地笑了，秃了顶的脑袋不停地点着。

在“雄哉壮哉，燕京大学”的歌声里，司徒先生的眼泪快要流了出来，也许他想到了在北平被敌伪压榨的情形，想到那些受苦的教授和学生们，然而，燕大没有屈服，它又以坚强的姿态在成都站了起来，这应该使他高兴，“人才辈出，……探求真理”，他昂起了头，跟着大家唱了起来。

欢迎会分两段，首先是燕大和华西大学，中美、中英文化协会，东西文化协会，中国科学社，中国教育协会成都分会等合并举行的。张凌高校长首先致欢迎词，他说，不但燕大热烈地欢迎他，希望今后在司徒先生的领导下，各教会大学能更好地合作，以为全国各校的楷模。马鉴先生代表燕大教职员致欢迎词说：“司徒先生爱中国最深，几次交换俘虏，这次被释放，他都不回国，为了中国文化，他要留在中国。”卫永清同学喊出了同学们的心声：“望司徒先生多住几天，多观察，多改正燕大的缺点，并望早点搬回北平，领导着莘莘学子们，在民主自由的学府里迈进。”

在一片欢迎歌的回荡后，全场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声音。司徒先生站了起来，以纯熟的中国话向大家表示了谢意。下面他说到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努力善保抗战后中国今天的好地位。三年八个月的囚犯生活，使他的健康受了很多的影响，他不能多讲。

第一阶段欢迎会结束，接着是司徒先生对全校学生的训话。大家严肃紧张，都想把他每一句话吞了下去。

他首先说，燕大的产生，完全是继承五四学生运动的精神，那个时候，他因为受了五四学生运动爱国精神的感召，才创办了燕大。所以燕大应该一贯保持学生运动的爱国精神。

接着，他说出了从来没有一个外国人曾指出的宝贵的意见，他说，中国的学生运动是人类历史上所仅见的伟大运动，更是一种奇迹，中国的学生能够联合商人来发起救国运动，能够使商人受了他们的感召而喊出爱国的呼声，这是一件最可宝贵的事情。他又说，中国的每一次爱国运动都是学生们的力量，一直到七七抗战也是因学生的爱国精神所致。有了中国的抗战，才有盟国的联合作战，假若没有前几年中国的单独苦战，就绝没有后几年战争得来的伟大成果。所以，推本求源，应该从五四学生运动算起，中国学生运动的精神是现代历史最宝贵的一页。而他个人，什么事都可以忘记，只有中国学生运动的精神是永远留在他记忆里的。

几百张严肃的脸望着这光辉闪耀的老人，紧张地听着，掌声也鼓不出来了。

下面他说到战后的建设工作是很困难的，他勉励大众努力，多为国家效劳，应该使中国成为民主、自由、富强而康乐的国家，要使中国在地球上站起来，站起来。

是的，司徒先生，响彻了天际的掌声就是最好的回答，一定要使中国民主，一定要使她在地球上站起来，站起来。

欢迎会结束了，但人们都没有散，在司徒先生的四围，结成了人的墙。无数的大学教授们，燕大的学生们，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抢着去和他握一下手，向这位民主老战士致敬，无上的光荣归于他。

八点一刻，在教职员会客厅里，一次有历史性意义的谈话开始了。燕大的学生自治会、燕京生活社、星火社、海燕剧团、燕京文摘社、文学研究会等十几个学术团体的负责人和司徒先生晤谈，为的是检讨三年来成都燕大的一切作风和应改善的地方，向司徒先生建议。首先是各人自我介绍，接着自治会主席把各团体简略介绍了一番，结语说：各团体性质虽然不同，而最终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争取民主、自由。

一位同学首先向司徒先生报告学校壁报检查制度的不合理：“检查制度是法西斯统制思想的产物，而在司徒先生手创的民主学府里存在着，这是应该羞耻的。如今，成渝两地的新闻文化团体都实行了拒检运动，我们也起而响应了。”

司徒先生听到这里，便接连地点头，满口说着：“是，是，对的，对的。”

一位女同学报告，说有一位先生到门房调查买《新华日报》的同学名单。这时司徒先生便连连地摇首不止。这时我们真不难想到他内心的痛苦。

司徒先生问到特务是校内还是校外的，回答是校内的。他又问是教员还是学生，回答说是学生。但有人便接着说：“至少学校当局允许特务存在，因为现在中国教育制度是这样的。”

听到这里，司徒先生痛苦地说不出话来，同学们也都哑然无声。

总结一句，燕大在后方是一个民主的学校，但民主作风还不够，应该再改善，前进。司徒先生用笔记了下来，说他一定想办法。

接着谈到了复校问题，司徒先生说：“我知道你们很想回北平，但我相信，你们想回北平的心一定没有我希望你们回北平的心更切。然而，北平燕大除了校舍外一切都给敌人毁了，叫你们回去吃苦，课程也不全，我太不忍心了。”

同学们纷纷提出，大家想回北平，绝不是为了物质上享受，而是想追随着民主巨星，在民主自由的空气中学习。司徒先生采纳了大家的意见，说他尽力做去。

最后，谈到学校不让《燕京新闻》出刊的事情，希望司徒先生设法，让这民主报纸继续出下去。司徒先生也含笑地记了下来。

时间已经是九点过，梅贻宝先生的太太进来催促了，司徒先生收起各团体对改革校务的意见和燕大同学对时局的宣言，和每人热烈地握了手，大家就告辞了，热烈的祝福永远留给他。

（原载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四日《华西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