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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说的每个字都莫负责任

时间:2022-12-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眼巴巴盼着队伍缩短,轮到我,肉案已快打扫干净,但有排骨。到手的排骨不到一斤。我怨自己起得迟,满子安慰:买到就是幸运,排骨煨汤。当年目营四海、心雄万夫,今天降格为动物最本能的欲望:守护排骨汤。两天后,冬不拉被抓捕。我已扫除“排骨汤缺失忧郁症”,大摇大摆将门打开。有意惹满子生气。六尺宣纸,武则天占主要位置,头顶梳冕,有肃杀之风却无王者之象。

路老兄告诉我,莫看许世友是行武出身,他会作诗,说罢,便读:

娘们秀才莫猖狂,

三落三起理应当。

谁敢杀我诸葛亮,

老子打他三百枪!

“好一个‘老子打他三百枪’!长志气。”读过,他啧啧不已。不过,我们真为“诸葛亮”的命运担忧。

路老兄最近时有尴尬,要不,手头紧,无钱买烟;要不,有了烟,没有火。火柴要凭票供应,用完了,总不能“只几个石头磨过”地钻石取火。这次,他来我家借火。给他半匣火柴,赚他一支烟,吞云吐雾之时,他发现我儿子长得瘦,而且缺钙,头毛只有茸茸一层,还秃掉一圈。路老兄似乎有育儿经验,说是“婴蓝圈”,奶中缺钙,要补鱼肝油,而鱼肝油他可以让香港妹妹寄来。并且说,小孩子要多晒太阳。

晒太阳不成问题,阳光又不凭票供应。

满子说:“我看骨头汤也补钙。”她就翻出一家人两个月的猪肉供应票,也就是两斤猪肉,要我买排骨,赶早去。

清早不到五点,我就被摇醒。宿舍在校内,守校门的老工友邢老倌不知是天生勤奋,还是图表现,一人坚持全天值班,但脾气大。不好叫他开校门,翻围墙。纵上人多高的围墙,下面黑乎乎,跳下去,哪知墙下蜷着一条狗,踩着狗尾巴,肉绵绵,吓一跳不说,招来一阵乱吠。门房的灯亮了,邢老头咳嗽,我拔脚赶肉食店。店前长长的队伍已经龙摆尾:不睡早觉,来这儿排队受罪,众人全不顾“肉食者鄙”。可我自己,也挤在队伍中呵手跺脚,等待四指宽的那段排骨。还要向操刀师傅低声下气,可见我也在“肉食者鄙”的行列。

眼巴巴盼着队伍缩短,轮到我,肉案已快打扫干净,但有排骨。排骨不能炼油,要的人少;众人肚子里缺脂肪,钙质倒在其次。排骨仅剩两条,肥不能挑,瘦不能拣,赶紧买下。身后的队伍一哄而散,留一片骂声。到手的排骨不到一斤。我怨自己起得迟,满子安慰:买到就是幸运,排骨煨汤。

心上却忐忑,莫钻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朋友,来分享一杯羹。守着藕煤炉子煮汤,看排骨在汤锅中跳舞,等到汤水成乳白,猛火改文火。火光黯淡,我对生活的指望也一样,太少光亮。透过疏淡的水汽,看到镜子中的我:身躯瑟缩,脸木然,像块砚池,眼角还嵌白眼屎。悲哀呀。当年目营四海、心雄万夫,今天降格为动物最本能的欲望:守护排骨汤。

