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城市和人”的新概念

只要贸易集中于地中海地区，意大利的市镇就是兴起于中世纪的欧洲市镇中最大和最兴旺的市镇。意大利的手工艺包括许多精细的行业如金匠、石雕匠等，这些行业的工匠对手艺精益求精，以致使工艺变成为一门艺术，而且，在各阶层居民中，以美为乐已成为共同的爱好。商人们做生意发了财，把钱借给教皇和诸侯，跟着像银行家那样更加发财。他们购买手工艺人的商品。他们对金钱和赚钱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对于金钱可以买到的精美物品和心理上的满足却更加感到有乐趣。如果他们忘记了金钱买不到的那些东西，这只能再次说明他们的观念正在变得“世俗”了。

两位羊毛商人展示其货物和成袋的羊毛。本插图载于 1492 年一本论算术的书上，显示了阿拉伯和罗马数字的同时使用。（Biblioteca Riccardiana， Florence）

意大利城邦各市镇都是独立的城邦，并没有国王为整个意大利建立一个统一的政府，而且在好几个世代中，教皇们不是外出到阿维尼翁，就是忙于大分裂所引起的争端，以致罗马的影响变得无足轻重。商人寡头集团在各自的城市中都享有无拘无束的活动天地，在这里，他们追求的利益远不止于商业上的。在类似米兰的一些地方，他们不是屈从于当地的诸侯或君主，就是与其合作。在其他地方，如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热那亚等市镇，他们继续像管理共和国一样管理自己的一切。在争夺公职、镇压民众起义或争取民心、慷慨解囊兴建公共工程、缔结同盟、雇佣军队、智胜对手和指导国家事务等方面，他们都是颇有经验的。总之，意大利提供了一种适宜的环境，使人类个性的许多方面都可得到发展。

美第奇家庭所有这一切，在托斯卡纳的主要城市——佛罗伦萨表现得最为典型，它在中世纪晚期从羊毛生产中变得富有。15 世纪时，它拥有六万左右人口，与其他意大利城市相比，仅是个中等规模的城市。但是，佛罗伦萨与古代的雅典一样，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天才人物辈出，非同凡响。从但丁⑥、彼特拉克⑦和薄伽丘⑧的时期（他们全都在 1375 年前去世）到马基雅维利⑨时期（他一直活到 1527 年），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许许多多的领导人物都是佛罗伦萨人。佛罗伦萨也类似雅典，后来不仅丧失了创造力，也丧失了自己的共和自由。它的历史可以扼要归结为美第奇家族的历史。这个家族财富的奠基人是乔瓦尼（死于 1429 年），他是佛罗伦萨的商人和银行家。他的儿子科西莫·德·美第奇与民众结盟反对共和国的某些执政家族，不久他自己成了非官方的统治者。科西莫的孙子，伟大的洛伦佐也运用他的巨额财富进行统治，但他还是一位诗人、鉴赏家，并且对艺术与学术给予慷慨赞助，因此而为世人铭记。在随后的 16 世纪，托斯卡纳成为大公爵的领地，美第奇家族于 1737 年消亡以前，一直是这个领地的世袭公爵。由此可见，他们有着巩固的地位，有许多红衣主教和两位教皇都是出自这个家族，另外还有两位美第奇家族女子成了法国的皇后。

这一行进的队伍是贝诺佐·戈佐利 1469 年为美第奇小教堂所作的壁画的一部分。虽然壁画标题的意思为“三王赴伯利恒”，但它实际上表现了 15 世纪佛罗伦萨的重要人物。科西莫·德·美第奇骑在白马上，后面跟着一大群支持者。（Scala/Art Resource，NY）

“人”的世俗概念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在意大利兴起的正是关于“人”本身的新概念。这个世界已经令人激奋得很，没有必要再去考虑来世了。看来人们产生的疑窦是，那种平静、遁世或独身的生活是否就比充满活力的群居生活或家庭生活，乃至纷乱和冒险的生活更胜一筹呢？要叫人相信教士会比俗人好，或是生活会导致严峻上帝的最后审判，这是很困难的。认为人的意志和智力会把人引入歧途，这似乎是一种阴郁的教义。认为人是脆弱的生物，需要上帝的感化和拯救，这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口是心非的说法罢了。强烈吸引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人的，则是认为人具有巨大能力的这一观念。

从前，所谓的理想是崇尚清心寡欲，在一定程度上鄙弃尘世烦恼。此时，珍惜的倒还是尘世生活了。从前，贫穷备受尊敬，至少在基督教义上是如此。此时，对正当享有财富的赞颂声不绝于耳。过去，人们向来爱慕的是一种苦思冥想或沉思隐居的生活。此时，人文主义者莱奥纳尔多·布鲁尼⑩在 1433 年竟能写道：“人类的整个光荣在于活动。”诚然，同一个人经常有着两种观念。有时，这些观念把同一个城市的人分成截然不同的集团。通常，旧的观念顽强地与新的观念并存。结果，可能产生心理压力和市民的冲突。

