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桥篇（二）

之五　鲁桥篇（二）

九

乾隆、香妃、纪晓岚在龙舟提前用罢晚膳，王琼遵嘱划了小船，接他们到湖上观看日落。

微山湖的落日美丽而浪漫，它像天上掉下来的一颗炽热的红心，义无返顾地投入大湖的怀抱，燃起万道激情的霞光！

小船来到一处芦苇荡，落日的余晖将苍绿的苇叶和灰白的苇花，染上一层耀眼的金黄。

苇鸟们对唱着“撑撑撑撑”、“刮刮刮刮”的情歌飞回巢内，它们应该不是那种心智不全的蒙鸠，它们的窝应是垒在粗粗的苇秆而不是软绵绵的苇花上。乾隆叫王琼轻轻划船，尽量不要弄出声响，以免惊扰爱情鸟们的安宁。

夕阳沉入湖底，芦荡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天上的明星们纷纷从幕后走到前台，但暂时没有节目上演，只是以观众的身份俯看人间的悲欢离合。现在，微山湖芦荡发生的故事，应会引起它们的兴趣。

此刻，在刚入夜的芦荡，可以听到水鸟的啁啾，鱼儿的唼喋，秋虫的歌吟。好像还有人的声音……是人的声音，而且有男人和女人。岸上的青年男女，常坐了小船钻苇棵成其好事，这比钻高粱棵更隐蔽更浪漫。

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清晰起来。“咱俩死后，你愿意变成一对苇喳子呢，还是愿意变成一对花蝴蝶？”是女人哽咽的声音。

男的说：“我觉得像梁山伯祝英台那样，变成一对蝴蝶好，可以在田野天空，自由自在的飞翔。不过，我们如果死在芦苇荡里，变成一对苇喳子也不错，我们会整天对唱情歌，大声地向世人宣告永恒不变的爱！”

男的反问女的：“你愿意变成什么呢？”

女的说：“我愿意什么都不要变！我愿意活下去，一定坚持活下去！”

“对，我们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男人说完，便听到有小船划动的声音。接着，两只小船碰在一起。这对青年以为是来捉他们的，大吃一惊！男的便操起一杆渔叉，女的拿起一把砍刀，厉声说：“谁要逼我们回去，俺就和谁拼命！”

纪晓岚说：“请二位莫要误会，咱们不过萍水相逢，毫无瓜葛，没人逼你们做什么！”

男人和女人收起渔叉和砍刀，却是不言一声，撑起小船竟自要走。乾隆说：“别忙走！听了你们说话，定是遇到了大麻烦。能和我说说吗？”

王琼操着本地口音说：“这是京城来的黄老爷，历来是扶危济困，你们有什么难事，尽管说出来！”

两位青年人见来人诚心相助，便流着泪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在距此约十五里的地方，有个马坡村，马坡村有姓马的人家。马坡附近有个吴桥村，吴桥有姓梁的人家。附近还有个九曲村，九曲村里有姓祝的人家。从梁、祝、马三个姓氏中，人们很容易联想到在中国家喻户晓的梁祝爱情故事。不错，这里很久以前就有梁祝故事流传，马坡村东还建有梁祝祠和梁祝墓。此地人将民间传说当成真人真事了，马坡的梁、祝、马三姓人家更认可自己是梁祝故事中三个家庭的后代。

纪晓岚说：“梁祝并没有结合，他们怎么会有后代呢？”

“俺不是嫡系，而是旁系，这是肯定的。”

中国许多人家，常认古代名人为祖先当做光荣，比如刘汉认刘邦为祖即是如此。但马坡三姓却是例外，他们虽然认可，但并不觉得是什么光荣的事。恰恰相反，他们甚至认为这个故事给他们的家庭带来耻辱和尴尬。梁祝家庭认为，梁山伯祝英台在峄山三年读书期间，昼则同窗，夜则同眠，睡一张床太出格了。后来发生悲剧，也把责任推给对方。自然，更归咎于马姓人家。三姓人家的恩怨情仇绵绵延续，代代相传，以致闹到梁姓、祝姓和马姓之间互不通婚的地步。

眼前的这对青年，男的叫祝有鱼，女的叫马兰花。他们的婚恋不仅遭到家人的坚决反对，而且遭到两个家族的激烈反对。于是他们逃到湖上，已两个多月了。在湖上的日子是幸福的，又是极其艰辛的。忍饥挨饿不必说了，更常常受到风浪的威胁，小船时时有颠覆的危险，就像变成苇喳子鸟的那对青年，迟早会发生惨剧的。

乾隆对祝有鱼、马兰花说：“马坡三姓不通婚是不合情理的，这个陈规陋俗必须要破！明日我们到马坡去拜谒梁祝墓和梁祝祠，你俩跟着去。找你两家的家长和两姓族人说合一下，你们的婚事定会圆满解决的。”

二人听后大为惊喜，但又有些担心，说：“不知多少年多少代形成的老规矩，只凭你说一下，就会轻易破了吗？”

纪晓岚道：“黄老爷说话历来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岂是儿戏！你们放心好了，不会化蝶变鸟了，你们的喜酒吃定了。”

二人眼含激动的泪水跪下连连磕头，额头碰得木船响。

次日一早，祝有鱼和马兰花带领着乾隆一行上了路，此时两个青年人方才知道，昨晚遇到的竟是当今皇帝！

纪晓岚对乾隆说：“昨晚在芦苇荡，并未看清两个青年人的面目。今日看到二人的长相气质，忽然觉得可用两种书体作比拟。”

“噢，如何比来，说来听听！”

纪晓岚说：“祝有鱼长得身材修长，面容清瘦，却透着一股硬朗之气，也许是他对爱情的坚贞给臣留下的一种印象。如此长相如此气质，令臣联想到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而马兰花长得丰润妩媚，气韵生动，令臣联想到陛下您的乾隆体。”

乾隆说：“好！将人体比做书体倒也新鲜；且‘情与貌，略相似’，所比大致也算妥帖。将朕的所谓乾隆体，和赵佶的瘦金体相提并论，朕亦认可。屈指一一数来，中国历代帝王在书艺上真正有成就者，可谓寥若晨星。赵佶自然是佼佼者，朕亦应忝列其中吧。但若论起文治武功来，宋徽宗这个败国之君，可是难望朕的项背了！”

纪晓岚说：“所作比喻，只是取其相似一点而已，并不论及其余。若论及文治武功来，宋徽宗岂能与吾皇相比！吾皇的文治武功是巍巍泰山，他不过是一粒尘芥而已。”

一番话说得乾隆满心欢喜。

很快来到马坡，首先到梁祝合葬墓拜谒。只见墓草青青，彩蝶飞舞，周遭有十余株古柏环护。墓前树一巨大石碑，碑上刻有《梁山伯祝英台墓记》，乾隆、纪晓岚怀着极大的兴趣读起来：

外记二氏出处费详。迩来访诸故老传闻，在昔济宁九曲村祝君者，其家钜富，乡人呼为员外。见世之有子读书者，往往至贵，显耀门闾；独予无子，不贵其贵，而贵里胥之繁科，其如富何！膝下一女，名英台者，聪慧殊常。闻父咨叹不已，卒然变笄易服，冒为子弟，出试家人不认识，出试乡邻不认识。上白于亲：毕竟读书可振门风，以谢亲忧。时值暮春，景物鲜明，从者负笈，过吴桥数十里柳荫暂驻。不约而会邹邑西居梁太公之子，名山伯，动问契合，同指峄山先生授业。昼则同窗，夜则同寝，三年衣不解，可谓笃信好学者。一日，英台思旷定省，言告归宁。倏经半载，山伯亦如英台之请，往拜其门。英台肃整女仪出见，有类木兰将军者。山伯别来不一载，疾终于家，葬于吴桥迤东。西庄富室马郎亲迎至期。英台苦思：山伯君子，吾尝心许为婚，第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成室家之好。更适他姓，是异初心也。与其忘初而爱生，孰若舍生而取义，悲伤而死。少间，愁烟满室，飞鸟哀鸣，闻者惊骇。马郎旋车空归。乡党士夫，谓其令节，从葬山伯之墓，以遂生前之愿，天理人情之正也。……

纪晓岚说：“从碑记看，重修梁祝墓和梁祝祠的时间是在明·正德十一年，乃当时朝廷大员主持重修。据臣所知，全国不少地方有梁祝传说；而眼前这块碑，树碑时间最早，记述梁祝故事最为详细完整。”

乾隆说：“重修时间是在明·正德十一年，而最初筑坟建庙，应该是更早年的事。由此可以证明，马坡的梁祝故事确乎流传久远了。有意思的是，碑文中提到的九曲村、马坡西庄、吴桥乃至峄山，都是此地地名。且此地的三姓人家，均承认是故事中三姓的后人。纪昀，你觉得马坡的梁祝故事是真人真事吗？”