我,甚至比不上冬不拉。批斗他时,他据理力争。魏兄诬他借追悼周总理为名,为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造舆论;他说:“我只是说追悼会上不容喧哗,你却‘跛子好踮,结巴子好讲’。”邢老倌代表工人阶级说话,说拥护邓小平就是要回到吃糠咽菜的旧社会。他反驳:“邓小平是毛主席提名的国务院副总理,他上来后经济有发展,老百姓才不会吃糠咽菜。我不信反对他就能餐鱼顿肉?”批斗不成,魏兄提议,发动学生,定要压下他的威风。路老兄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学生对你意见最大,到时候让你陪斗,嘿,他们说得出,做得到。”魏兄噤声,但同邢老倌交换过眼神,两人一齐起哄,也有其他人图个好表现,跟着一齐叫。廖书记本想走过场,事到临头,只好警告冬不拉:“你要对你讲的话负责任。”哪知那天冬不拉肝火特旺,昂头说:“我对说的每个字都负责任!昨天拥邓,今天反邓,嘴巴两块皮,一边讲一边移,墙头草,某些人的应声虫,这才是不负责任。”魏兄“乘胜追击”,吼叫:“你说的‘某些人’指谁?把矛头对准毛主席的接班人?”冬不拉理直气壮:“文过饰非,把一切功劳归于自己,把一切过错归于别人的人,只会打黑枪、放暗箭的人,绝不是毛主席的接班人!”魏兄跟进:“你敢诬蔑某副主席?”冬不拉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整个会场一片混乱,廖书记说:“反了!反了!”魏兄同邢老倌大叫:“右派翻天,坚决镇压!”趁势“逼宫”,要廖书记表态,廖书记说:“性质变了,不是人民内部矛盾,是敌我矛盾。”两天后,冬不拉被抓捕。刚强的冬不拉。

……突然,有急促的敲门声。开门,竟是少爷。他拿着卷画,满脸惶恐,说被人盯上了,是红兵。我出门看过,没动静,对他说:“不做亏心事,怕什么。”他不语,惊魂未定,讨茶喝。我心忧炉子上煨的汤,绝不想留他,赶紧倒茶。哪知他坐下就不肯起身,掏出当天的报纸,说报上有他的诗:“该消失的让它消失吧。”诗写得不差,只是语词太毒,赤裸裸的攻击,毕竟,恐吓和辱骂决不是战斗。是他写的?凭他的城府写不出。

我说:“不愧是大作,你写的?”

他谦虚:“主要部分是酸枣。”但不忘补充:有他的构思。

“我擅长的只是国画,好歹有点成就感。”他指着那卷裱好的画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一代女英》,并不想看他的画,更不想听他卖弄技法,只好敷衍:“是啊,是啊!你已成熟。”

他说:“树大招风,有人就想加害于我,个人安危不要紧,画不能毁。”

“是呀,是呀,这幅画是经典,是传世之作。”我当然懂得这幅画的价值。

“过几天我再来取画,要装框。”说罢,要走。

巴不得,巴不得。我又出门看动静,告诉他平安无事,几乎推他出门。他犹豫一阵,回过头,将画卷放在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匆忙拔腿。就在他惶惶然若丧家之犬,仓仓然若漏网之鱼之时,犯下天大的错误,没留意触倒炉子上煨的排骨汤,汤锅倒了,几块排骨混着泥尘在地上冒热气——全家人两个月的肉食供应,一早上挨吓受冻的收获,全被他失张失智的一脚给毁了。我几乎要骂,但被满子拉住,说:算了算了,我们还有鸡蛋。晦气呀,这丧门星。

“石灰水蒸蛋,同样补钙。”满子说。

我只得跑建筑工地找生石灰,砸成颗粒状,搅石灰水。心里骂,这个狗屁少爷,不骂不解气,分明是小人得志嘛,你想出风头也不能坏我一锅排骨汤呀。继而想到他的诗,拿过报纸再看,分明是模仿贺敬之的断行诗。音韵上铿锵,句式大体整齐,像口诀,能惑众。对了,从古到今,这样的口诀和谶语式的东西并不少见,细数:秦末有“大楚兴,陈胜王”;到黄巾起义,就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后来又是黄巢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李自成就“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太平天国的《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思想一旦符号化,众人只能盲从。符号省略了推理过程,也不允许众人从推理上去辨识真伪。盲从让众人思想简单。众人从简单活着之中寻找幸福感。婴孩吃饱了,吮个实心奶嘴也感到幸福。酸枣、少爷一群就摊派实心奶嘴。他们的实心奶嘴批发量大,从哪里来?

满子看过报纸,问我:“要你写,会如何?”

我说:“老子才高八斗,不写狗屁。”

满子说:“那你可以写不狗屁的。”

我说:“以为我写不出?诗言志,要写就表达真感情。我是伊索!”

