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吉旺诗传》再版序

《冬天与春天：储吉旺诗传》再版之前，志光嘱我再看一看，写几句。由于我与传主、作者是几十年的挚友，对诗传的写作有较深入的了解，就有了写几句的责任，没有不写的理由。

读后想到两点，一是厚实，二是精致。

先说厚实。厚，空间面积，指外延；实，实际内容，指内涵。内实外充，内敛外溢，表里如一，谓之厚实。高天厚地，厚德载物，世界是厚实的；时代经纬，世事万象，历史是厚实的；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文学也是厚实的。当我们评说一段史事，一方水土，一个人物，一部作品，厚实也许是最高的赞语了。

《冬天与春天》的厚实，可以分三个层面说：

首先，它是一种既是新闻又是历史的写实文体。南朝刘勰被誉为“体大而虑周”的《文心雕龙》，前二十五篇是文体论，后二十五篇是创作论。文体论讲文各有体，体各有方；创作论《体性》篇讲叙事与风格，《附会》篇讲结构和布局。《附会》篇云：“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写实文体犹如建筑图纸，其结构布局、方位走向、外观造型，都十分讲究整体与局部，统一与变化，条理与顺序，首尾与一贯。无独有偶，唐代刘知几《史通·叙事》论叙事之体，分才行、事迹、言语、赞论四类，简直就是《冬天与春天》洋洋六大篇六百多首诗的一份写作提纲！《诗传》以史为经，以事为纬，或记传主才行，或叙传主事迹、言语，或录对传主的论赞，总分结合，条剖缕析。比如庖丁解牛，“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其奥秘在于既胸有全牛，总揆一个宽厚的纪实空间，又目中无牛，把握精致的叙事脉络，“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这一宏大的叙事结构，连缀成篇，复迭成章，作为一种文体，屈原的《九章》《九歌》，蔡琰的《胡笳十八拍》，杜甫的《三吏》《三别》早有先例。而作为一种传统文化，从汉字笔画到天下舆地，从亭台楼榭到阡陌水网，从时令节气到阴阳五行，从汉武帝的上林苑到《红楼梦》的大观园，无不分合有序，经纬贯通，虚实结合，疏密相间。《冬天与春天》的内在结构与《易》学互通，顺时通变，固本强枝，体现厚重、质实、对称、和谐的结构美，充分展示了写实兼写意的文体特色。

其次，它是一部既平凡又不平凡的人物传记（诗传）。传主储吉旺是个平凡人，却创造了不平凡的事迹。从“见龙在田”到“飞龙在天”，一个人的否泰荣辱，大而言之，是时也是势也；小而言之，是命也是运也。有可传之人，方有可传之事；有可传之事，方有可传之人。知人论世，历史不仅是一个人的历史，更是一个时代的历史，一个杰出人物往往是时代社会的缩影。当历史翻到了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涌现许多像传主那样既平凡又不平凡的弄潮儿。平凡是个人，不平凡是时代；平凡是质实，不平凡是厚重；平凡是具体的细节，不平凡是总体的风貌。《冬天与春天》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不仅真实地反映了大半个世纪的时代沉浮与社会变迁，而且细腻地刻画了传主的人格修养与个性风采。世界上没有一片树叶是完全相同的。传主忠厚质朴、坚毅果敢、能言善辩、机智诙谐、疾恶如仇、见义勇为、孝敬父母、乐善好施、心口如一、诚信不二、独立思考、敢为人先、爱读书、爱写作、爱书法、爱喝酒、爱交友、爱山水、爱旅游、爱国家、爱乡土……一个有传统道德的中国人与一个有世界眼光的中国人复叠，一个喜欢舞文弄墨、出口成章的文化人与一个精明能干、出手不凡的生意人交错，又平凡又不平凡，较好地还原了传主有血有肉有真情至性有文采风流的儒商形象。

再次，它是一种既继承传统又立足现代的写作风格。布封说：“风格即人。”志光做人实在，做事实在，作诗也实在。他以“下里巴人”自居，他的诗有现代散文诗自由自如的节律，又有民歌俚曲自然自在的语调，使人联想起古代的张籍和王建，杨万里和范成大，联想起写《尝试集》时的胡适和陶行知。他最擅长的是白描。比如写失眠：“对着窗外多余的残月/多余的星星/还有耳边多余的犬吠声/小闹钟秒针的走动/犹如大卡车的轮子碾着他的心。”（《日子》）凡是受过失眠困扰的读者，一定会心有戚戚焉！又如写植树：“山顶的风景/山脚的风景/水边的风景/跟着他走过来了/跟在春天背后的夏天和秋天/也大步赶了过来。”（《植树》）也许大家都曾植过树，不知是否有此匠心？有一首题作《盗版领带》的诗，写创业初期，传主与外商谈生意，“一位女员工的眼睛很尖/看出了你的盗版领带”，他不但含笑承认“是妻子从地摊上五元一条买的”，还说妻子“手上的钻石戒指，也是盗版的”。这种调侃的口吻与语气，逼真地刻画出了传主乐观豪爽的性格与幽默感。在我看来，白描手法，寻常口语和自然节律体现了《冬天与春天》厚实的传统风格。其间又有意识流、蒙太奇、颠倒语序与词性错位。比如：“日子搁在锯齿下/安眠药瓶里/倒出下半夜时间”（《日子》），便是很前卫的表述方式。《冬天与春天》也可以说是当代新乐府。白居易赠张籍诗云：“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王安石评张籍诗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对志光也适用。

读完厚实的两大卷《冬天与春天》增订稿，回顾大半个世纪的时代掠影与传主的生平往事，忽然记起了一副对联：“万牛回首丘山重，鲸鱼跋浪沧溟开”，似乎可以为“厚实”两个字作小结。