“也许有真人真事做原型，经过不断加工演绎而成。碑文上没有荒诞不经的化蝶情节，但也有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比如写二人‘昼则同窗，夜则同寝，三年衣不解，可谓笃信好学者’。首先，三年衣不解是因为刻苦学习吗？不是。这不过是为祝英台掩饰女儿身虚构的一个不真实的情节罢了。难道到了炎热的天气，梁山伯也穿戴得整整齐齐、将身体遮掩得严严实实吗？还有三年来，如何解手？如何洗浴？祝英台再会掩饰，梁山伯再是书呆子，也会看出破绽的。总之，三年同寝一床而不发觉，令人难以置信。”

此时，香妃、王琼、祝有鱼、马兰花以及太监高云、宫女蓼花，纷纷将采来的野花献在梁祝墓前，最终完全覆盖了墓冢。这个蕴含无限情爱的“土馒头”，一时变得花团锦簇，像一个巨大的新嫁娘花冠，煞是好看！

乾隆说：“祝英台是从孔孟之乡走出来的另类女性。她女扮男装只身外出读书，和一位男生三年同窗同寝，最终以死抗争父母之命定下的婚姻，这些都表明了她的叛逆性格。但是，他们凄美的爱情故事，也深深地感动了朕。让我们以爱的名义，向他们深深鞠上一躬吧！”

鞠躬致意毕，乾隆和纪晓岚又坐在古柏下单独闲聊。

乾隆说：“在爱神面前，对比他们对爱情的忠贞和专一，晓岚，咱们君臣二人都应感到汗颜的。截至今日为止，不知纪大才子娶了一妻几妾啦？”

“回皇上，截至今日为止，臣只娶了一个妻子和四个小妾。”

“听语气，你娶了一妻四妾还嫌少吗？难道要与朕攀比，也要嫔妃成群吗？”

纪晓岚说：“微臣岂敢与皇上攀比！但说实在的，咱们君臣二人确有许多共同爱好，皆爱好山好水，好诗好文，好字好画；亦爱美人，尤其喜欢不断有新鲜的美人相伴。不过，臣今日在梁祝墓前，有所思考，有所醒悟。臣想人们为什么一代代津津乐道梁祝的故事，甚至将梁祝尊为爱神？其原因就是人们赞赏梁祝对爱情的忠贞和专一，希望能获得一个完整而浓烈的爱意。拥有了这种爱意，人们才能感到婚恋的真正幸福。”

乾隆说：“在微山岛，我们把先贤墓当做课堂，总结和汲取安邦治国的经验和教训；今日在马坡，我们又把梁祝墓当课堂，讨论爱情和婚姻的真谛，这很有意义。方才你提出，对爱情要忠贞和专一，毫无疑问这是正确的。但你没有做到，朕更是身不由己，难以做到。尽管如此，我们仍要在全国民众中大力提倡正确健康的爱情观。朕今日拜谒梁祝墓，便是向全国发出这种号召！”

乾隆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为自己言行之间存在的巨大落差而羞愧，更没有痛苦地拷问自己的灵魂。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皇帝。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在香妃、王琼、太监高云、宫女蓼花身上时，他的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安。这些都是有故事的人，当他们面对梁祝的幽灵而联系自己的身世时，他们会怎么想呢？作为爱情婚姻的不幸者和残缺者，他们定然会怨天尤人，若是追究起来，我乾隆直接和间接地都要承担责任。他们将梁祝的坟墓装扮成新娘的巨大花冠，似乎对未来依然有着美好的憧憬。他们还有未来吗？是在当世还是来世？

当乾隆看到喜笑颜开的祝有鱼、马兰花时，他的心情明朗了许多，宽慰了许多。是他乾隆将根本改变两个年轻人的命运，使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么，作为帝王，又怎样使天下的有情人皆成眷属呢？这个重大的普遍的社会问题，引起他的深深思虑。

这时，有一对蝴蝶翩翩飞来，在乾隆、纪晓岚面前来回舞动，然后往邻近的梁祝祠款款飞去。

纪晓岚说：“这是两位爱神邀请我们到梁祝祠去呢！”

乾隆、纪晓岚和一干人等，便随着蝴蝶的引导，往梁祝祠走去。

乾隆望着前面一对蝴蝶问：“纪晓岚，你认得哪个是‘梁山伯’，哪个是‘祝英台’吗？”

纪晓岚分辨不清，却是说道：“陪伴‘梁山伯’的那个是‘祝英台’，陪伴‘祝英台’的那个是‘梁山伯’！”

乾隆嘲笑道：“没想到博学多识的纪大人，连雌雄公母都分不清了！”

纪晓岚辩解道：“皇上莫要忘记，祝英台是女扮男装，乔装十分巧妙。她和梁山伯同学三载，昼则同窗，夜则同眠，梁山伯都未发现其女儿身。臣既未与其同窗，更未与其同眠，自然更无法分清了。当年代父从军的木兰女曾骄傲地说，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祝英台也会骄傲地说，双蝶空中舞，安能辨我是雄雌呀！”

乾隆说：“幸亏你没有和祝英台同眠三载，否则，还不知做出什么样事来呢，那故事就不美丽了。当然，故事的结局可能是美丽的，一个才子因为有一个小美女伴读，学业日进，文思泉涌，不仅考中了进士，还考中了状元。中了状元后，由皇上证婚，娶小美女为妻。皇上一看呀，小美女身旁怎么跟了一窝娃呀！”说罢，乾隆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纪晓岚说：“皇上又在取笑臣了。不过真有一位聪慧美丽的女娃伴读，纪某人说不定真考上状元呢！”

然后，纪晓岚很认真地请教乾隆，究竟怎样分辨蝴蝶的雌雄。

乾隆说：“雌雄的外在色彩不同，就拿眼前的这对大凤蝶来说，那只宝蓝色的就是雄蝶，那只黑色的是雌蝶。如果捉住观察生殖器，更是一目了然。还有，雄蝶比较活泼，求爱比较主动；雌蝶则比较沉静，比较害羞。”

纪晓岚说：“最后一条，可能说反了吧？”

“没有说反呀！”

纪晓岚说：“皇上你想想，是梁山伯活泼主动，还是祝英台活泼主动？梁祝下山回家的路上，祝英台打了那么多比方，简直是明说了自己是女儿身；可梁山伯一直麻木痴呆得像一截木头。这两位变成蝴蝶，雌雄的表现会是怎样的呢？”

“啊，原来你是当真以为这蝴蝶是梁祝变的了！”

停了一会儿，纪晓岚说起他儿时开始接触梁山伯这个名字时，便联想起了《水浒传》的梁山泊。这两个名字有两个字相同，不，有两个半字相同，便以为梁山伯是从梁山泊出来的，或许与梁山泊有某种渊源。

乾隆说：“梁山泊距此地倒也不远，不过二百里；但梁山伯不是梁山泊来的。碑文写得清楚，梁山伯是此地人。当梁山伯至英台家看到她的女儿身后，没有热烈的追求，没有任何抗争，不到一载，抑郁而死。如此懦弱窝囊，哪有一点梁山泊人大丈夫气概！”

于是，乾隆想起可以以此制作联语，他出的上联是：“梁山伯并非梁山泊，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让纪晓岚对出下联，并限定微山湖的内容。

“妙哉妙哉！构思实在奇妙！”纪晓岚心中却想，看来梁山泊人在你乾隆心目中也是大英雄、大丈夫了。

纪晓岚竭力搜索有关微山湖的记忆，忽然想起微山岛，周围湖面辽阔，波涛汹涌，蔚为大观。但微山岛并无奇峰高耸，只有几个矮小的丘冈而已。于是便有了下联：“微山岛恰在微山湖，丘峦相矮，波涛势狂。”

乾隆亦拊掌赞道：“朕的上联写人，你的下联写景，合起来可称写微山湖的一副佳联了！”

不知不觉间来至梁祝祠，只见古老的围墙已是破损得豁豁牙牙。走进斑驳的大门，里面院落很大，足有数十亩，杂花生树，野草丛生，白日竟有獾狗、野兔、黄鼠狼之类出没。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大院落聚集着、舞动着无数色彩艳丽的蝴蝶。这些小精灵，年年岁岁守护于斯，舞蹈于斯，努力为男女主人公驱赶哀伤和寂寞；并以翩翩双舞的形象，诠释对坚贞爱情的经典理念，理所当然地成为人间大爱的一个美丽符号。

纪晓岚触景生情，想到，微山湖实在不平凡，不仅是英雄的湖，而且是爱情的湖。湖里有变鸟的传说，岸上有化蝶的故事。这两个故事组成一副联语倒也浑然天成。便出口吟道：“大运河畔，翩翩蝴蝶共舞梁祝悲剧。”

乾隆紧接着对上：“微山湖里，呱呱苇鸟对唱关雎恋歌。”

