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泰伦斯·马利克导演的《生命之树》，以“树”为题，实现了导演宏大哲学思想的影像演绎。制片人莎拉·格林（Sarah Green）说：“仅仅是片名就很有韵味。”“生命之树”不单是很多宗教的核心象征，也是达尔文主义的象征。它代表自然也代表精神。每个人都能对这个名字产生共鸣。[14]
生命之树，就像华兹华斯所说，是“一棵包容了许多树的树”，除了作为知识禁树的一面，它应该是伊甸园里所有的树。拉丁文malum有邪恶和苹果两个意思，拉丁圣经里，禁树被认为是苹果树。不管怎么说，它是一棵果树，亚当堕落之前，显然完全靠树上的果子为生。因此生命之树提供了食物，从象征意义上来说，也就是提供了生命本身，提供了对伤病的治愈。[15]
电影以《生命之树》为片名，生命之树就是主题。片中以三个影像层次围绕这一主题进行了完美的诠释。
1．古老的大橡树
橡树是神圣的树，橡树代表男性的力量与勇气。老橡树的根总是深深扎入地下，能够抗雷击，很早的时候就成了长寿、强壮、骄傲的象征。在《生命之树》里，对这棵巨大橡树的影像表现多达十几次，每次都自有其意义，影像的多次表述，使得大橡树成为电影真正的主角。
第一次是在开篇，孩子们在树下荡秋千、在树荫下奔跑。镜头仰拍大橡树，阳光从树缝隙间照射下来（图5－9）。
图5－9 大橡树下的欢乐
母亲接到失去儿子的噩耗之后，影片第二次仰拍巨大的橡树，它是离天空最近的大树。朋友安慰她：“生活还是要继续，人总要向前看，你还有两个孩子。”母亲流下悲伤的眼泪。“给予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也许这是他的平衡之道”，在朋友的画外音中，镜头运动到参天大树，此时用了两个运动大全景。第一个向上运动，画面里有树干、树枝以及树干边的梯子；第二个是慢慢旋转的光秃秃的树与天空。母亲悲伤的尖叫声从画外传来（图5－10）。电影剧本里，导演／编剧泰伦斯·马利克描述得更为形象：“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木。大自然说了谎。”[16]
图5－10 噩耗传来后的橡树
母亲的悲恸声再次传来，她走进树林，向天看，悲伤的眼睛。这是对老橡树的第三次仰拍。
在一段极美的“创世纪”画面之后，是对橡树的第四次表达。大树全景，有质感的大树树干，景深处的树枝线条以及嫩绿叶子，镜头往画内运动，配以成年杰克的画外音：“你是何时触动我心的呢？”画面转接蓝天，转接年轻时母亲望着天空的笑容，她和父亲在一起。此时，巨大橡树，是宏大创世纪与微小家庭的连接线。此处，剧本也写得非常具体，将橡树的作用再次强调：“奥布瑞恩家房子前的那棵高大的橡树。需要千百年才能生成一层泥土，再过千百年才能育出一枚叶片或一棵树木——这一切的艰辛努力只是要为一个生灵做好准备！这个生灵缓慢的、隐秘的诞生——比世界的诞生更加伟大，更加深不可测。”[17]
图5－11 连接天与地的橡树
在第四次、第五次描写大橡树之间，是笔者最喜欢的10分钟，生命的诞生、成长是那么微妙与美妙。它像被书页花饰那样被渐渐带入：从杰克的出生开始，到他随着家人一起从自己长大的房子里搬出结束。一连串关于他们兄弟玩耍、打架、探索邻居家的画面，还有透过窗口、门廊以及树顶形成的美妙自然光效。场景简洁、生动，经常使用跳切手法，几乎没有对话。