再说精致。精是纯粹，有品质，有质量；致是细密，有风致，有情致。如果厚实是大地，精致便是千草万花；厚实是溪涧湖泊，精致便是小桥流水。两者互补互显，相反相成。厚实如《史记》，精致似绝句；厚实如大漠，精致似孤烟；厚实如穿山隧道，精致似通幽曲径；厚实如云冈石窟，精致似西湖游船；厚实如金字塔，精致似玉如意；厚实如壮牛，精致似甲壳虫；厚实如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的那方灵石，精致似挂在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坠儿……诚如鲁迅先生所说：“既有大伽蓝的宏丽，又有一雕阑一画础，了然可见。”《冬天与春天》林林总总六百多首诗，如同一座蓊郁的园林，外观厚实，气象万千；其内部则精巧别致，曲阑回廊，池亭月榭，冬梅夏荷，风帘翠幕，别具风采，各有佳胜。

一是构思精致。艾青说：“一首诗必须具有一种造型美，一首诗是一个心灵的活的雕塑。”精致的构思需要有一个独到的视角，出奇制胜。比如《午睡》，写一次放牧间的小憩，竟然催生一个奇特的梦，“青草气息的梦/猕猴桃味的梦、枯藤色的梦”，从入梦到出梦，把朦胧的氛围，迷惘的神情，纷乱的意象和幽静的环境刻画得细致入微。或说，梦是一种生命力与意志力的体现。这首题作“午睡”的诗，灵气充溢，氤氲弥漫，事象纷披，神光离合，梦与非梦，亦真亦幻。又如《你很会走路》，把走路与做人重叠着写：“你很会走路/你学会了走路”“路是人走出来的/人也是路走出来的”，意蕴理路，自然浑成。再如《在异国他乡望月》，“今晚故乡不会下雨吧”一语，联系上下句看，似乎是突然跳出的多余的不协调的音符，但如果用心去体会，就会发现其烂漫着一片天真与童趣，不禁拍案，绝了！

二是细节精致。细节是事件的聚焦，心灵的闪光。叙事文体尤其重视细节，即鲁迅所谓“画眼睛”。一个好的细节往往是一首好诗。《冬天与春天》的一个诀窍就是写细节。细节是有灵性的，如活蹦的鱼，初苞的花，半圆的月，没有做完的梦，只要抓住不放，就可以激活许多想象与联想，体现精致的匠心。如“邮筒看着你/你看着邮筒/看着邮筒诡谲地/向你眨着眼睛”（《信》）；“校园一角的美人蕉/开得比往年艳丽/不知道美人如蕉/还是蕉如美人”（《美人蕉》）。细节可以是生活，如“我知道/他在路上捡到半首诗/坐在半首诗中/想着另外半首诗”（《途中》），这是休闲途中一景；细节可以是想象，如“我手持龙华的一枝桃花/去寻找柔石”（《柔石文学社》）；细节可以是联想，如“你非常欣赏岑参/喝了酒后，骑着高头大马/踩着缤纷的梨花雪/去迎接春天从远方走来”（《喝了酒后，去打开春天的大门》）；细节可以是比喻，如“你是她难舍难分的衣襟与纽扣/她是你不离不弃的西服和领带/她的笑靥与酒窝/还是你体己的小酒壶啊”（《你与夫人》）；细节还可以是理念，如“做生意，是把蛋糕做大/慈善，是切分蛋糕”（《做蛋糕和切分蛋糕》）；细节甚至可以是一组词语，如“冬天/柳树没有叶子了/枫树没有叶子了/桑树没有叶子了/枣树没有叶子了/乌桕树也没有叶子了/枯枝上蹲着几只寒鸦/贫穷像老北风一样刮着”（《叶子》）。细节不细，那个叶子的细节在诗中重复出现，一贫如洗，意在言外，不是显得精致而又空灵吗？

三是语言精致。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艾青说：“最富于自然性的语言是口语。”口语是无韵之诗，天籁之音，白描的画。《冬天与春天》的语言以口语为底色，简约、质实、精致、明快，蕴涵启示与暗示，饱含诗情与画意。孔子曰：“文胜质则史”“绘事而后素”。刘知几说：“故知史之为务，必藉于文……以文叙事，可得言焉！”《冬天与春天》的语言既史又文，外质内秀，以真挚朴素为美，如“父亲走了/他把意念与牵挂留下/雨声是天国来的翻译”（《雨声是天国来的翻译》），“溪滩上长着蒹葭/他惦念‘在水一方’的女人”（《摆地摊》），“大男人要摸摸自己/肩膀厚实的程度/像摸着天的高度，地的宽度”（《大男人》），“冬天到了/十二月像一件破衣服/妈用针缝补十二月/爸用锄缝补十二月”（《缝补十二月》），“在飞机上读书/读中国和世界/有了新的高度”（《高度》），“佳人有约/就像办公楼前三月的桃花/六月的荷花/九月的桂花/十二月的梅花/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花期/都是佳期”（《佳人有约》）。此外，如“笔和书磨凹夜晚”“一座座山美丽着天空”……都令人击节，耐人寻味。精致的语言是生活化的语言，又是文学化的语言；精致的语言有赖于好的构思，好的细节，也有赖于精心修改；精致的语言有的是水到渠成，有的则是呕心沥血修改出来的。

说完精致，我撰了一副对联“出水荷藕嫩有节，落地闲花细无声”，或可为“精致”作一小结。

祝贺《冬天与春天》再版，应嘱写几句多余的话。

2011年5月于听涛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