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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传立新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然而,就是在这种热潮中,每有背乎事实的说法,或认定陈先生是文化遗民,或称陈先生是文化保守主义的代表。题曰《承传立新》,即指陈先生之学是中国传统学术的殿军和新史学的开山。集中《陈寅恪先生与中国新史学》、《陈寅恪先生治史方法》是去年十月在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讲座所作的两次演讲,言而未尽,不成系统,纳入集中,无非采其浅近,读者易晓。

时值陈寅恪先生逝世三十周年纪念,纪念和研究陈先生的热潮正盛,望神州大地,弥增遐思。我尝以为,纪念和研究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其所包含的内容,亦复有异。纪念者,盖以其人其事有功国家有益人民,可为后人效法,因而在一定时候,采取一定的形式,集会而纪念之。然因性质所定,往往须出于现实的政治须要,易偏难全,不能得知人论世之真谛。研究者,则是对其人其事其学的全面研究,真研究方能真纪念。纪念是一时一地、某时某地的举措,研究则是无穷无尽的行为。是以尝云:纪念有时而尽,研究则应无穷。陈先生这样不世出的大师学者,是我们民族的光荣,学术的骄傲,当然值得纪念。但是,更重要的,则是研究陈先生之学与人,只有研究透了,真正了解了陈先生之学与人,才能明白如何去学习陈先生,继承陈先生的学问,进而发扬光大。这样,便是对陈先生最好的纪念。舍研究而徒云纪念,亦将不知纪念之何从。“文化革命”的烽烟熄灭没有几年,某大学发起举行纪念陈先生的学术会议,为主管意识形态的当道所不取,说是纪念什么?有人答曰:“至少是爱国主义吧。”尽管会议是蒙允举行了,这个爱国主义的说法也就难解。陈先生诚然是爱国主义者,所以值得纪念,却在于学术,一定要拉扯上爱国,是降低了学术的尊严与地位。

以意识形态定学术的等第,以政治态度决学者的高低,无异倡一家独尊而罢众家之学。学皆出于王官,哪里还有什么学术盛世?试想当年万马齐喑的景象,能不令人慨然。有陈先生者出,公然昌言不宗马列,不学政治,以保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遭受排斥也必矣。陈先生面对胡乔木兴“盖棺有期,出版无日”之叹,只是一端。然而,就是这么一位独立不羁的陈先生,他的学术,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即为学术界所认识,所推崇;他所倡导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深得学术界赞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及至经历过一片肃杀的十年之后,回头再看陈先生,真是钻之弥深,仰之弥高,几年来出现的陈先生热,乃势所必至,理有固然,陈先生和他的学术并不是像出土文物,忽然冒出了地面,方才引起了惊叹。

研究陈先生之学的著述多起来了,回忆陈先生其人其事的文章多起来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近出《解析陈寅恪》、《追忆陈寅恪》二书,凡八十余万言,可为代表。然而,就是在这种热潮中,每有背乎事实的说法,或认定陈先生是文化遗民,或称陈先生是文化保守主义的代表。窃不敢苟同焉。

陈先生自己说:“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此说最遭误解,以为生当现世,而立足亡清,走的是回头路,岂非保守!最多牵扯上一个中体西用。殊不知即中体西用也是志在改革,是进步的思想。在文化、学术上,陈先生一向主张:“一面不忘本民族地位,一面吸收外来思想。”陈先生认为,道教的吸收佛教、摩尼教思想,韩愈之吸收新禅宗“明心见性,立地成佛”,是“中华为体,天竺为用”,使得后来宋儒能够因而创成新儒学,是中国思想史学术史上的大事。陈先生治唐史,首重种族与文化,而以为文化的关系尤重于种族,唐代胡化甚深,文化发达,足见其气度之恢宏。仅此两点,皆言人之所未言,能认为是文化保守主义吗?一面考诸历史,举证思想文化吸收融合之重要;一面躬行实践,国外多年,博采他国先进之思想学术,以至于治学方法,而又扎根深厚的中国传统学术的基础,两相结合,陈先生既是中国传统学术的殿军,又是中国新史学之开山,历历可明,这岂是文化保守主义者所能为?陈先生正是吸古有化,采西有创的学术大师,而非抱残守阙之徒,为饾饤小儒之事,读陈先生书,不只得到知识,更得到智慧。钱宾四先生谓朱熹“以大儒而通考据,事固无难”,移之于陈先生也是如此。这还只是就中国传统学术言,陈先生所擅胜场者,还兼通西学,融合中西,这又远非宋代的朱熹所能为。

至于说是文化遗民,更是从形式看问题的误解,远非事实。所谓文化遗民,首应看政治上对前朝态度,陈先生对民国甚而对清朝如何看法。陈先生曾言,对清代从无好感,“看花愁近最高楼”是形诸诗句对蒋介石的评价,“则知五十年来,如车轮之逆转,似有合于所谓退化论之说者”(《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则是对晚清至民国社会的总评价,有什么遗民情绪?王焱有长文(北京三联书店《公共论丛》),详述陈先生文化思想皆合于当时西方先进文化思想之多端,信而有征,如是者,陈先生的思想可谓超前,远非滞后。

我是陈先生不够格的学生,当年受教师门,醉心斗争,无心向学,远远没有学好。及其老也,方志于学,写了一些阐述陈先生之学和回忆文章,蒙陈万雄先生不弃,命成一集,因有此书。题曰《承传立新》,即指陈先生之学是中国传统学术的殿军和新史学的开山。所谓传统学术的殿军,指包括陈先生在内的梁任公、王静安诸先生,而吸引西学创为新史学,更是陈先生的业绩。集中《陈寅恪先生与中国新史学》、《陈寅恪先生治史方法》是去年十月在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讲座所作的两次演讲,言而未尽,不成系统,纳入集中,无非采其浅近,读者易晓。《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是陈先生的力作,上海古籍出版社前出蓬莱阁丛书,命为导读,因写学习笔记,供初学者之参考,述而不作,秉此意云尔。其余或是回忆受先生之教时的文字;或是对先生之学的点滴札记。收进一篇《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评论张紫葛《心香泪酒祭吴宓》之妄,因为文中有一大节叙述陈吴二先生生死之交的厚谊,张紫葛此书不仅厚诬吴先生,也厚诬了陈先生。陈先生之学博大精深,浩无涯岸,潜心以学,必有成绩。不贤者识其小,这本小集之文,皆识其小,不足以发陈先生之学于万一也。

感谢黎耀强先生精心编辑是书。我与黎先生虽未蒙面,却有宿缘。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我主编的《近代上海繁华录》之英文本即黎先生编辑。感谢流求、美延二位师妹,惠家藏照片及寅恪先师手迹,以光篇幅。

是为序。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于沪滨半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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