纪晓岚笑道：“皇上，微臣将这副联语早想好了的；未料到您将下联抢先说出，而且和微臣想的一字不差！”

乾隆惊喜道：“一字不差，竟有此事？这说明咱君臣二人，不，是两个风流人物心心相印呀！”

就这样，两位心心相印的风流人物，一边编撰有关蝴蝶的联语，一边穿过蝴蝶飞舞的庭院，来至梁祝祠前。梁祝祠不大，只有三间古朴老旧的青砖瓦舍，或许是明代正德年间的遗迹了。古祠内供奉着梁祝神像，为泥塑彩绘，颇为传神。将梁山伯之痴呆、祝英台之多情塑造得栩栩如生，令人过目难以忘怀。祠内和祠外一样，有众多蝴蝶飞舞，并有几对蝴蝶停落于梁祝神像之上，形成一道独特罕见的风景，让痴男怨女浮想联翩。

乾隆、纪晓岚和一干人，向梁祝神像献了野花，并向二位爱神鞠躬致意。然后走到古柏下的石桌石凳小憩，吃着带来的点心、西瓜和莲蓬。

乾隆似乎编撰联语一时上了瘾，便命纪晓岚以梁祝为内容再拟一条。纪晓岚想了想，念道：“同床三年莫辨雄雌错失良缘山伯实在傻”，让皇上对下联。

乾隆说：“梁祝同床三年，令朕想起子贡为孔子庐墓六年的事来。朕到曲阜孔林祭孔时，看到孔子墓右侧有一小屋，相传系子贡为老师守墓处。孔子死后，其他弟子守墓三年，而子贡却守墓六载，可称尊师模范。所以朕对的下联是：庐墓六载不分昼夜痛思恩师子贡几近痴。”

纪晓岚评论道：“这所谓一傻一痴，代表着两种美丽的情缘，可谓珠联璧合，相互辉映，光彩夺目！这株植根于这片神奇土地的联苑奇葩，经过咱君臣二人的精心培育，相信不会只鲜艳一时，而会流芳后世的。”

“朕亦有此信心也！”

在君臣二人精心编写联语时，其他几位又做什么呢？

宫女和太监这两类人物，被皇帝以不同的方式，残酷地剥夺了爱的权利。在梁祝圣殿前，双双蝶儿已赋予特殊的意义，成了爱神的化身。蝶儿轻薄的翅膀，承载着如此圣洁而沉重的东西，引起他们无比的敬畏。昔日在御花园，他们常常做扑蝶的游戏。今日在这里，太监高云再也不敢用手去捏蝶儿的翅膀，宫女蓼花再也不敢用团扇去拍那小小的身躯。

此时，蓼花正躲在围墙的东南角向隅而泣。她选这个位置，是为了离东南的老家近些吗？她的家在江南水乡，她是当地最水灵最俊俏的女娃。在十六岁选进宫前，已有了情哥哥。他们在一起插秧收禾，在一起摘菱采莲，在一起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还在一起捏泥人。捏了一个你，捏了一个我。打碎了，再重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她被选进宫来，她的情哥哥跳塘死了。现在，她躲在梁祝祠的角落里，一个人又捏起了泥人。捏了一个你，捏了一个我。打碎了，再重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她的一串串热泪，扑簌簌滴在哥哥妹妹不可分离的泥人身上了。

然而，她的情哥哥早已远去，永远地分离了。她的悲哀远胜于英台，可她却苟活着，她为此感到羞愧。在她挖泥捏人的地方，挖出一个小坑，她将两个泥人齐头平放于坑内，并筑了一个小小的馒头大小的土坟。在江北水乡，在梁祝故里，她把爱抟成泥人，埋入大地。她相信，葬于江南水乡的那个年轻灵魂，会接收到她传递的信息。然后，在土坟前移栽了一株野菊，她的泪又止不住滚滚而下。她相信，秋天的眼泪可以把花儿浇活。那野菊将以傲霜之姿，绚烂于爱神之园！

在爱神荒园的东北角，则有一人枯坐草丛。从外表看，好似老僧学禅，心清气闲，什么云卷云舒、狐獾出没，都无法侵扰他淡泊的心境。然而蝴蝶双双的翅膀，却掀动了他心湖的层层涟漪。

他就是太监高云，十一岁从承德的小山村送进宫来。来的时候他欢喜极了，因为他能走进天堂般的皇宫，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还可以为至高无上的皇上服务。但他压根儿不懂吃这碗饭要受阉刑。他哭着闹着提出抗议，说农民只对小猪小羊阉割，只对小公牛捶牛蛋，从来没阉过孩子！皇上不是仁慈吗？为什么要做这种残酷的事！

然而，事情由不得他了。他被阉割后，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起了畸形的变化。首先，他为变成公鸭嗓、娘娘腔而惊惶羞愧了许多时日。当他看到朵朵鲜花般的宫女时，也只是像欣赏鲜花般引起些审美愉悦罢了，从未有过丝毫性爱的冲动。甚至当他一次次扛着妃嫔香软的身子，送到皇上的寝宫时，他只喜欢闻那散发的体香，心中断没有了想入非非。他竭力猜想被他送进寝宫的妃嫔接着会和皇上发生什么事，但他缺乏这种想象力。儿时在承德乡下，他见过狗吊秧子猫叫春，他觉得那并不好玩。至于人类的床笫之欢，能欢到哪里去！有一次，他不经意间听见寝宫里妃嫔的失声大叫，他觉得那叫声很凄凉，像野狼嚎，那女人一定很痛苦。

现在，他就像捶了牛蛋的小公牛，成了专供高贵人等驱使的驯服工具。终日厮混于美女之间，却成了无性无爱的行尸走肉。日前，皇上看到将要被捶牛蛋的牛儿，恻隐之心大发作，仁慈地救了畜牲；可他为什么要坚持阉割一个个儿童！

好一个仁爱的皇帝啊！

来到这个撩人情思的地方，自然也勾起了香妃缕缕心绪。她的家庭被官军毁掉了，她做了俘虏，被迫成了乾隆的玩物。来到微山湖，猝不及防与王琼遭遇，这一次她心甘情愿做这个微山湖渔民的俘虏。经过多次试探，王琼假装梁山伯不予理睬，其实拒绝了她。这也难怪，他们之间的确横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啊！

现在，王琼正仰面睡在草棵里，他的胸毛如一片茂盛着的野草。他一定没有睡着，辗转反侧。他会想到自己吗？或许想，或许未必。他一定会想他的莲妹妹，这是一定的。

是的，王琼真的在想他的莲妹妹。白莲花现在还好吗？乌三娘提醒他，坏人不会轻易放过白莲花，要自己多关心她。王琼想起乌三娘的嘱咐便有些惴惴不安，甚至萌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在乾隆游湖已到了尾声，再陪他游几日，就可以回家看望心爱的母亲和莲妹了。

王琼不祥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一匹枣红马驮来的乡亲给他捎来了坏消息，三条腿卜世仁派手下将白莲花抢掠而去！王琼立即向皇上禀告，皇上恩准他先到济宁打探情况，不日皇上即到济宁，那时再视情况处理。王琼心急如焚，骑了一匹快马向济宁驰去……

听说皇上来拜梁祝庙，还听说失踪多日的祝有鱼和马兰花也随着皇上来了，四方八乡的百姓纷纷拥来，来的最多的是梁、祝、马三姓人家。

马兰花在庙门口遇见父母，下跪道：“女儿不孝，私自逃走，让父母大人受惊了！”马母见了女儿喜极而泣，连声道：“孩子快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马父则骂道：“小贱人，和姓祝的野男人私奔，既犯家法，又违族训，将我马家颜面丢尽，你有何面目见我？从此我不认你这个女儿！”说着，抡起拳头便打，被祝有鱼一把拉住。

马父见了祝有鱼更加恼怒，说道：“想你祝家，昔日里便坑害俺马家，害得俺马家人财两空，最后还让俺马家落个不光彩的名誉。今日里你祝家又勾引俺马家的闺女，私奔湖里，更让俺马家蒙受天大的耻辱！俺也不想活了，俺和你拼了！”说着，一头向祝有鱼撞去！祝有鱼急忙躲闪，马父扑了空，脚下不稳，仆倒在地。这时，祝姓马姓乃至梁姓的许多人家也搅和进来纷纷发表意见，互相指责，一时乱作一团，一场族群武斗即将发生。

纪晓岚及时赶来，厉声宣布：“梁姓祝姓和马姓的乡亲们听着，你们立即停止争吵，皇上正在梁祝庙前等着接见你们！”

三姓人家不知皇上叫他们何事，个个显得惊惶，来到庙前先向皇上行了大礼。

乾隆神态严肃地说：“朕今日召见梁祝马三姓人家，是想和你们理论一件事。听说因了梁祝故事，你们三姓之间至今不相通婚，有此事吗？”

众答：“有此事！”

