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仲墨竹赋

【解题】

此赋作于元祐三年(1088年)。刘明仲,宋邓椿《画继》:“刘明仲善作竹,山谷为作《墨竹赋》。”

子刘子河洛之英,骨毛粹清[1];用意风尘之表,如秋高而月明。游戏翰墨,龙蛇起陆[2];尝其余巧,顾作二竹。其一枝叶条达,惠风举之;瘦地筍笴,夏篁解衣[3]。三河少年,禀生劲刚;春服楚楚,侠游专场[4]。王谢子弟,生长见闻;文献不足,犹超人群[5]。其一折干偃蹇,斫头不屈[6];枝老叶硬,强项风雪[7]。廉蔺之骨成尘,凛凛犹有生气[8];虽汲黯之不学,挫淮南之锋于千里之外[9]。

刘子凌云自许,按剑者多[10],故以归我,请观谓何[11]。

黄庭坚曰:吾子于此,可谓能矣。犹有修篁之岁晩,枯枿之发春,少者骨梗,老而日新[12]。附之以倾崖石,摧之以冰霜斧斤,弟其曾高[13];昭穆至于来云仍昆,组练十幅,烟寒雨昏,乃为能尽之[14]。盖阳虎、有若之似夫子,市人识之;颜回之具体,门人不知[15]。

苏子曰:“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办。”[16]意其在斯。藉外论之,梓人不以庆赏成,痀偻不以万物易蜩[17];及其至也,禹之喻于水,仲尼之妙于韶[18],盖因物而不用吾私焉[19]。

若夫燕荆南之无俗气,庖丁之解牛进技以道者也[20];文湖州之成竹于胸中,会稽之用笔,得如印印泥者也[21]。

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22]妙万物以成象,必其胸中洞然[23]。好学者,天不能掣其肘[24],刘子勉旃[25]。

【注释】

[1]河洛:黄河与洛水的并称。《史记·郑世家》:“和集周民,周民皆说,河雒之闲,人便思之。”亦指黄河与洛水两水之间的地区。江淹《北伐诏》:“骁雄竞奋,火烈风扫,克定中原,肃清河洛。”或专指洛阳。《文选·西都赋》:“盖闻皇汉之初经营也,尝有意乎都河洛矣。”李善注:“东都有河南洛阳,故曰河洛也。”

[2]翰墨:本指笔墨。张衡《归田赋》:“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王之轨模。”此处指代绘画。起陆:腾跃而上。杜光庭《虬髯客传》:“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贵,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吟云萃,固非偶然也。”

[3]筍笴:亦作“笋笴”,指用整条芽笋制成的笋干。唐刘恂《岭表录异》卷中云:“挲摩笋,桂广皆植,大若茶碗……其笋,南人亦藏之,为笋笴。”

[4]三河:汉代以河东、河内、河南三郡为三河,即今河南洛阳市黄河南北一带。《史记·货殖列传》:“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楚楚:《诗经·曹风·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毛传:“楚楚,鲜明貌。”专场:谓在一定场所无所匹敌。汉应玚《斗鸡》诗:“专场驱众敌,刚捷逸等群。”

[5]王谢:南朝望族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的并称。东晋时以王导、谢安为两大家族。《南史·侯景传》:“请娶于王谢,帝曰:‘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文献:《论语·八佾》:“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朱熹集注:“文,典籍也;献,贤也。”

[6]偃蹇:亦作“偃寋”,宛转委曲;屈曲。《楚辞·九歌·东皇太一》:“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汉书·司马相如传》:“掉指桥以偃寋兮,又猗抳以招摇。”颜师古注引张揖曰:“偃寋,委曲貌。”斫:砍断。

[7]强项:谓刚正,不为威武所屈。《后汉书·杨震传》:“帝尝从容问奇曰:‘朕何如桓帝?’对曰:‘陛下之于桓帝,亦犹虞舜比德唐尧。’帝不悦,曰:‘卿强项,真杨震子孙。’”

[8]廉蔺:指廉颇和蔺相如,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9]虽汲黯之不学,挫淮南之锋于千里之外:《史记·汲黯列传》:“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修絜,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淮南王谋反,惮黯,曰:‘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

