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印象记

毛泽东印象记

埃德加·斯诺

一

到保安⁽¹⁾后不多时，我就会到毛泽东了。他是一个面目堂堂的，简直是林肯式的人物，高出了一般中国人的身长以上，似乎有些佝背的，蓄着一头浓浓的乌发，睁着一双探索什么事物似的眼睛，还有一个高高的鼻梁和突出的颧骨。我的一瞬间的印象中，觉得他是一个大机智的知识分子的面孔，可是我有好多日子，一直找不到把这一点证实的机会。我第二次会见他的时候，正是薄暮时分，毛泽东秃着头，没有戴帽子，沿着街道在散步，一边和两个青年农民谈着话，一边热情地演着手势。我起初认不出他就是毛泽东，直到人们指出后才知道的。——虽然南京曾悬赏过二十五万元缉捕他的首级，他却是若无其事地和旁的散步的人走在一起啊！

二

毛泽东的生活故事，实在是整个时代的一个丰富的横断面，实在是对于中国运动的源流方面的重要的指针。

不可否认地，你会感觉着毛泽东的内心之中，有一种命运的力量。这绝不是迅速现出的或一闪就完的东西，却是一种坚实的、本质上的活力。你又会感觉着，这人有一种特殊的东西从异样的程度中产生出来，他综合着、表现着千千万万中国人民，尤其是农民的迫切的要求——这些人，是贫困的、营养不良的、被榨取的、文盲，然而是善良的、慷慨的、英勇的，而且简直是革命的，占全中国人口的广大多数的人类。

三

我这样想：我的第一个印象——主要的是关于他先天的机敏性这一点——大概是正确的。不过，毛泽东也是一个精通中国旧学的学者，是一个无所不读的读书家，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和历史的研究员，是一个完美的演说家，是一个具有非常记忆力和特殊集中力的人，是一个有才能的著作家，他对个人本身的习惯也漫不经意，似乎还有一种中国式的、责任式的惊人地注意琐事的样子，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有精力的人，是一个具有极大天才的军事上、政治上的战略家。许多的日本人，都认为毛泽东是中国现存的最干练的战略家——这是一桩有兴味的事实。

四

毛泽东是一个热心的哲学研究者，有一次，我正在夜里访问他，谈中国共产党党史，忽然有人带来了几本哲学方面的书籍，这时，毛泽东就要求我延期再谈。他就用了三四夜的工夫精读了这些书，在这样的读书时间内，他似乎是不顾其他一切的样子。他并不只读马克思派哲学家的书，而且读些古希腊的东西，至于斯宾诺莎、康德、歌德、黑格尔、卢梭的著作，当然也是读的，并且遍读其他哲学家著作。

五

毛泽东每天做十三四小时的工作，往往做到深夜时分，时常到早上二三点钟才休息，但是他起身也迟。他似乎是具有一般铁的体质。关于这，他认为可以比得上他的少年时代，曾在他父亲的田场上做过苦工的事情，也可以比得上长沙师范学校的严肃的时期，那时，他曾经跟几个同志组织过“斯巴达俱乐部”一类的团体。他们常常地过着禁食生活，长途跋涉于华南的树木丛生的山丘中，游泳于寒冷不过的气候里，连衬衫都不穿地走在风霜雨雪之下——这一切都是叫人能耐艰苦的。他们只直觉地知道：来日的中国正需要着能够担当得了大困厄和大苦痛的能力。

六

当他在北京大学的时候，毛泽东曾有过一个赴法国谋深造的机会。他帮助组织一些战时和战后赴法的中国学生的工读团体。然而毛泽东自己却不愿去。他解释着说：中国本身也是一个大陆，自己所知既少，所见亦浅，然而祖国正在伟大的动乱中过着生活，他感觉着他不能站在这样的决战的生活圈之外。

七

毛泽东在某年的夏天回到了他的原籍——湖南。他替一家家的庄稼人家做田事，甚至有时候以乞食为生，在另一个时期有好几天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吃，除了硬豆和水以外。——这又是磨砺他的胃度的一个机会，在这个时期中他所结交的农民，在此之后给了他伟大的帮助，因为在这时候他开始组织了本省的数千农民，成立了农民协会。当国共两党在一九二七年分裂以后，这些农民协会便成为苏维埃最初的基础。

八

毛泽东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有一两次当他谈到死难的同志或追忆到他青年时代的偶发事件，例如湖南粮米大荒因而使嗷嗷待哺的农民向衙门要求米粮而被杀死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是潮湿了的。有一个红军士兵曾经告诉我说，他亲眼看见毛泽东把他自己的短衫脱给一位前线受了伤的兄弟。一些红军士兵并且还告诉我说当红军弟兄没有皮鞋穿的时候，毛泽东也不愿独个儿享受的。

九

长征时期的六千英里，大部分他都是走的，跟红军的大队弟兄们一样。有几个星期他生了病，走路的事才成为例外。

我曾有许多次，跟毛泽东一同参加了村民的和红军学生的群众大会，也参观过红色剧场。他就毫不惹人注目地坐在群众中间，引为非常的快活。

十

在我的心目中，他是很忠实、诚恳而且忠于言行的。我考察过他的许多主张，我认为都很正确，他使我受到了政治宣传的温和剂，跟我在非赤区里所受的东西完全不同。他一点都不禁止我，无论写什么文章也好，拍什么照片也好，一样地都不干涉我，反而给我以便利，这是很可感谢的。他尽量地要看到我所得的材料能够表达苏区生活的全面。

十一

为了他的宣言在今日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他的关于共产党政策主要的文章是值得郑重地研究的。现在整个的西北，和其他武装了的人民和没有武装的人民的各地，看来是同情于这些政策的，而这些政策呢，显然地将在中国人民的命运中，成为一种基本变化的有力的工具。

【注释】

(1)今陕西省志丹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