“为什么这样呢？请梁祝人家先讲，你们对马家有何意见？”

祝有鱼的父亲站出来说：“当年梁祝的婚姻不能圆满，和马家有直接关系。马家是富户，马公子仗势强娶先人英台，英台觉得对不住山伯，方含恨而死。”

乾隆说：“你说的没有任何根据！根据在哪里？根据就在此处的梁祝合葬墓碑上。碑文并不有写马家仗势抢亲，而是清清楚楚写道，在山伯病逝之后，马家明媒正娶英台的。只是去迎娶之日，英台思念山伯过度，悲伤而死。马家的新娘成了他姓之鬼，马家其实亦是悲剧的受害者，何罪之有！今日应该给马家的这桩历史冤案平反了，梁家祝家没有丝毫理由怨恨马家的！不用说马家当年并无罪过，即使有，历经千年岁月消融，后代人亦应冰释前嫌，握手言欢，何以让千年前的一个悲剧，没完没了演下去呢！”

乾隆话语刚落，马氏人家首先高呼：皇上圣明！皇上万岁万万岁！马兰花的父亲激动得泪眼滂沱，泣不成声说：“一个梁祝传说，往我们马姓脸上重重地抹了一道黑，弄得我们马姓人家个个灰溜溜的。今日有皇上为俺平反这千年冤案，俺永远不会忘记皇上的大恩大德！”说罢，带领马姓人家向皇上跪头谢恩。

乾隆又说：“至于梁祝二姓，更不应该由先人的情衍生出后人的恨来。须知，蝶儿翩翩双飞，是爱的象征，而不是播撒恨的种子啊！”

“皇上讲得好啊，咱梁祝二姓更不该闹矛盾了！”

乾隆接着说：“站在朕身旁的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叫祝有鱼，一个叫马兰花，大概你们都了解他们，是多么优秀的两个青年。他们相爱，完全是正当的，又是多么般配！可是因为此地的一个不准通婚的陋习，差点害死他们。难道这种害人的陋习不应该废掉吗？”

“应该废掉！应该废掉！”三姓人家异口同声地呼喊着。

“朕宣布，从今日起，梁祝马三姓不通婚的规矩彻底废掉了！”

在场的人又是欢声雷动，山呼万岁！

祝有鱼和马兰花的双方父母和自己的孩子抱头痛哭，流出的是高兴和惭愧的泪水。然后两个家庭走到皇上面前，千恩万谢拜了又拜。

纪晓岚说：“是伟大皇上的手，解开了戴在你们身上的千年锁链；把祝有鱼和马兰花的爱情悲剧，变成了喜剧。这实在是可喜可贺啊！纪某人有个提议，不如趁皇上在，由皇上主婚，把两个青年的喜事办了，如何？”

“好哇好哇！有皇上主婚，那是俺八辈子修来的福哇！”

于是，在发生梁祝爱情悲剧的地方，在皇上和纪晓岚的导演下，一场热热闹闹的爱情喜剧拉开帷幕……

十

这一日，参加祝有鱼和马兰花婚礼，乾隆心情特别好，在马坡吃罢喜酒，兴冲冲回到龙舟已是星斗满天。他下令连夜启程，计划次日一早到仲浅祭奠子路后赶赴济宁，对围剿王伦、乌三娘叛军作进一步部署，并急于了解白莲花情况。可是，当行至师庄，离仲浅只有几里地之遥，龙舟驶不动了，前面的河道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如过江之鲫的船儿，全成了涸辙之鲋。由于仲浅地势高亢，这里常常发生浅船事故。最要命的是，这段运河给乾隆出了一道难题，眼看他的行程计划随着龙舟的搁浅而将搁浅，心中不免焦躁起来，便唤了纪晓岚到岸上走走。

河岸上，人影幢幢，人声嘈杂，南腔北调，交流着各地的新闻和有趣的故事。附近的小贩和农民，也不放弃这个赚钱的机会，用元宝形的竹篮或圆圆的箢子挎来各种小吃、茶点，招徕船家。这岸上一时像街市一样热闹。

乾隆、纪晓岚沿着河岸向北溜达，一群小贩跟着兜售小吃。二人买了些水煮老菱角和刚摘的嫩莲蓬，选了块干净草地坐下，慢慢品味着这一“老”一“嫩”，消磨着时光。而在旁边，则有一老一少睡在蓑衣上闲聊。

小儿望着天上的银河问：“爷爷，银河里亮晶晶的，银河里有银子吗？”

爷爷答：“银河里没有银子。所以叫银河，是说这条河像银子一样白，像银子一样亮。”

小儿问：“银河里有水吗？”

爷爷有些犹豫如何回答，据实说没有水吧，又怕孙子失望。便支支吾吾地说：“银河里应该有水吧！”

小儿沿着这条逻辑方向继续追问：“银河里有水，那里面也会有鱼吧？”

“银河里应该也会有鱼吧！”爷爷此时方明白，人只要撒一次谎，往往要付出继续撒很多谎的代价。

小儿问：“银河的鱼，有微山湖和大运河的鱼好吃吗？”

“自然，银河的鱼是专供神仙吃的，当然好吃喽！”

小儿问：“那，银河里也会有很多船吗？”

“是的，银河里会有很多船。”

“银河里有这运粮船吗？”

“银河里没有运粮船，因为天堂里不会缺粮。”

“银河里有龙舟吗？”

“有，有龙舟。”

“天上也有皇上吗？”

“天上也有皇上，叫玉皇大帝。”

小儿问：“银河的水为什么不会淌到地上来？银河的水也会变浅吗？”

“银河的水由神仙管着，不会淌到地上来，银河永远不会缺水变浅。”

“这么说，银河不会塞船了？”

“自然！那是神仙管理的河道，不会塞船的。”

小儿过早地学会了感叹，“哎，大运河要像银河一样，不会塞船就好了！”

乾隆听了祖孙这番对话颇受刺激，这个一向颇为自负的天之骄子忽然发现，上天派他来管理这块辽阔的大地，其实许多地方没有管好。比如，作为南北大动脉的运河，不是被洪水冲毁河道，就是水浅难以通航。他下定决心要把大运河的事情办好，以不辜负眼前这个小儿和全国人民的企盼。想到这里，便朗声对小儿说道：“总有一天，大运河会像天上的银河一样畅通无阻，让大家不再受塞船之苦！”

小儿很快进入梦乡，他已等不得这个陌生人兑现大话的一天，他的梦想急于在梦中变成现实。

被小儿穷追不舍疲于应对、逼得一次次不得不编造故事的爷爷总算舒了一口气，也陪着孙子进入黑甜乡里。

这时，高云悄悄来到乾隆、纪晓岚身旁，轻声说道：“二位爷，天色不早，该回船休息了！”

十一

由于济宁地处京杭运河的特殊地理位置，河东河道总督衙门便设在济宁，这是一个层阶很高的专管水利河防的中央派出机构。今天，河道总督白钟山起了个大早，闻听皇上的龙舟已来至鲁桥，便急匆匆从济宁出发，首先来到仲浅闸。正如仲浅这名字提示的那样，他知道这地方常发生浅船事故。他更明白，如果正巧在皇上的龙舟到来时发生浅船事故，他这个河防大臣则是难辞其咎，他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来到仲浅闸，白钟山向闸官蒋宗禹认真地询问了水情。蒋宗禹回说，从目前水势看，保证龙舟通行应不成问题。白钟山仍放心不下，要他们时时关注水情变化，一旦发现河水水量不足，要及时调客水补给，确保万无一失。

白钟山和蒋宗禹正说话间，一闸夫闯进来跪下告状。他说道：“今年三月十一日，江西巡抚常安赴京路上，坐船至仲浅闸。仆从多人勒令我启板放船，小的不敢私启，一伙人便把我扭送闸署，并倚仗权势，威逼蒋宗禹闸官。蒋闸官胆小，惧怕巡抚大人，便命小的立即越漕启板放行。小的仍然不敢执行，蒋闸官反而将小的掌嘴，小的只好照办。白总督最清楚，咱济宁一带地势复杂，高低相差甚远；为了保证漕运安全畅通，在这一带修了许多船闸。按照漕规，必须等上下两闸漕船放完闭闸之后，会牌到闸，方行启板放船。但常安巡抚大人权势熏天，藐视漕规，只顾自己的船早早离开，于众多粮船正在两闸之间航行之际，勒令专门为他启板开闸。当时正值春季枯水季节，又值仲浅易发浅船地区，巡抚大人大搞特权，如此胡作非为，不仅破坏了多年漕规，给漕运带来危害；更在社会上造成恶劣影响！”

白钟山听了，大为震惊！急问闸官蒋宗禹：“有此事吗？”

蒋宗禹倒也是个老实人，说道：“他讲的句句是真。卑职怯懦，不敢违拗巡抚大人，迫不得已，下令专门为他开闸，破坏了多年的漕运规章，卑职有罪！”

