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迫”当选

处暑过后，进入2006年的闰七月。炎热即将过去，阵阵秋风，绵绵秋雨，送走了黄土高原炎热的夏天。秋在枝头，如同少女红红的脸蛋，在她墕然一笑间闪现。秋风吹到田野，老天赐给的美景尽收眼底。美丽的秋意似乎把人带到人间天堂，这就是秋天的诗意，秋的性格。若在田间劳作，微风吹来尽是荞麦花香，让人沉浸在无限的丰收喜悦之中。

初秋的黄土高原早晚温差很大，这个季节既不燥热也没有蚊虫的叮咬。农谚说：“立秋一十八，百草结疙瘩。”现在农作物都已灌好浆，各种草木也结好了籽粒，即将成熟。不过现在，人们可以吃到自己种植的蔬菜，或是煮上一锅玉米、土豆、毛豆等。

现在正是农人营务庄稼的好时机。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小雨，村民们利用刚下过雨地皮松软的时机，给玉米、谷子、土豆等农作物追肥。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村主任胡根根和婆姨李冬平到喜鹊河畔自留水地里给白菜施肥。胡根根担着茅粪往返于两地间，李冬平在地里等着。放眼望去，田间地头尽是欢乐的号子和节拍，人们在土地上劳作，忘记了辛苦，忘记了吃饭，与这片贫瘠的土地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下午，李冬平没有出去，胡根根一个人到地里把做好的“吓雀老汉”插到了地里。

晚上回来，胡根根吃完饭，来到院子，坐在水泥台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思考几天后的村民选举大会。一个礼拜前，女儿柳花已经到省城上大学了，这一段时间，学校放暑假，他可以帮婆姨干地里的活。

现在，流传在村里及喜鹊河一带的一个事实是，已经干了十多年村主任的胡根根即将卸任，不参加本届的村主任选举。按道理说，这个消息在两年前已经传开了，只不过是随着这次选举的临近，这个事情又重新发酵，成为很多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错，他胡根根已经决定了，退出本届村主任选举，今天在地里，他婆姨还时不时地提醒他不要忘记当初的承诺，他怎能不知道婆姨的暗示？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婆姨的良苦用心，为了自己的那个家，他真的不当村主任了。主要也是因为他精力有限，他现在既要教书，又要管村里的事情，况且没一个村干部对村里的事情上心，全村几乎所有的事都是他一个人管。打心里说，他很感激组织几十年来的培养，没有组织，也没有他胡根根的今天。当初他是靠组织的力荐才成为了榆树湾村小学校长，他不是一个不懂得感恩的人。几十年来，他把集体的事当作自家的事一样看待，奉献了自己的青春，甚至拿出自己的钱物来救济村民。他现在干村主任一个月的补贴是八百元钱，相比较村里外出打工的村民，实在太少了，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报了集体。现在，家里婆姨女子都跟他闹，如果他继续当下去，这个家就要因为他支离破碎了。

胡根根抽完烟，烦躁地坐不住。一个月前，他到镇里提出了自己不想当村主任的想法。镇里的领导很纳闷，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好村主任，现在他提出这样的要求，镇里也不能不考虑。最后镇里给出的意见是：在这次选举会上，让选民投票决定他的去留。如果村民没选上他，那他可以卸任；如果选上他，他无论如何也要继续干下去。

从镇里回来以后，他一直没敢把这个事告诉冬平。如果婆姨知道了，说不定又要跟他打一架。

现在，如果他退出，候选人只剩下胡百福和支书白志平了。早在半个月前，大富翁胡百福已经在村里放出风声，他要参加本届村主任的竞选，如果他成功当选这届村主任，他要兑现之前的承诺，投资重盖村小学。

这个消息一经流出，就在村民中间炸开了锅。人们首先竖起大拇指佩服胡百福的魄力，重新盖小学，这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没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想都不敢想。胡百福这几年在外面办企业挣了不少钱，这个时候不忘回报家乡，这是一种做人的担当和勇气。但如果胡百福当不了这个村主任，那他也不会兑现自己的承诺。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他们不选胡百福，一切都是白搭。

我们再来说说另一位候选人白志平吧。两年前，他就知道村主任胡根根将不再参选，那时候他认为这个村主任非他莫属了，现在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胡百福这一搅和，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两个月前，他就在村里挨家挨户串门做起了村民的“思想工作”，让村民投他的票，有时候他甚至将真金白银塞到部分选民手中。志平在这方面，表现出了非凡的热情和力量。他还跑到了弟弟志栓家进行游说，要知道，这个村干部一般不会上弟弟家的门。总之，为了这次选举，他是下了血本的。不过这些都是秘密进行的，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一切就等选举那天。