第五次描写大树，是仰拍三兄弟爬树。时光如梭，从那次父母橡树下的恋爱到这次孩子爬上橡树，电影时间才刚刚过去十分钟，而这个家庭中的三兄弟都已经长大。树还是那棵老树，粗壮、结实、树枝交织，伸向天空。孩子们突然就长大了，三兄弟在草地上玩耍，踢球、打滚，与狗逗乐。当母亲唤他们回家时，三兄弟顽皮地躲在粗壮橡树的背后。
后来还有很多次关于橡树的表达，有时将母亲与橡树连接，有时又将橡树与三兄弟连接。最后一次关于大橡树的真实表达，是父亲失业后，一家人搬家离开。平视的大全景里展现大树以及边上的梯子，弟弟洛尔蹲在树脚下。杰克看着洛尔在橡树的根部献祭：一些石块，一条死去的小鱼，一枚硬币和一张扑克牌。他们告别了这棵儿时的橡树，各自成长起来。电影对老橡树的影像表达，主要是仰拍全景，有追问，有质疑，也有被抚慰与被庇护，直到最后，才是平视，人、树得到平等，万物平等。
影片起名为《生命之树》，时常出现仰拍镜头下让阳光透射过树杈枝叶的大树。大树繁茂的枝叶、多岔的根茎、粗糙的树干和丰沛的生命力量，被导演处理得唯美之至。大树挺立于地平面，既向上延展，又向下求索，它通贯天地，呼吸吐纳，于是它获得了既面向未来又回溯过去的可能性。而影片的多分岔叙事状态就像大树一样有序又无序，不断生长的大树是时间的见证者，也赋予了生命无限延伸的可能性。[18]
2．母亲与大树的连接
除了单纯对大橡树的影像表达，影片中也有母亲与树的影像联系以及二者之间的心灵联系，后者更为重要。
一开始的倒叙中，失去最爱的二儿子的母亲常常在现实中追问大树、天空——其实是在追问上帝，为什么，为什么。回忆时，有一个将母亲与大树连接在一起的诗意表达。
当孩子们长大，父亲变得异常严厉，而母亲还是那样慈爱。夜晚，母亲给三个孩子讲完故事，一个儿子问她“你最爱谁”。她回答：“你们仨我都爱。”又一个孩子说：“讲一个我们出生之前的事吧。”母亲说：“曾想过开着飞机去兜风，当作我的毕业礼物。”
然后是母亲开飞机的镜头，饱和度很高的黄色飞机，逆光中，飞在天空中，飞过森林，飞过云彩，旋转，仿佛在舞蹈。随后，紧接穿蓝色连衣裙的母亲在粗壮的橡树树干前平浮着，旋转着，飞舞着，微笑着的画面（图5－12）。
图5－12 母亲飞舞梦想的画面
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她一生都在用心养育儿女，从未起飞，但在此时的梦想里，她飞了起来。飞翔，曾是她的美梦吧，影像上美妙地予以诠释。这也是《生命之树》最美的镜头之一。画面之美，梦想之美，轻盈与沉重的对比，将母亲与大树进行了影像连接。
第二次，树与母亲的连接，是在叛逆期的杰克做了某件隐秘的事之后：他潜入金博尔太太的家，打开一个抽屉，慌忙中拿出一条睡裙。接着将洁白的睡裙举在空中观看。逆光中，他脸上的绒毛丝丝可见，稚嫩的脸庞写满青春期的慌乱。之后，母亲在大树下等他，他从远处走来，母亲在他身后，默默注视着他，阳光洒在母亲的金发上（图5－13）。“一度在他周围尽情歌唱的大自然，现在也默不作声了。他观察着她。她知道了吗？他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了。当他走到外面时，橡树没有像从前那样对他说话。叛逆的涓涓细流扩展成了一条大河，在地球上漫流。”[19]
图5－13 母亲的疑问
“母亲的角色是爱的源泉，是优雅的化身，最好形象不要太大众化”，制片人希尔说。扮演母亲的查斯坦是在得到角色后才看剧本的，而且马上就被自己的角色深深吸引。“她是那种你希望成为的女人。她是那么善良、值得信赖，有一颗最宽大的心”，她解释道，“很难想象自己能扮演一个如此纯粹的女人。然后我意识到，只有懂得她对儿子们的爱才能诠释好这个角色，那是关键”。
3．三棵成长的小树苗