满子笑着说:“我等着看伊索的。”

又有人敲门。我已扫除“排骨汤缺失忧郁症”,大摇大摆将门打开。是路老兄,又找火柴点烟,半匣火柴不到两天已用完。有了火柴,就云蒸霞蔚,孩子看到火光,咧嘴笑。满子抱起孩子,赶紧开窗,路老兄说:“吞云吐雾一晚上,与尔同消万古愁。”有意惹满子生气。但就在此时,他看到报纸,先自动了肝火,大骂:北门学士,文学侍从!

又是敲门声,开门,竟是宁哥。不待寒暄,他说起吴桐和果子将要在清明举行演唱会

演唱会?唱什么?

“歌唱总理。”宁哥说。

路老兄余怒未息,跟着说:“老子以前是睁只眼,闭只眼,现在两只眼要睁得圆圆的,且看这些家伙如何动作。”

接着,议论起少爷的诗。

“早有领教,哪是少爷的,是酸枣。”宁哥说。

“蚂蚁打哈欠——口气大。只怕有来头。”我说。

“口含天宪,兴风作浪。”路老兄说。

“酸枣经常去北京,背后肯定有人。”宁哥说。

我说:“少爷刚才还来过。将画存放在我这儿。”

路老兄要看画,我们摊开画。

……六尺宣纸,武则天占主要位置,头顶梳冕,有肃杀之风却无王者之象。怒容戟指,一臂前伸。拱卫着她的是文臣武将,有某些人的影子,只是唐代不兴戴眼镜。细看,她身后有个家伙,活脱脱一个酸枣。再看武则天指斥的那一方,所画的徐敬业等惊恐万状。画上竟然添上宰相衣冠的裴炎,看得出,是影射某领导。

画的上端有说明文字。

……公元684年(武则天光宅元年),武则天英明神断,揭露并平息徐敬业扬州起兵谋反的罪恶,当时,朝中宰相裴炎是徐敬业的内应……

“什么‘一代女英’,分明是为戏子登基造舆论。”宁哥说。

“影射,影射,冲谁来的。”路老兄指着画中的裴炎。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真他妈妈的。”我也气愤。

“不是玩意儿,非得教训他不可。”宁哥说。

如何教训?

满子要做饭,端起碗,将澄清的石灰水,倒入蛋糊中。宁哥见有石灰水,点头说:“有了!”

有什么?

宁哥让找来毛笔,他蘸足石灰水,又挤干水分,在武则天的脸部涂涂抹抹。又在《一代女英》的画题上添写什么。

“我的任务完成了。希望你写首诗,回应酸枣同少爷,靠你了。”说罢,宁哥走了。

我同路老兄面面相觑:完成什么任务了?我的诗应如何写?

路老兄说:“你有才气,怕什么。也来个‘老子打他三百枪’。”

石灰水蒸蛋端上桌,留路老兄吃饭。我们同仇敌忾,他当仁不让。

当夜,铺开纸笔,我构思。孩子哭了,只得抱起他,边拍边哄。满子接过孩子,督促我:“写你的吧!”她哼起眠歌。我的思绪钻到了鲁迅的诗句中: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好一个“于无声处”。

……

无声地,无声地,我们的目光追随一个灵魂

一个正直的灵魂,你负载太多太多中国人的深情

你的赤子情怀,成就亚洲大地上的造山运动

革命的坚躯,一座山峰连接一座山峰

无声地,无声地,我们将你呼唤

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袭用

我们以心底的声音,抵抗寒流,抵抗恶风

你的坚忍,唤起中华大地上的山鸣谷应

……

无声地,无声地端正我们的脚步

历史处于急转弯,歧路上繁花蔓草,掩盖着陷阱

奴役人的不只是手镣脚铐

自由的思想,岂能铆上钢钉

真诚地思考,代价沉重

无声时的思索,让人清醒

人格的代价,应是爱我所爱

景仰你,是景仰民族的英魂

……

我不禁朗读出声,满子听到,大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我们的声音惊动孩子,他又啼,握起小拳头,乱舞。

满子说:“小声些,孩子抗议。”

我说:“哪是呢,孩子在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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