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白志平常常这样想。

一个礼拜后，神树墕村新一届村民委员会选举大会在村小学召开了，选举会场就设在了村小学的院子里。今天是个热闹的日子，也是个十分重要的日子，村里男、女、老、少都来了，那场面和规模堪比每年的庙会。村小学大门外的两棵杨树之间拉着一条横幅，横幅上面写着：神树墕村第八届村民委员会选举大会。

在投票开始前，主持人在主席台上交代了选举前期的准备工作以及投票时的注意事项。随着主持人宣布投票开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拿着手里的选票向投票箱拥去。

15分钟后，计票工作开始，一个人念，一个人在黑板上写“正”字。

“胡根根、胡根根、胡百福、胡百福、胡根根、白志平……”

投票结果出来了，胡根根总票数为一百四十二，胡百福为一百，白志平为五十八票，胡根根毫无悬念地再次当选。台下的人群已经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胡根根走到主席台前，声音颤抖地说：“乡亲们，我很感谢你们对我长期以来的信任和支持，不过我已经决定了，我放弃自己所有的选票。”胡根根说完，跳下主席台，消失在了人群尽头。人们脸上写满诧异和无奈，他们不明白心中敬重的好村主任为什么要放弃选票，所有选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在此期间，志平看见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在众人的掌声中灰溜溜地走出了会场。临走的时候，他还泄愤地朝会场吐了一口唾沫，便背抄着手，头也没拧，向喜鹊河畔走去。

晚上，胡根根早早就躺下了，婆姨李冬平好几次喊他起来吃饭，他都没有理会。他抱怨道：“这回遂了你的愿了。”这时候，驻村干部白宝生来到胡根根家问他退选的原因。胡根根脸色憔悴，嘴唇干裂，头发像一窝茅草，仿佛得了一场大病似的。他抽了一根烟，平静地说：“村里的事我实在没有精力再管了，再说我也上年纪了，思想落伍了，应该让年轻有魄力的人来干，百福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宝生坐在炕沿上，打断胡根根的话说：“他干不了这个营生，他早把农民忘了。”说话期间，李冬平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说：“根根，大伙把院子围满了。”

“啥？”胡根根傻了眼，他一把掀起被子，慌张地跳下炕，连鞋也顾不得穿，急忙冲了出去。

胡根根的院子被村民围得水泄不通。人们打着手电，不约而同来到这里，想让胡根根继续当他们的村主任。

“根根，你可一定要当这个村主任，你对我们家有恩，你是个好干部。”站在最前面的放羊汉白志栓说。

“村主任，你是俺们的主心骨，我们不能没有你。”人群中响起另一个声音。

“你不当了，我们怎么办？”

“村主任，我有什么麻烦再也不找你了。”

“我们对不住你，我们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了。”

胡根根听着乡亲们的你一言，我一语，感动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一个多么温馨感人的场面。他是个从不轻易流泪的人。刚结婚，婆姨李冬平生了一个儿子，可出生没几天就因为肺部严重感染夭折了，当时全家人都哭死过去了。胡根根把牛车一套，心一横，拉着婆姨回到了村里，他心里虽怀着巨大的悲愤，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流过一滴泪。今天他流泪了，这感人的场面绝对是他生平的第一次，他突然觉得以前所有的委屈很值得，所有的付出换来了百姓的一片深情厚谊。这群人里面，既有当面夸赞他的，也有背后骂他的，他觉得即使自己有一天死了，神树墕村的大大小小都会记住他的名字，记住他曾为百姓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实事，这是他活着价值的体现，也是他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他现在还不能死去，神树墕村的百姓需要他，他也需要他们，他要带领乡亲们继续前进，让大家过上幸福的日子。倒不是说他思想觉悟有多高，或者品德多高尚，在神树墕村这个不大的地方，他只是尽了一个村主任该尽的责任和义务。人活一辈子，有很多应尽的责任，做父亲的责任，当儿子的责任等，每个责任我们都应该尽到。

胡根根眼里含着泪说：“人生在世，不怕人欺人，就怕人抬举人哩，做人要识抬举，要有自知之明。神树墕村的老老少少都来挽留我，让我继续当这个村主任，我觉得很长脸，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冬平，你看看，看看，有我这样的男人，你应该感到自豪和骄傲哩。乡亲们，你们放心吧，这个村主任我要继续当下去，你们都回去吧。”

站在胡根根身边的李冬平眼圈湿润，她没想到乡亲们能来挽留他们家根根。她大字不识一个，但她明白人情事理，如果她继续阻拦下去，她真成一个糊脑子女人了。她心头一热：“乡亲们，都回去吧，你们放心，根根还是咱们村的村主任，他不于，我不轻饶他。”

胡根根回头看了一看婆姨，眼泪再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