《生命之树》里，除了院子里的参天大树与母亲这棵慈爱之树，还有正在成长的三棵小树苗。
阳光里，父母种下了一棵枫香树，以此来纪念新婴儿的出生。母亲说，你很快会高过这棵树。种树，建立了“婴儿与树”的联系。就像母亲说的，一片树叶也许是独立的、自由的，但是所有的树叶都属于同一个生命，它们来自同一颗种子。
图5－14 栽种小树苗
男孩们很快如小树一般长大，而杰克一下子到了叛逆期。《生命之树》里，前一部分几乎所有表现大橡树的镜头都是仰拍，但表现杰克的叛逆的两次镜头却是俯拍，仿佛是橡树的主观镜头，注视着这些孩子（图5－15）。
图5－15 杰克的叛逆
第一次，他开始反抗妈妈：“我要做回我自己。”他爬上树，手臂做着飞行状，高高向下俯视着镜头。“杰克爬上了生机蓬勃的橡树。他越攀越高，最后像站在桅杆顶端上的水手一样。在那里，他可以与自己密谈。下面的世界显得渺小且不真实。”[20]第二次，杰克与弟弟游戏时，他把弟弟的手指放在枪口上，弟弟洛尔选择相信他，杰克犹豫了一下，然后扣动扳机。洛尔又痛又惊，惨叫一声，跑开。后来兄弟和解，杰克亲吻弟弟的胳膊。摄影机再次使用大橡树的视角俯拍，往上的运动镜头，全景，深棕色树干，后景处，绿色草地上，三个孩子在草地上奔跑，还有两只白色的狗，兄弟和解。
三个灵动的兄弟，就像三棵很快长大的小树苗，虽然12年后，其中最乖巧的那棵夭折了。但他的善良、敏感留在了母亲、兄弟以及观众的心里。
当父亲失业，一直耿耿于怀的杰克也与父亲和解，父子二人在草地上、大树下紧紧拥抱。杰克已经学会了爱与被爱，在宽恕中，他也获得了宽恕。阳光从树缝隙照下来，他和弟弟并排紧紧搂在一起。他在林荫路上往前走，他回头，看到花开满大树。[21]
图5－16 树下的和解
沙沙作响的树叶振奋了杰克饱受摧残的神经。树叶的精神与他母亲的精神是相通的，像一个精灵。它说：“来吧，来找到我。在我身上，从来没有失败，也从来没有沮丧。”一只无形的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脸庞，他的心灵。怎么才能像那棵橡树一样观看世界呢？宽恕给予了他通向现实的钥匙。他现在看到了：爱才是对于邪恶和悲伤的回应。他会爱每一片叶子，每一块岩石，每一道光芒。所谓成长，其实就像安徒生的童话《枞树》里的小树，它的愿望就是快快长大，长得像周围的那些大树一样。“啊！生长，生长，长成为大树，然后变老，只有这才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这正是每一棵小枞树，也是每一个小杰克的理想。
电影尾声，成年杰克推开一道石门，阳光的照射下，杰克与童年的自己不远不近地相随，阳光从石缝穿过，他与母亲的手相牵。还有童年门口的大橡树，它依然枝叶繁茂。阳光从树干和树枝的缝隙中照射下来，一如多年前的样子。年老的哥哥抱起年幼的弟弟，那是年少死去的弟弟，他永远年轻。父亲举起他。母亲拥抱这个最爱的儿子，温顺早逝的儿子，旋转。
美丽的母亲，慈爱又忧伤的母亲，身穿绿色衣裙的母亲，就是这个家庭的生命之树。
门再次被打开，母亲回望，太阳从海平面生起，鸟儿飞翔，瀑布咆哮，母亲再次拥抱儿子。阳光还在照射，太阳在她的指缝间闪耀——这一形象，不是生命之树又是什么呢？！就像剧中母亲一次次所说：“爱每一个人，爱每一片叶子，爱每一道光芒。”
生命之树，永恒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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