伟大的洛伦佐·德·美第奇在审查一幢别墅模型。这幢别墅位于佛罗伦萨郊区，约 1480 年为他修建。（Scala/Art Resource，NY）

个人主义这种尊重人类活动的新观念使得社会和个人都发生了变化。15 世纪初叶，保持共和形式的城市，如佛罗伦萨，呈现一种新的市民意识即社会责任感。为此目的，人们发现西塞罗和其他古典作家的著述极为中肯，因为他们提出一种不受基督教和中世纪传统支配的伦理学。同时，还产生了一种之前极为少见的对伟大古人的个体崇拜，而这种崇拜很少关注集体的责任。文艺复兴时期的个人主义强调非凡人物的杰出的成就（但对妇女则相反，认为只能从事家务）。伟大人物在由财富支配的世界上塑造自己的命运，他具有作为一个人的特性，虽然妇女也可以表现出人的特性，但在当时的社会，这种特性偏于指望出现在最富有进取心的成年男子身上。所谓特性，就是说人有能力获得多种成功。在艺术上，在战争中，或在国务活动中，具有这一特性的人就是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的人，他能量力而行，最善于利用时机，在世上闯出路子，干什么都干得很出色。在艺术方面，这种精神就保存在本韦努托·切利尼⑪的自传里。

这个时期，在意大利兴起的绘画、雕刻和建筑的新形式中，可以看出对人间事物的关注与日俱增。这些艺术也反映出一种日甚一日的世俗观念，这是不同于中世纪的一种新的实在观念和新的空间观念，直至 20 世纪早期，它还是欧洲人的思想基础。空间不再是模糊的、不可知的或神圣的，它是人的躯体占有的区域，至少是人可以想象在其中四处移动的区域。所谓实在，是指在此空间中可以看见或触及的人和物，它们看起来或摸起来，对一切感触它们的正常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就这一点而言，实在是“客观”的。表达这种实在则是艺术的职责，手法应使观看者能够一见到图像便认出所画的事物，而不管画家如何使之理想化成充满个人的情感。

建筑学反映出各种新的倾向。虽然米兰的哥特大教堂迟至 1386 年才建成，但佛罗伦萨和其他地方的建筑师倒喜欢采用希腊—罗马的设计原则，诸如门窗的对称安排，古典式的圆柱，拱形和圆屋顶等。更多的非宗教性质的公共建筑物相继落成，富有的商人不断兴建更多坚固的城镇房屋，风格上着意体现富丽堂皇或“人”的重要性，使人使用时感到实用和方便。许多这类建筑物都增添了花园和阳台。

一个雇佣兵的肖像

作者：吉奥瓦尼·贝利尼（意大利人，1460—1516 年）

此肖像为文艺复兴的个人主义提供了一份强有力的说明。艺术家在此描绘了一个具体的、有坚强意志的人，而不是一种抽象的类型。画家通过把描绘对象置于一片黑色和无他物的背景之中，强调对象的独立和自信。（Giovanni Bellini， Giovanni Emo， Samuel H. Kress Collection， © 2000 Board of Trustee，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Washington， D.C.）

雕塑和绘画上的现实主义在中世纪只是用于装饰教堂的壁龛和大门口的雕塑，此时则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出现。雕塑所喜爱的题材是人，此时展现的雕像可使观看者在其周围徐步徘徊，从各个方向进行观赏，从而牢牢地注入人们的内心世界。这些雕像与雕在中世纪教堂上的宗教人物有很大区别。像建筑师一样，刚与昨日分手的雕塑家，在希腊和罗马的传统中发现许多适用于他们宗旨的现代东西。他们创作与他们同时代的杰出人物的半身雕像，或时而骑在骏马上的伟大领袖人物的塑像，或取自希腊—罗马历史和神话题材中的人物铸像。在神话或寓言的题材中运用裸体画，同样表现出一种接近希腊传统而远离基督教传统的人性概念。

绘画较少受到古典画家们的影响，因为幸存于世的古代绘画少得可怜，在文艺复兴时期还不为人所知。油画的发明为艺术开辟一条新的途径。商人、教士和诸侯求画日增。在题材方面，绘画仍旧是保守的，最常涉及的是有关宗教的主题。新是新在概念和表现手法上，新的空间感非常明显。由于出现透视数学，展现空间就与观测者的眼力有密切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说，观画者也进入了绘画世界。由于通过物体大小的变化来悉心展现相互间的距离，以及使用色彩浓淡或光线明暗的对照手法去加深对物体体积的视错觉，从而获得了立体感（三维空间的效果）。绘制的人物画像通常是置身于色彩鲜明的建筑物中，或是身临山水或风景胜地，背景显示出林立的城堡或连绵的山丘，似远若近，因为构图上纵横着一个可知的界限。在这样的画面上，每件事物都有确定的时空位置，画面捕捉和展现的就是现实世界的一角。与早期的宗教画一样，画面的观念既不必寓意永恒，也不表示个人的幻想或无意识的作用，犹如“超现代派”艺术有时所表现的那样，但所表现的是发生在可以理解的环境中的为人熟悉的主题，通常蕴含一个叙事内容，即讲述一个故事。

由于对人体解剖的仔细研究，画家与雕刻家一样，也能表现各种不同的人及其生活态度。面部表情更为丰富，个性也得到描绘。绘画不像以往那样只是象征符号，只是对普遍真理的图解，而是更多地成为映入眼帘的具体现实事物的画像。在贝利尼绘的《一个雇佣兵》的肖像画上，欣赏者可以亲眼目睹这位不知名的画中人具有多么强烈、真正和栩栩如生的个性。同样，许多伟大的宗教画也都画上人的形象。在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中，基督耶稣和他的门徒看起来就像一群各有自己个性的普通人。拉斐尔的《圣母玛利亚》似乎就是一位年轻的意大利妇女，而在米开朗琪罗的各种非凡的雕像中，人的属性浸渗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