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家具史研究综述

近六十年来的家具史研究，是以新材料、新方法、新视角而呈现一种渐趋繁荣的局面。明代以前的相关论述以及主要成果，均是以考古材料的新发现为支持，并以此形成特色与趋势。换句话说，正是凭藉考古学的发现而打开了中国古代家具史研究的新视野，刷新了人们对这一问题的各种认识。杨泓曾以《考古发现与中国古代家具史的研究》以及《家具经纬——古代家具的演变与造型》为题，依时代之序，综述上世纪后半叶与考古学相依傍的家具史研究概况，阐发至为详审^[1]。这里的叙述也大致以此为据，而将相关的研究情况以明代为界分作前后两期：前者的研究是以利用考古材料为主，后者则以利用传世文物为主。

一

家具与生活史、与社会风俗之间的关系以及相互间的作用，是近年研究者备加关注的问题，由席地坐向着垂足坐的过渡，亦即家具由低向高的演变过程，也多是围绕这一问题而展开。

两周家具是中国家具发展史中的第一个高峰，当然此前应该还有一个很长的发展期^[2]，只是目前发现的材料尚不足以对这一阶段的情况展开充分的讨论。能够用文献与实物互证而支撑起来的先秦家具史，以两周时代的材料最为集中，也相对可靠。

两周家具以楚式家具的发现最具规模，且制作精美，式样丰富，又常有伴随出土的遣策提供定名的依据。楚式家具在幻丽华美的背后原存一种深厚的文化积淀，因使它有着与中原文化殊途同归的一致，——此中既有继承，也有创新。聂非《楚系墓葬出土漆木几研究》对几的类型与样式作了细致的疏理^[3]。扬之水《古典的记忆》以楚式家具为中心，分别以四个专题，即一、坐卧用具；二、俎；三、棜和禁；四、案、桯及其他，勾画了先秦家具概貌，并据以认为：作为席坐时代的各种用具，这时候都已经发展成熟，它与工艺技术的长足发展同步，也与礼制的建立同步。在此意义上也不妨说，两周家具是以艺术史的方式叙写的社会生活史的一叶篇章。大致说来，这一时代的家具材料以漆木为主，造型多有古老的渊源，比如置物之具即多从早期的各种器座发展而来，而使它臻于功能与装饰更为和谐的统一。家具的类型开始多样化，并且各自有了鲜明的特征，如俎的立板式足及其变体；如棜无足，禁有足；又禁与案台面制作或装饰的不同，等等。使用的色彩虽然不是很多，——最多用到的是红与黑，但利用线条的变化却可以使图案变得无限丰富。后世家具制作的种种手法，如榫卯相接，如壸门，局足，栅足，托泥，边抹，两端起翘，卷书，这时候差不多都已出现，虽然有一部分只是其雏形。后来高足坐的时代引起的家具变化自然是革命性的，但造型以及工艺制作的基本要素依然可以在先秦时代的古典记忆里找到智慧之源^[4]。

两汉家具史研究，孙机《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中以《家具》为题的三章是最为重要的研究成果^[5]。讨论涉及到枰、榻、床、席、凭几；案、几、桌、匮、厨；屏风、帷幔、幄帐、步障，等等，以考古发现中的这些实物资料与图像资料为据，援引古代文献为之定名，缕述两汉家具的名称与种类，且勾画出使用场景。“汉代虽然尚处于席坐时代，但床、榻、枰的流行，抬高了就坐者的视线。这时的贮物之器如双层几、虡、圆台等，均有向高家具发展的趋势，更不要说已规模初具的桌子了；从而在客观上奏响了垂足坐时代之来临的序曲。在堂上，床、帐、屏扆、长桯等构成了家具的主体，形成了明确的重心，增强了气势。而宾客坐合榻，对食案。四壁金衔玉，楹间帘幕高悬。各种陈设在符合当时的生活习惯的条件下，显得既实用，又典雅”^[6]。