白钟山又调取粮船过闸号簿查对，三月二十一日记录，只有常安一船过闸，并无任何漕船一同放行。看来此案已是铁定如山，无可怀疑的了。

白钟山怒问道：“此事于三月二十一日发生，距今已数月有余。为何你一直隐匿不报？”

“卑职为虎作伥，做了有违漕运定例的事，怕受惩罚，所以不敢呈报。”

“你呀你，你的隐匿不报，却给本官增添了一项失察的罪名了！”

白钟山带着蒋宗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去鲁桥面见皇帝，想把常安的事向皇帝禀告。但乾隆去马坡一天未归，蒋宗禹见天色已晚，便说：“不如回仲浅闸署用餐，在那里等皇上。”

白钟山说：“也好，不知那里的水情怎样了？”

没想到怕有鬼来，鬼真的来了。在仲浅饭还没有吃完，便有闸夫报告，水量变小，又出现了浅船！这魔鬼无异给白钟山当头一棒！他口中不断地念叨着：“仲浅呀仲浅，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浅船，你想要我的老命吗？你不睁眼看看，今日遭你浅船的，竟是谁家！”

好在事先已做了预案处理。河道总督白钟山亲自上阵，紧急布置调客水补给。到了半夜，补给的水终于应约到来。当乾隆的船队来到仲浅村，已是霞光漫天，旭日东升了。

白钟山这一宿没有睡好，怀着不安的心、拖着疲惫的身子去见皇上；而乾隆现在睡得正香。直到日上三竿，高云才传旨意，允许白钟山上龙舟。

白钟山见了皇上，立即下跪问安，然后说道：“卑职无意间犯下两桩罪过，一为失职，一为失察，特向皇上禀明，请罪。”

“你犯下哪两桩罪过？”

“第一件是仲浅突然发生浅船事故，耽搁了皇上的行程和极其宝贵的时间，卑职作为河防大臣，实难辞其咎！对于仲浅易出事河段，所幸事先制定了处置预案，事发后卑职亲自指挥调水，采取果断措施，竭力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使这段运河重新恢复了通行。”

皇上说：“朕知道，大运河济宁段常出现问题，有时水多得受不了，有时又缺水。造成此种状况，大多因自然条件所致，所谓人力难以胜天。不能一出现问题，就把罪责加到你河防大员头上。但是，话说回来，河道总督衙门就设在济宁，你不能弄成灯下黑啊！希望你以后加意留心，殚竭心力，确保此段河道少出问题或不出问题。而这次浅船后，你能亲自指挥调水，连夜采取果断措施，危机处理做得甚好，这是值得表彰的。白爱卿，你辛苦了！”

“皇上对臣的宽宥、期许和鼓励，臣会时刻记在心上。臣以后定当遵照皇上教诲，加意留心，殚竭心力，把大运河的事情做好！”

乾隆问：“你那个失察的事，是什么事呀？”

白钟山把江西巡抚常安大搞特权，破坏漕规，逼迫为其开闸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常安身为封疆大吏，于运粮船盛行之时，不思天庾为重，唯图归舟迅速，纵仆威吓，越漕启板。不仅破坏漕规，影响漕运，更在社会上造成恶劣影响，应严肃惩治！闸官蒋宗禹在高官威逼下不遵漕规，私擅开闸，又匿不呈报，实属溺职。臣建议撤销其职务，由闸夫代理。臣身任河东河道总督，在距济宁不远的地方发生威逼开闸之事，却被属员长期蒙蔽，不能早为觉察。臣疏忽失察之咎，实无可逭！臣甘受处罚！”

乾隆听了说道：“高官大搞特殊化，不可宽容。常安身为重臣，发生这种事，令朕痛心疾首。朕即刻降旨，将其交吏部严肃处理！对闸官蒋宗禹如何处理，你看着办吧！至于你犯了疏忽失察之过，能主动承认，这一次宽待了你，再犯则不姑容矣！”

“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白钟山又和纪晓岚说了会话，然后说他要继续巡视水情，恕不相陪了。

十二

乾隆一行，到仲子庙祭拜。

仲子庙供奉的是孔子大弟子仲子路。子路，字由，春秋末年鲁国卞（今泗水县泉林）人。子路年少时，即表现出勇猛好武性格。初见孔子时，头戴插着公鸡毛的帽子，身佩野猪皮制作剑鞘的长剑，“欲凌暴孔子”。孔子教导他，做人不能恃勇好强，必须“以忠为质，以仁为卫”。经过孔子教诲，子路心悦诚服地拜孔子为师。之后，不仅以勇武之力充当孔子卫士，在捍卫孔子思想上也充当卫道士的角色，令孔子赞叹：“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他是孔门弟子中，一个难得的文武兼备的人才。直到仲由六十一岁才离开孔子，到卫国任大夫。不巧卫国发生变乱，仲由在鏖战中帽子被打掉。他镇定地扶正帽子说：“君子死，冠不免。”说罢，被乱军砍倒，剁为肉酱。孔子听到这个噩耗，痛彻心腑，自此不再食肉。仲由后代在过春节时，至今留下只吃素馅而不吃肉馅水饺的风俗。

到了汉代，居住在卞地的仲子路后裔为避战乱，离开泗水源头泉林，沿着泗水西下，最后落脚于横坊村。仲氏在此繁衍生息，后将横坊改名为仲浅。于唐·开元年间，建仲子庙以纪念引以自豪的先祖。元代新开通的大运河，正从仲浅村中通过，仲子庙东向庙门紧对大运河，只有数步之遥。在大河上来往的帝王将相、达官显贵、文人雅士路过此处，莫不停舟拜谒。仲子庙因与大河结缘，其香火日益兴旺起来。

乾隆一行在仲子庙门口下了船，迎头便见一幢石柱木牌坊，上题“先贤仲子庙”五个大字。大门两旁木柱上，挂着两副对联。一副是“环疏柳以映宫墙，对孔里千松之色；取清漕而洁俎豆，生禹川一水之香。”另一副是“溯春秋几千年矣，树大道干城赫如前日；距洙泗仅百里焉，依圣人剑佩常若同堂。”这两副对联，博得乾隆、纪晓岚两位顶级人物的称赞。

过了“升堂门”，即见金碧辉煌主殿，名曰“卫圣殿”，这名字颇符仲由实际。殿檐下，悬有两块雕龙装饰的巨匾，一块是康熙亲笔题写的“圣门之哲”匾，一块是雍正亲笔题写的“圣道干城”匾。乾隆面对皇祖和皇父的笔迹，及对仲子路的崇高而恰切的评价，内心激动，眼中不觉潮润。

纪晓岚说：“皇上，这里好像还缺第三块匾呀！”

乾隆会心地笑了，说：“纪爱卿，朕亦有题匾的想法。朕想题‘贤谐升堂’四字，你觉得如何？”

纪晓岚说了声“好”，高云立即笔墨侍候。乾隆挥毫泼墨，写了“贤谐升堂”四个大字，并加盖了大红宝印。仲氏族人磕头谢恩，速速派人到济宁制作和康熙、雍正一样规格的匾额。仲子庙挂着康、雍、乾三代帝王的匾，其规格和光荣，简直可直追曲阜孔庙了。

经过一番紧张筹备，祭祀开始。随着擂鼓三通，卫圣殿大门徐徐开启。乾隆、纪晓岚和仲氏族人鱼贯而入。乾隆望着威严的仲子神像，肃然而起敬意。鼓乐班子开始演奏祭祀乐章，一边奏乐，一边吟诵：“于昭哲人，贤德之淳。儒风光扬，辅世安仁。椒浆斯旨，兰肴既陈。于酌于献，福祉皆臻。”祭乐奏罢，乾隆、纪晓岚到盘内洗了手，然后毕恭毕敬地跪在仲子像前，进香献酒，施了大礼。

祭罢出来，纪晓岚回望了一下卫圣殿，不经意间发现圣殿两旁竟无有一副对联。便说道：“仲子庙大门挂着两副对联，主殿门前却是空着，大概是无人敢写；现在，应该等来题写之人了吧？！”

乾隆说：“纪爱卿撰写联语之才，闻名朝野。莫非爱卿已成竹在胸，想在此露上一手，与庙堂同垂千古乎？”

“岂敢岂敢！臣想，为什么无人敢为卫圣殿撰写联语，大概是因高悬两代帝王巨匾。现今，又增添皇上的第三块，有这三块御制匾当头压着，微臣还敢在此涂鸦吗？所以这块空白，是早为皇上准备的；在这么神圣的地方补联语，非皇上莫属了！”

乾隆道：“既如此，朕倒要仔细想想，爱卿也帮朕想想，撰写一副怎样的联语。”

纪晓岚道：“皇上天资聪明，才华横溢，写一副对联，还不是倚马可待！”