[10]凌云:冲上云霄。《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自许:自我期许。

[11]归:通“馈”,赠送。

[12]修篁:高竹。枯枿:枯枝。发春:春气发作。骨梗:亦作“骨鲠”,指品格刚直。日新:日日更新。《礼记•大学》:“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13]石:坚硬的大石。弟:通“第”,只,只是。曾:古同“增”,增加。

[14]昭穆:《周礼·春官·小宗伯》:“小宗伯之职,掌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辨庙祧之昭穆。”郑玄注:“自始祖之后,父曰昭,子曰穆。”来云仍昆:应为“来昆仍云”。来昆:后代子孙。仍云,仍孙与云孙的并称。仍,八世孙;云,九世孙,亦泛指子孙后代。宋周紫芝《渔家傲·送李彦恢宰旌德》词:“休惜骑鲸人已远,风流都被仍云占。”组:丝带。练:白绢。

[15]阳虎:一名货,春秋后期鲁国人,权臣季孙氏家臣。《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有若:字子有,孔门弟子,鲁国人。《孟子•滕文公上》:孟子曰:“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己。’”颜回之具体:《孟子•公孙丑上》曰:“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赵岐注:“体者,四肢股肱也……具体者,四肢皆具。微,小也。”朱熹集注:“具体而微,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门人:弟子,指孔门弟子。

[16]“苏子曰”句出自《净因院画记》。

[17]“梓人”句:《庄子·达生》:“梓庆削木为,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痀偻”句:《庄子•达生》:“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技。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18]喻:明晓。“妙于韶”句,《论语•述而》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八佾》亦云:“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19]因:顺应。私:私心,个人意愿。

[20]燕荆南:指燕肃(991—1040年),字穆之,一字仲穆,一署上谷,青州益都(今山东益都)人。北宋著名画家,《宋史》有传。庖丁之解牛:后比喻高超的技艺,见《庄子•养生主》。

[21]文湖州:即文同(1018—1079年),字与可,北宋梓州梓潼郡永泰县(今属四川绵阳市盐亭县)人。元丰初年(1078年)知湖州,人称文湖州,《宋史》有传。会稽:此处指王羲之,王羲之曾担任会稽内史,故人称王会稽。

[22]见《诗经•小雅•鹤鸣》。

[23]洞然:清晰了然貌。

[24]掣肘:谓牵制。

[25]勉旃:努力,多于劝勉时用之。旃,语助,“之焉”的合音字。

【辑评】

“妙万物以成象,必其胸中洞然”,即此赋论画的要点之所在。苏轼论画讲求“成竹在胸”,而山谷论画,与苏轼一路,赋中亦多有参照之处。

金王若虚《滹南集·文辨》卷三十五:退之《盘谷序》云:“友人李愿居之”称“友人”,则便知为己之友,其后但当云:“予闻而壮之”何必用昌黎韩愈字。柳子厚《凌准墓志》既称“孤某以其先人善予,以志为请”,而终云“河东柳宗元……哭以为志”。山谷《刘明仲墨竹赋》既称“顾以归我”,而断以“黄庭坚曰”,其病亦同。盖“予”“我”者自述,而姓名则从旁言之耳。《酒德颂》始称“大人先生”,而后称“吾”;《黠鼠赋》始称“苏子”,而后称“予”;《思子台赋》始称“客”,而后称“吾”,皆是类也。前辈多不计此,以理观之,其实害事,谨于为文者尝试思焉。

清龚鼎孳《跋黄鲁直墨竹赋》:“涪翁神韵高简,流离放逐,不改本色,一片清刚之气,行于笔墨之中。虽波撇放逸而位置井然,自成紧密无一点沓拖态,此等人直是不俗。”

《石渠宝笈》卷三文徵明跋:“尝读黄太史《豫章文集》,见《墨竹赋》,喜其豪宕不羁,思致幽远,类皮日休。既而见石刻是赋,则下笔沉着,波发峭厉,类颜鲁公。今复得观真迹,何其幸也!惜此仅得其半,然《洛神赋》止十三行耳,至今人以为宝,何必以全为哉!征明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