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五代的家具史研究，杨泓几十年来的系列文章是其要。所包括的内容有一器一物的考证，如帷帐、屏风、胡床、隐几，等等^[7]，也有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对时代特征的勾勒描述：东晋十六国至北宋，是中国古代家具的发展期，“在这一阶段中，由于建筑使用的斗栱日趋成熟并形成定制，举高增加，面阔加大，室内活动空间相当充裕，为家具的陈设提供了充分的条件，同时也提出了新的需求”。而导致家具发生变革的主要原因，是十六国时期的动乱时代“传统的生活习俗和礼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于是被斥为‘虏俗’的垂足坐及蹲踞等坐姿开始流行，并出现于北方的宫廷之中，随之在家具的形制方面也发生了变革”，“从而出现了与之相适应的家具的形体由低向高发展的趋势”^[8]。

宋代家具实物不多，但两宋时期的墓室壁画中却保存了丰富多样的图像资料。宿白《白沙宋墓》中对宋代家具的考证，是运用考古学材料研究家具史的典范之作^[9]。作者用考据的方法，援引古文献对墓室壁画和砖雕所作的细致描述，贯注了对家具史发展演变的探索和思考。作者并且论及桌椅使用的渐进过程：“从晚唐五代开始用桌椅，至北宋中叶以后桌椅相当普遍，此二百多年间，桌椅之使用及其布置已有所改变，如《韩熙载夜宴图》所示一人坐椅或一人单椅独据一桌，而此三墓所示则为一桌二椅之二人对坐。此种一桌二椅之二人对坐之布置，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和宋人《雪山行旅图》、宋人《文姬归汉图》中观察，可以推知为当时店铺，——特别是饮食店铺之一般安排。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和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四所记北宋汴京酒楼内部布置也正如此。而此时期之文献记载及传世唐宋各种绘画中，却从不见一般家庭、官舍和寺观中作如此安排者，因疑此种变动，或即渊源于当时城市中到处开设之饮食店铺”^[10]。

本土资料之外，东邻日本所保存的相关材料也值得珍视，如今存日本的五山十刹图。它是日本渡宋僧侣对南宋江南禅寺所作的实测图录，保存了当日江南寺院建筑的许多重要资料，也包括有关家具的部分。张十庆《五山十刹图与南宋江南禅寺》一书在“家具法器”一节里，即据以疏理与考校室内家具的类型与陈设^[11]。

关于一器一物发展演变的专题考证，有陈增弼《汉、魏、晋独坐式小榻初论》、《马杌简谈》、《太师椅考》、《千年古榻》、《宁波宋椅研究》，等等^[12]。又扬之水《隐几与养和》、《书房》^[13]、《唐宋时代的床和桌》^[14]，等等。这一类文章乃是“通过对寻常器物的追本溯源，探究生活方式的改变如何牵动了诸多方面的生活细节，由此枝繁叶茂，而导致文化传统的变迁”^[15]。

此外，尚有考古资料的汇集之作，如李宗山《中国家具史图说》^[16]。

二

近六十年的明清家具史研究，主要借助的仍是传世文物，与前相比，则更为深细，涉及的范围更为广阔。此中开风气之先并且成就卓著者，为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研究系列^[17]。最先问世的《明式家具珍赏》以图录的形式展示了明式家具的主要风貌。该书前言在全面总结传统家具造型的基础上，举出明式家具的特色与成就。它以“制造家具的珍贵木材”、“家具的品种和形式”、“精密巧妙的榫卯结构”、“丰富多彩的装饰手法”等为题，详细讨论了明式家具的各种细节。后此问世的《明代家具研究》分作“文字编”和“图版编”，是家具史研究著作中内容最翔实、资料最丰富的一部。《明式家具萃珍》，收录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藏品一百件^[18]。此书为图录之属，而图版说明有辨析，有赏鉴，述其形制，论其工艺，溯其源流，多为短小精炼的论述。在此之前的该著英文版曾为每一器配以相类的版画一幅，中文版的改进则在于插图的更换与增加，因使图像与实物互证的意义更为凸显。

王世襄所作《〈鲁班经匠家镜〉家具条款初释》，是校释精审的古文献整理之作，也是讨论家具制作工艺的重要论文，其中对家具及各式构件的名称以及各道工序的释义和考订尤为出色^[19]。

田家青的《清代家具》，是第一部关于清代家具的专著^[20]。它一方面明确了清代家具应有的范围，一方面把清代开始出现以及比较流行的品类提出来，然后详论其功能、造型、结构、装饰与此前的不同。实物观察、匠师经验、档案纪录三者结合以及对研究对象从样式到工艺的谙熟，是其主要特色。