乾隆道：“此言差矣！卫圣殿这副对朕非比寻常，写不好不仅贻笑大方，更对不住我三代皇帝御赐的三块匾额。”

“皇上所言甚是！这副对联的确需要仔细斟酌，不可等闲视之！”

乾隆说：“这副对联，无非要为仲老夫子唱赞歌。要歌颂他就必须抓住他的性格和品格中最突出的东西。那么，总结仲子路一生，他最突出的表现是什么呢？朕以为是勇敢。孔子十分看重‘勇’的品格，曾说过‘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将‘勇’和‘智’、‘仁’并列起来，认为是天下最崇高的品德。朕以为，‘勇’对其他二德亦起到重要的作用。没有‘勇’，人的智慧难以发挥；没有‘勇’，仁义之事不敢去做，更遑论杀身成仁了。子路身上因有了充分的勇气，他才能在修炼天下最崇高道德的道路上不断攀登，毫不懈怠！”

纪晓岚为皇上的话深深折服，道：“皇上所言，鞭辟入里，精妙至极，完全符合子路实际。而臣以为，和勇敢相关联的，子路做事果断也很突出。《论语》记载，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孔子认为，仲由做事果断，从政有什么困难？孔子还将他的学生划分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种突出的表现和特长，将子路划入擅长政事之列，这当然与子路办事果决有关。事实证明，在子路短暂的从政经历中，他的片言折狱的等等果决表现，使他收获了良好的政绩和老师的称赞。”

乾隆频频点头，表示同意纪晓岚的见解。

综合二人对子路的剖析，这副对联已水到渠成、呼之欲出了。

乾隆略加思考，提笔写道：三德达身修，勇故不怠；四科从政事，果则无难。

十三

乾隆、纪晓岚趁空要去仲湘溪家看看。陪同的仲氏青年说：“仲湘溪只有一个寡母，八成不在家，下湖去了。”

仲湘溪的家在村子西，紧靠大湖。乾隆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家会简陋到如此地步！没有围墙，两间草屋一下子暴露在眼前。草屋顶是用干湖草苫盖，支撑屋顶的不是砖墙，也不是土坯墙，而是十几根柳木桩。大约当初盖房时，是从树上现砍的柳棍，插到这得水的地方，那些柳棍竟抽枝吐芽，一串串柳叶儿像一串串柳叶鱼儿在风中摇曳，为滨水的小屋增添了盎然生机。木桩之间，全用芦柴围墙，这就是挡风墙了。这种小屋，有两大优越性。一是不怕水淹，淹没了再盖也容易。二是不怕地震，震倒了也压不死人。但也有缺点，就是怕火。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近水也救不了火，这房子全是易燃物，只要一燃着，噼噼啪啪瞬间就烧光。即使失火，这房子也有优越性，人三步两步就可跑出来，容易逃生；自然，噼噼啪啪烧完后，再盖也容易。

住惯了华屋大厦的皇帝，哪里想到在他治下的子民，还有人住着这样的房子！便想起老杜的著名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句诗，最能代表乾隆此时的心声了。

纪晓岚感叹之余，却说：“别看这小屋简陋，它面对大湖，是块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你看那些柳棍，硬是抽枝发芽，充满着生命的活力；这就预示着房屋的主人将来会成为栋梁之材的！”

二人说着去敲屋门，屋门没有锁，里面也没人应。轻轻推开门，不见人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床，床上铺的草苫子算是褥子了。床头摆放着一双绣鞋引人注目。绣鞋很小，只有一拃多长。绣鞋已旧，却洗得干净，上面绣的红莲依然鲜活。陪同人介绍说，仲湘溪的母亲出生于陆上人家，从小缠出一双三寸金莲，并喜欢穿绣花鞋。自她丈夫三十多岁病死，她再不穿了。

在一个墙角，摆放着一只泥瓮，里面盛着几斤高粱和地瓜干，还有用高粱和地瓜干面做的黑窝窝。乾隆伸手拿出一个，只见窝窝头已经龟裂，一副焦渴难耐的模样。不知这窝窝是留给自己吃的，还是留给在南阳上学的儿子的。乾隆忽然想到，仲湘溪讴歌窝窝头，不仅阐述民以食为天的道理，还蕴含着母子情深，以此不忘母亲艰辛的养育之恩。

芦墙上则挂着一张旧渔网，还摆放着一杆渔叉。纪晓岚问：“这渔具是谁使用的？”

陪同人答：“孤儿寡母，还有谁用？平时都是大婶下湖捕鱼用，湘溪放学回家也用。”

这轻描淡写的答话，在乾隆、纪晓岚内心引起了巨大的震撼！在湖中终日捕鱼的渔妇，从小就在湖里生、船上长，而且从不缠足。一双双天足也喜欢穿大花鞋，岸上的女人喜欢嘲笑那大花鞋，大得就像一艘艘粮船似的。所以湖上有红莲白莲独缺金莲一种。可这位仲妈妈，她是在陆地生陆地长，何况她是三寸金莲！一个小脚女人，一个羸弱的身躯，在风波浪里讨生活是多么不易啊！她明知道大湖拒绝金莲，却硬是在烟波浩渺的大湖插上一脚，立定脚跟，让金莲在大湖扎下根来！

乾隆说：“仲妈妈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自己的生计，更是为了供儿子读书，起码能让上学的儿子吃上黑窝窝。这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英雄的母亲！她以顽强的毅力，让藕芽般的小脚在风波浪里扎下了根。微山湖终于会改变态度，不仅容纳红莲白莲，还会容纳金莲的！”

夕阳西下，把大湖染成一片金黄，女主人尚未归来。乾隆心想，在那太阳制造的金光灿烂的霞光中，应调和有金莲的一缕辉煌吧！

十四

在一片唢呐声中鞭炮声中欢呼声中，乾隆的船队即将离开仲浅，向北而行。此地距济宁尚有五十余里，而还有几里就离开微山湖了。皇上游微山湖即将画上圆满的句号。

正在此时，在运河岸上，从北边飞来一队人马，前面龙旗迎风招展，后面腾起朵朵泥尘。他们是向皇上报喜来的！经过激烈鏖战，官军于临清全歼了王伦、乌三娘叛军。听到这个特大喜讯，唢呐声鞭炮声欢呼声重又响起。皇上大喜，望着这支面目黝黑、衣冠不整的报喜队伍，充满真情地慰问道：“将士们辛苦了！”

然后，乾隆将报喜的两个首领请到龙舟，一边喝着用泉水泡的香茶，一边亲切地交谈。乾隆说：“你们剿灭叛匪，终于为朕除了心腹大患，为国立下大功，朕对所有官兵将一律按功行赏。”

然后问道：“吴统领宁安将军为什么不来见朕？他现在在哪里，是在临清还是在济宁？”

来报喜的首领说：“吴宁安将军已经殉国了！”

乾隆听了犹如五雷轰顶，“啊，他怎么死的？”

“他是被王琼杀死的！”

“哪个王琼？”

“就是陪皇上游湖的那个王琼。他在临清参加了叛军，他不仅杀害了吴统领，好多官军都死在他的手下！”

听到王琼参加叛军杀害吴宁安的消息，比听到吴宁安之死更令乾隆震惊！他想，朕对王琼不薄，王琼对朕亦是忠心耿耿。仅仅在数日前，王琼在黑风口打败乌三娘，救了朕的性命，朕正要对其封为要职，他怎么可能会参加叛军呢！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噢，想起来了，三条腿卜世仁派人把白莲花抢了去，一定会残酷地报复她。或许是英雄一怒为红颜，王琼是为了白莲花？

乾隆问：“王琼是因为白莲花吗？”

“皇上说对了，王琼是因为白莲花！”

“王琼和白莲花现在何处？”

“二人都死在临清。”

“啊，都死了！”皇上的语气里，仍然带着惋惜。

香妃、纪晓岚都着急地问：“他们怎么死的？”

这件事还要从头慢慢说起。

任城县令卜世仁在强娶白莲花的那个夜晚，自吃了白莲花给的效力强劲的春药，长出了三条腿，一直气闷在家，既不敢出门，又不愿见客，昔日车马喧哗的门庭，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前些日，皇上又命他见驾，在伏羲庙让他出尽了丑，还因圣母泉的事当场免了职，他更加气恼。

一日，他躺在床上，一会儿抚摸着第三条腿，心想，不如死了算了，只有一死，才能解脱这天大的耻辱。一会儿又想，现在不能死，不把白莲花这小娼妇整死，死不瞑目！

听到有人敲门，卜夫人去开，见是侄儿刘猴子，便把他领进客厅。然后走进内室，对丈夫说，刘猴子来了。恰是刘猴子接了大蚂蟥的银子，让卜世仁审问白莲花，才让卜世仁惹火烧身。但卜世仁心想，这事也不能怨刘猴子；要怨，也只能怨白莲花这小骚货长得太妖冶，弄得谁见了谁也爱不释手。漂亮女人天生就是祸水，因了她，凌迟了一个官，又致残了一个官，你说她不是祸水是什么！

