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国语课本》插图的身体现象

1932—1934年间，丰子恺先生为《开明国语课本》12册（叶圣陶编纂）书画了384幅插图^[9]（含彩色插图9幅）。这些插图有情节性插图、肖像性插图、说明性插图和装饰性插图。^[10]其中，情节性插图有204幅，占全部插图的73.91%，内容多为儿童日常生活，有饮食、卫生、劳动等特定场景及身体动作表现；说明性插图51幅，占全部插图的18.48%，如图示科技知识、仪器、植物、交通工具、国旗等；肖像性插图10幅，占全部插图的3.62%，如孙中山、鲁滨孙、达尔文等特定的人物或角色造像；装饰性插图11幅，占全部插图的3.99%，如用白菜、荷花、树枝、菊花等组合成程式化的图案，用来做课文或目录的边界等。《开明国语课本》插图中人物共有1116个，其中成人有640个^[11]，儿童有476个，另有拟人化动物52个（拟人化的动物第一次出现在中国的教科书中）。丰子恺非常重视解放儿童的身心，他认为：“孩子们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像我们的穷屈？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在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贼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12]他基于现实、追求想象的绘画，以自己的子女作为直接的原型，探寻儿童的最真实的本意。在《开明国语课本》插图中，丰子恺以风趣简约书法笔意描绘出具有运动性、空间性、情境性的身体现象。

1.身体姿态以“站立”为主，在开放性关联中呈现“活”的智慧

在《开明国语课本》插图中，成人及儿童身体姿态有站、坐、蹲、躺等，其中站姿为主的插图有109幅（含7幅奔跑姿势），如儿童有站着说话、仰望天空、堆雪人、放风筝、捕鱼、春游、做游戏、挖田地、除杂草、弹弓打鸟、种树、杂技抖碟子、排队开会、升国旗、唱国歌、打扫卫生、搬椅子、拍手唱歌、送信件、写标语等；成人有俯身面对儿童说话、在田野中弯腰割麦、挑担、弹棉花、牵羊、放羊、赶牲畜、做游戏、站在海水中、演讲、抬牲畜、赶车、划船、排队进站、打铁、站岗、救火等。此外，坐姿插图27幅，蹲姿2幅，躺姿与趴姿各1幅，混合姿态25幅。丰子恺曾说：“漫画是简笔而注重意义的一种绘画。”^[13]“站立”是身体的主要姿态，表明不论是在自然、困境抑或强权面前，站立都是身体与世界开放沟通中必须确立的主体性坐标，意味着人的尊严的存在。特别要指出的是，在整套教科书的插图中，只有《开明国语课本（初小）》第4册第29课《懒惰的人》插图中有一个身体是躺着的。本课课文内容是许多农人工人聚在一起说自己做了什么，其中有一个懒惰的人在大家的催促下进行了以下对话：“‘我没有做什么。我实在说不出。’‘那么你也要吃东西，用东西吗？’‘当然要吃，要用。不过吃的是你们种出来的，用的是你们造出来的。’大家对他说：‘这样，你太对不起我们了。你也得劳动。就去种田吧。’他的手臂很细小，全身没有力气，才举起锄头，他就跌倒在田里。”^[14]插图画面是一个穿着长衫的人躺在田地里，满面愁容，旁边横躺着一个锄头，生动描绘出懒惰人的身体是无法站立的。这让儿童直观感受到在生活世界中站立的意味，明白一个人不匍匐在这个世界上，他才能看得更多，看得更远，才能在纷纭错综的关联中，以站立的姿态给自己博得高远的人生境界。

2.身体空间以“户外”为主，在局部性拓展中呈现“趣”的情态

在《开明国语课本》插图中，成人及儿童身体所处空间是以户外为主。其中儿童多样化的身体姿态主要出现在操场、公园、野外等教室之外的休闲活动场所，各种充满趣味的身体姿态，惟妙惟肖地展现了儿童率性、本真和肆意的天性。如《开明国语课本（初小）》第3册第38课《骑马》内容为：“新年庆贺会开完了，许多同学做骑马的游戏。三个人做一组。一个做马头。一个做马身体。又一个骑上去，喊一声‘马来了！’马就向前跑去。许多匹马一同跑，运动场好像跑马场了。跑了一会，骑马的做马，做马的骑马。这样轮流着，每人骑过马，每人做过马头、马身体，大家都出汗了。”^[15]丰子恺在插图中一共绘制了十一个儿童在户外平地上开心地玩骑马游戏，其中八位男童及一位女童分为三组进行骑马竞赛，还有好奇的姐弟俩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比赛，是一幅儿童玩游戏的欢快画面。特别值得关注的是，丰子恺先生在插图中从地球空间拓展到太空，有意识地局部拓展身体的想象空间。如《开明国语课本》小学初级学生用书第3册第3课《我坐飞机了》，课文内容是：“我睡在床上，看见新书像房门一样大。图里的小鸟飞下来对我说：‘快起来，我带你到天空去玩。’我就起来，骑在小鸟的背上。小鸟扑着翅膀，穿过青云向上飞去。我拍手说：‘我坐飞机了！我坐飞机了。’”^[16]课文插图是一个女孩子抬头骑在一只长着一对大翅膀的白鸟的身上，飞在白云之上。恰如丰子恺认为：“我们可以暂时放下我们的一切压迫与担负，解除我们平日处世的苦心，而做真的自己的生活，认识自己的奔放的生命。”^[17]

3.身体方向以“抬头”为主，在双重性纠葛中呈现“境”的现实

在《开明国语课本》插图中，儿童及成人的身体抬头（或仰头）的表现较为突出，如全套教科书中9幅彩色插图中有6幅是有人物身体的，其中5幅中儿童是抬头的，极为醒目。初步统计身体姿势中展现抬头方向的插图一共有76幅（其中初小第1—8册依次为14幅、13幅、4幅、7幅、8幅、6幅、6幅、4幅，高小1—4册依次为3幅、2幅、3幅、6幅），如有儿童坐在凳子上抬头听先生说、抬头看月亮、抬头看升国旗、抬头唱国歌、抬头看窗外飘雪、抬头对雪人说话、抬头放风筝、抬头看姐姐拨闹钟、坐着抬头吹泡泡玩，成人半蹲着抬头手拿长竹条转盘子，抬头踢毽子，抬头听留声机等等。如《开明国语课本（初小）》第1册第9课《这个是月亮》内容为：“窗子外/月亮圆/像个球/像个盘/像个球/我来玩/像个盘/我来端。”^[18]插图中两位男孩子及一只小猫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月亮。这类身体方向以抬头仰望为主的题材取自平常的现实社会生活，但经丰子恺的撷取、剪裁、安排后就包含了丰富的精神意蕴，远远越出有限画面所直接描绘的部分而发人深思。不论是主动抬头探究宇宙、大自然，抑或儿童被动抬头与成人说话，儿童与成人同时仰视国旗等，均映射出现实中儿童真实的生活情境，即国民党党化教育背景下身体规训与身体自由存在双重性的纠葛。但全套教科书插图中仰视国旗的插图只有1幅，可见丰子恺对于“党在国上、民在党下”的时代意识形态关系处理得较为疏离，并且明显有故意淡出的潜在意图，转而强调儿童生命的向上力量并进行引导。正如他认为：“描画依然是为文章的内容作图解，非但无补于文章，反把文章中变化活跃的情景用具像的形式来固定了。”^[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