明清宫廷家具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室内陈设，可以朱家溍《雍正年的家具制造考》、《明清室内陈设》等研究论著为代表^[21]。黄剑《辉煌的背后——为清代宫廷服务的家具制作者们》是以《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为据，钩稽工匠情况之点滴^[22]。

明清家具的材质虽然一向是研究者普遍关注的问题，并有很多讨论，但以此为题的专著却很少，周默《木鉴——中国古典家具用材鉴赏》一书是研究比较深入的一部^[23]。此中对材质的辨析有很多是来自亲历产地考察而获得的知识，材质与家具的关系也有不少是源出工匠的实践经验。

今后的中国古代家具史研究，似应进一步开阔视野，——考古学之外，尚有风俗、经济、美术、设计、手工艺等诸史中的各条线索及与家具演变的互为影响、互为渗透，而使综合考察与细节关注并进，在此基础上撰写断代家具史乃至家具通史。

【注释】

[1]《考古发现与中国古代家具史的研究》，《庆祝苏秉琦考古五十五年论文集》，文物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家具经纬——古代家具的演变与造型》，页405～423，《美术考古半世纪》，文物出版社一九九七年。

[2]关于史前家具，最为重要的一项考古发现见于山西襄汾陶寺龙山文化墓地（高炜《陶寺龙山文化木器的初步研究——兼论北方漆器起源问题》，《中国考古学研究——夏鼐先生考古五十年纪念论文集（二）》，科学出版社一九九六年），这里出土了放置各式饮器的木案、置有猪蹄骨的木俎，等等，“均表现了初创期的原始特征”，“证明中国古代使用家具的历史，应上溯到史前时期”（杨泓《考古发现与中国古代家具史的研究》，页123）。

[3]聂非《楚系墓葬出土漆木几研究》，《中国历史文物》二〇〇四年第五期。

[4]《古典的记忆——两周家具概说》，《燕衎之暇——中国古代家具论文》，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二〇〇七年。

[5]《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八年。

[6]孙机《汉代家具》，《燕衎之暇——中国古代家具论文》，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二〇〇七年。

[7]《屏风》、《“屏风周昉画纤腰”——漫话唐代六曲画屏》、《帐和帐构》、《胡床》、《隐几》、《家具演变和生活习俗》，均载《文物丛谈》，文物出版社一九九一年。

[8]杨泓《考古发现与中国古代家具史的研究》，《汉唐美术考古与佛教艺术》科学出版社，二〇〇〇年。

[9]宿白《白沙宋墓》，文物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初版，二〇〇二年再版。

[10]《白沙宋墓》，页114。

[11]张十庆《五山十刹图与南宋江南禅寺》，东南大学二〇〇〇年。

[12]陈增弼《汉、魏、晋独坐式小榻初论》，《文物》一九七九年第九期；《马杌简谈》，《文物》一九八〇年第四期；《太师椅考》，《文物》一九八三年第八期；《千年古榻》，《文物》一九八四年第六期；《宁波宋椅研究》，《文物》一九九七年第五期。

[13]两文均载《古诗文名物新证》卷二，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四年。

[14]《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三联书店二〇〇八年。

[15]《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序》（李旻）。

[16]李宗山《中国家具史图说》，湖北美术出版社二〇〇一年。

[17]《明式家具珍赏》，三联书店香港分店、文物出版社一九八五年；《明式家具研究》，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一九八九年。按两书中的主要内容均以论文形式收入王世襄著《锦灰堆》（三联书店一九九九年）。

[18]王世襄编著、袁荃猷绘图《明式家具萃珍》，上海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

[19]《〈鲁班经匠家镜〉家具条款初释》，收入王世襄《锦灰堆》，三联书店一九九九年。

[20]《清代家具》，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一九九五年。

[21]朱家溍《故宫退食录》，北京出版社一九九九年；《明清室内陈设》，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四年。

[22]《辉煌的背后——为清代宫廷服务的家具制作者们》，《寻根》二〇〇九年第四期。

[23]《木鉴——中国古典家具用材鉴赏》，山西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