卜世仁终于耐不住寂寞，知道刘猴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便想从他那里多了解些信息。于是一骨碌艰难地爬起来，穿上一件特制的肥大褂子，勉强将那三条腿遮了，慢慢蹭到客厅。

刘猴子一见卜世仁那副怪模样，心中不觉好笑，却是关切地慰问一声：“姑夫，你老受苦了！”

卜世仁口中答了个“不”字，立刻觉得如此“谦虚”有些不妥，便改口道：“你姑夫遭此奇耻大辱，岂能善罢甘休！不杀了白莲花小贱人，我卜世仁真成了众人所骂的不是人了！刘猴子你来得正好，快给姑夫出出主意。”

刘猴子说：“杀白莲花并不难，但得有理由，得寻找合适的机会。白莲花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人们很容易猜测是你所为。”

卜世仁问刘猴子：“最近到哪里发财了？”

刘猴子叹了一声说：“到临清做生意刚回来，差点将小命丢在那里喂王八，哪里还发什么财！”

原来，王伦、乌三娘利用清水教不断扩大影响，加之济宁至临清运河沿岸遇到大旱，庄稼几乎颗粒不收，到处是流民，到处是饿殍。老百姓走投无路，纷纷加入教军。王伦率领大军来到临清，渡过闸河，强攻临清新城。城上官军急用火炮还击。王伦的教军则施展妖术，使官军的火炮点不着，成为哑炮。即使点着了，射出的铅弹近不了身即坠地，伤不着叛军。守城的官兵，个个惊恐万分。正巧刘猴子在临清新城谈生意，趁着黑夜掩护，冒死逃了出来。

形势虽然暂时对叛军有利，但数省的官军正像潮水般向临清涌来，一场决定叛军命运的大决战即将展开。乌三娘便对王伦说：“敌众我寡，形势的发展对我们会越来越不利。听说乾隆正在微山湖游山玩水，女儿愿带一小股义军去微山湖搞突袭，将乾隆老儿活捉了，逼他下旨撤退围剿官兵。”王伦说：“此计甚好，女儿要格外小心，无论是否成功，都要速去速回。”乌三娘在黑风口被王琼打败，活捉乾隆的事功败垂成，不再重述。单说卜世仁听了刘猴子的话后，大为振奋，便说：“我有一条妙计，一来可破妖术，二来可叫白莲花遭殃！”

“姑夫有何妙计，说出来叫侄儿听听！”

卜世仁说：“可选一漂亮妓女，登上城楼，脱光全身衣服，用阴门面对楼下叛军。王伦的妖术遭遇肮脏不洁之气，效力定会全失矣！”

“你说的漂亮妓女，定是白莲花了！”

卜世仁说：“这叫一报还一报！白莲花在暗室弄我长出三条腿，我反过来让她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摆个阴门阵。她曾唱道，你挖俺眼珠俺不恼，你不该剥俺的小绿袄。今天，不光剥你的小绿袄，还要把你的全身剥个精光光！”

说罢，卜世仁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他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报复办法而兴奋莫名。

刘猴子说：“白莲花虽是漂亮，却是卖艺不卖身呀！”

卜世仁说：“你又犯糊涂了，所谓卖艺不卖身不过是她自己的表白，谁信！她那么美的一个女人，被卖到烟花巷犹如羊入虎口，她想坚守清白是绝对不可能的；何况她在微山湖早被钱南北破了瓜了。”

刘猴子又问：“如果军爷不信阴门阵这一套呢？”

卜世仁说：“现在临清守城的吴宁安统领，原在济宁河道总督任过职，我和他交谊甚好。我写一信你交给他，此事准能成！”

刘猴子说：“姑夫，你老想得太简单了，只凭一封信他就信了？”

卜世仁说：“光凭一封空口白牙的信自然不成，还得有实在货。送银子是少不了的，还要把白莲花送给他，就说立时奸了破妖术效果最好。有了白花花的银子和白滑滑的美人光腚，俺就不信他还不信。”

刘猴子说：“姜还是老的辣！”

卜世仁便命夫人打点银子，自己则去书房写信，信中写道：

宁安兄钧鉴：

自济宁一别，匆匆三载，愚弟时时思念。刻下惊闻临清新城被王伦贼兵所困，且被王伦贼施展妖术，吾城上炮火之威力丧失殆尽，令弟心焦万分！弟有一计，献于吾兄，可破妖术。可将一妓女脱光身子，阴门面对叛军，妖术遭遇肮脏不洁之气，效力定会全失矣！此系以毒攻毒，以邪破邪，可称阴门阵。妓女已代为选定，系济宁名妓，才貌超群，名叫白莲花，即刻送去。若是立时奸了，不予洗身，破妖术效果最佳。万望吾兄，不惮床笫烦忧，不怕损毁清誉，一切以江山社稷为念！愚弟偶染风寒，不能前线劳军，妻侄刘猴子代我前往，送去白银三百两犒赏官兵，以表达一片忠君爱国之意。

敬祝身体硬朗，早日克敌！

愚弟卜世仁上

卜世仁将信和三百两银子交予刘猴子，另给了刘猴子二十两做盘缠，说事成之后，再行重赏。刘猴子又找了两条壮汉一起骑了快马，到微山湖捉了白莲花，日夜兼程赶赴临清。

到了临清，天尚未大亮。临清新城被叛军包围，刘猴子带着白莲花钻到城角草丛里，前些日他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他用弓箭将卜世仁的信射到城楼上，被守城的官兵捡了，即刻交与统领吴宁安。吴宁安阅后不禁心花怒放。他曾在济宁土山会过白莲花，被白莲花的姿色惊艳得魂飞魄散，却只有饮酒听歌的份儿。不料今日在血腥拼杀的战场，这位美人儿却从天而降，为他送来温柔乡的快活，老天爷真的待他不薄。

当吴宁安看到信上“一切以江山社稷为念”时，不禁冷笑起来，心想卜世仁办见不得人的事，倒会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奸美人儿，是为了江山社稷，亏他想得出来！我吴宁安哪有如此胸襟，如此境界！能够拥有这么一位绝世美人儿，哪怕只拥有一次，什么江山社稷，什么狗屁清誉通通不在话下。即使是被乱刀砍死，这一生活得也值了！

想至此，吴宁安便命士兵，用吊篮将刘猴子和白莲花吊上城楼。刘猴子献上白莲花和白银子。吴宁安赏了刘猴子一些银子，将白莲花带入暗室，不惮烦劳，去办攸关江山社稷大事去了。

从暗室出来上了城楼已是日上三竿，吴宁安将军身着整齐的戎装，道貌岸然，威风凛凛，被他押上来的白莲花则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城上的官兵和城下的叛军一下子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对如此美丽得惊心动魄，他们从未见过女人美丽的身体做如此残忍的亵渎和展示！抗议声咒骂声骤然间响起。有人向城楼射出愤怒的箭镞。

今天的阳光很亮，为光天化日作了最好的注脚。很亮的阳光刺疼了白莲花的眼睛，她的眼前变得一团漆黑。慈爱的太阳帮助了她，不忍心让她看清这肮脏的世界和荒唐的一幕。

今天的阳光很毒，白莲花美丽的肌体蒸发出一粒粒汗珠。然而汗珠无法洗刷她身上的污秽和耻辱。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仇恨的火焰在胸中腾腾燃烧，阳光和风一起助燃！

吴统领用令人恶心的沙哑嗓子开始向楼下喊话：“叛军弟兄们，今天可不是让你们看稀罕景儿的，今天摆的可是阴门阵。你们的妖术不灵了，想活命的赶快投降吧！为了验证阴门阵的效力，砰砰砰连发火炮。

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喊，“吴宁安，你这个小人，窃居高位，竟干出如此卑鄙无耻之事，你定然不得好死！”又喊，“白莲花，你要挺住，你要坚持！”

白莲花听清了这是乌三娘的声音，便叫道：“三娘姐，快来杀死这些豺狼！快快！”

这时，王琼拍马而来！王琼听到白莲花被卜世仁抢走后，便追到济宁；在济宁打听白莲花被押到临清，又马不停蹄赶来临清。刚刚下马，看到了令他撕心裂肺的一幕。便嘶声喊道：“白莲花，俺一定会救你的，一定！”

王琼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声“俺一定会救你的”竟成了白莲花的催命符。白莲花听到王琼的声音，大叫一声，“王琼哥，俺来了！”竟毫不犹豫从城楼纵身跳下，迫不及待地投入亲人的怀抱……

王琼见白莲花似一道白色的闪电骤然坠下，拼尽全部气力跑步去迎。然而闪电过后，是一个晴天霹雳，白莲花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在王琼面前！闪电和霹雳之间太过匆匆，王琼只差半步没能接住。白莲花已悲壮成一支红莲，满脸是血，全身是血。王琼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口中不停地呼唤着白莲花，我的白莲花！我的白莲花！

白莲花艰难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王琼哥，俺的身子，脏了。俺的心是干净的，它会永远跟着，你的！”说完，那圣洁的灵魂便毅然脱离被人弄脏的身子，永远地附在情哥哥身上了。

王琼仔细地给白莲花擦净满脸满身的血迹，乌三娘则脱掉外衣给她穿上。在微山湖黑风口曾对抗厮杀的两个人，现在有了共同语言。二人发下同一桩誓愿，一定为白莲花雪耻报仇。

这誓愿立即引起了众兵士的热烈响应，“为白莲花雪耻报仇”的口号声，如狂涛滚滚，排山倒海，此起彼伏。

这时，王伦骑马来到这里，找乌三娘商议下步行动。乌三娘指着王琼介绍道：“这位壮士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琼！他怀里抱着的白莲花是我的结义姊妹，也是王琼最爱的人，她刚刚受辱而死，死得好惨啊！”

王伦见了王琼，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久仰壮士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如果白莲花不死，有一天与壮士结为秦晋之好，说不定俺与壮士还能攀上亲戚哩！你想，乌三娘与白莲花结义为姊妹，乌三娘又是我的义女，在我的心目中，白莲花也是我的女儿了。可惜了这么美丽纯洁的女孩，竟一再受贪官污吏的欺凌逼迫，最后竟遭如此奇耻大辱，跳城惨死！她的这一跳，犹如晴天霹雳，应该震醒一些天真懵懂的人们了。对于这个黑暗腐朽的社会，还抱什么幻想呢！”

王琼还礼道：“白莲花的鲜血擦亮了我的眼睛，先生的一番话语更点亮了我的心灯。从即刻起我志愿加入你们的叛军，不，是义军，唯先生马首是瞻，奋勇杀敌，誓为白莲花雪耻报仇！”

王伦兴奋地说道：“壮士武艺高强，勇力过人，用力拔山兮气盖世形容亦不为过。今日毅然决然加入义军，乃苍天助我也！只要我们同心同德，精诚合作，定能宏图大展，伟业可成！本帅下令，封王琼壮士为大将军，领军先锋。尽速率部攻陷临清城，为白莲花雪耻报仇！”

王琼接了将令，用一领芦席暂且将白莲花掩盖，说：“待俺攻了城，杀了奸贼，俺再来和你相聚！”

然后，命大部士兵暂且隐蔽，免受炮火所害，伺机而动。只选十几个精干士兵，用牛车拉了秫秸、火药，突袭并焚烧城门。

当城门燃起熊熊大火后，王琼率领大军赶到。但他是有些性急了，城门尚未完全焚毁，大军一时无法进入；而城上官军连发炮火和弓矢，攻城士兵不断伤亡。

在此危急关头，王琼一声大吼，lie！震天动地，手持木棒，飞身向前，咣的一声，将正在燃烧而紧闭的城门撞开，真神力也！

接着，大军似潮水般涌入城里，杀声震天！

王琼、王伦、乌三娘和官军展开了搏杀，直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神嚎，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王琼疯狂地挥舞大刀，像剖西瓜似的一刀一个，不知砍了多少人头。官军被大个子的神勇吓破了胆，岂敢恋战，一个个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王琼率领大军势不可挡，一鼓作气杀向城楼。王琼秋风扫落叶般收拾了楼上官兵，只消三拳两脚便将吴宁安打趴在地。吴宁安磕头如鸡叨米，用公鸭嗓子乞求道：“好汉饶命！这个阴门阵并非卑职主意，而是济宁卜世仁出的鬼点子。”

王琼厉声喝问：“卜世仁现在何处？”

吴宁安说：“卜世仁在济宁没有来，他派刘猴子送来的信。”说着，便从衣袋将信掏出。王琼看罢信不禁怒火冲天，说声不杀了你，天理难容！

正要举刀杀吴宁安，正巧吴宁安看见刘猴子要从楼角逃跑，便说：“好汉你看，在那楼角处的便是刘猴子！”原来刘猴子见事不妙，急忙系了绳索揣了银子，企图沿袭旧法逃命。王琼急步上前将绳索割断，刘猴子从城楼坠下一命呜呼，被污血染黑的银子撒了一地。吴宁安趁这间隙爬起来正想逃跑，王琼转身将吴宁安剁为肉泥。但不知吴宁安被砍时，是否还美滋滋地想着“这一生活得也值了！”

吴宁安死后，官军群龙无首，纷纷作鸟兽散。夺城成功，王伦、王琼、乌三娘并未沉醉于胜利之中，而是清醒地意识到，官军必然会聚集兵力疯狂反扑，于是，他们加紧修复城门，构筑工事，以利再战。

预计的情况终于发生了，但没想到的是官军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之多！从山东、河南、河北调集的二十余万官兵铺天盖地涌来，城门尚未修好便一拥而入。王伦的军队只有数千人，如此众寡悬殊其结果可想而知。官兵倚仗人多势众，决定一洗陷城的耻辱，将叛军大部杀死，甚至对举手投降者亦不宽恕。临清城的大街小巷和围墙庭院到处是叛军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大运河河水……

龟缩城楼上的王伦、王琼、乌三娘已是孤立无援，他们靠自身的力量奋力拼杀，坚守最后的阵地。敌人连连向城楼发射炮火，三人均受了重伤。

王琼站在白莲花跳楼的地点，大喊一声：“白莲花，我和你相会来了！”接着纵身一跃，像微山湖那只殉情的天鹅，以一种悲壮优雅的姿势，撞在白莲花尸体一旁……

官军喊话劝王伦、乌三娘投降。王伦放了一把火，城楼熊熊燃烧，王伦、乌三娘在烈火中烧为灰烬。

乾隆听了这番回禀，又是高兴又是恼怒。他说：“王伦、乌三娘叛匪，在临清被我大军彻底剿灭，实乃国之大幸，百姓之福，可喜可贺！对参战官兵，一律论功行赏；对死难官兵的家属一律进行抚恤；但守城统领吴宁安则要排除在外。吴宁安作为高级将领却听信小人谗言、邪说，竟搞什么‘阴门阵’！如此卑劣肮脏之行径，为我大清军队抹了黑，令我堂堂天朝蒙了羞。这件丑事，定会贻笑四方，遗臭万年，将永远钉在历史耻辱柱上，吴宁安死有余辜。对于出坏点子的那个三条腿卜世仁，要斩立决，绝不宽恕！至于王琼，虽然在临清参加叛军，但事出有因，情有可恕，他是冲天一怒为红颜，他是反的贪官，不是反我皇帝。朕在微山湖期间，王琼随侍左右，赤胆忠心。特别在黑风口遇险，没有王琼的奋力保护，朕早成了乌三娘的刀下之鬼。朕完全有理由相信，王琼至死都是朕的保皇派。王琼最终和白莲花死在一起，也算是上天成就了他们的姻缘。买两口上好棺材，将他们合葬于微山湖家乡吧！”

纪晓岚表示，对皇上的口谕，到济宁后迅速部署，一一认真办理。

此时，香妃在船头惊叫一声，“我们离开微山湖了！”

听到叫声，乾隆、纪晓岚等人走出来。但见运河两岸，稻菽涌起的金浪，已经取代了大湖的碧波和红荷绿苇。

乾隆在临离别大湖之际，以十分谦卑的口吻说：“朕的龙舟，像一条虫子从韩庄湖口钻入，沿着曲曲弯弯的大运河肠道从微山湖肚子穿过，整整走了二百五十里。朕在这段肠子和肚子里，汲取了不少营养啊！”

龙舟离开大湖渐行渐远，大家站在船头，回望着大湖，恋恋不舍，久久不愿离去。作为微山湖最高贵的游客，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最美好愉快的时光。湖区的历史文化是那么独特、丰厚；湖光山色是那么优美、宜人；渔家生活是那么新鲜、有趣；湖里人是那么勇敢、智慧、豪爽、好客；就连生长于湖区的一些动物，也令他们感动，难以忘怀。

再见，韩庄，微山岛，夏镇，南阳，鲁桥！

再见，大王庙，泰山庙，伏羲庙，仲子庙！

再见，微子墓，张良墓，目夷墓，梁祝墓！

再见，水蛇，四鼻鲤，大王八，苇喳子，白天鹅，小黄犍！

再见，殷重礼，矮子射，真甜老汉，青萍嫂，小长虫，小蛤蟆，张先生，仲湘溪，马西华，刘汉，祝有鱼，马兰花，仲妈妈，王琼娘！

还有，那位抗洪牺牲的峄县县令，安息吧！

还有还有，王琼和白莲花！一想起这一对微山湖优秀儿女，便止不住鼻酸眼湿。他们的悲惨遭遇和人生结局，给这帮最高贵的客人心中，留下无限的惋惜和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