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一章)

刻意①、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②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③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为亡④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⑤、呼吸，吐故、纳新⑥，熊经、鸟申⑦，为寿而已矣，此道引⑧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善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惔、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

故曰：圣人休焉。休，则平易矣⑨；平易，则恬惔⑩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其德全，而神不亏。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魄不罢。虚无、恬惔，乃合天德。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德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

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夫有于、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轻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粹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

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注释】

【译文】

意志崇高，行为卓越，超脱世界，违反习俗，高谈阔论，指责时政，只不过是为了表示高傲罢了，这是隐居山林、非难当世、自甘枯寂、沉沦不返的人士所喜好的；讲论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之道，只不过是为了修治身心罢了，这是评议世俗、教诲群众、游学讲道的人士所喜好的；谈说大功，建立大名，重君臣之礼，正尊卑之位，只不过是为了治理天下罢了，这是出入朝廷、尊君强国、追求名勋、并吞异国的人士所喜好的；趋就山泽，居处清闲，钓鱼消遣，只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罢了，这是遨游江湖、与世隔绝，无所事事的人士所喜好的；吹嘘、呼吸，吐出浊气，纳入新气，习演拳术，锻炼肢体，只不过是为了长生不老罢了，这是修仙练道、保摄身躯、希求高龄的人士所喜好的。

至于，不用崇高意志，而能够出名；不追求仁义，而能够修身；不追求功名，而能够治理天下；不留恋江湖，而能得清闲；不修仙练道，而能够长寿；没有忘却不掉的事物，没有享受不到的幸福；淡泊无穷，可是许多的美名都跟随着它；这便是天地之道、圣人之德。

所以说：那恬淡、寂寞、虚无、无为，乃是天地的平准，道德的本质。

所以说：圣人是休止不动的。休止不动，就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就清静淡泊；心平气和，清静淡泊，忧患就不会进入内心，邪气就不会侵袭形体；他的德性得以保全，而精神不遭亏损。

所以说：圣人的生存，随天而行；圣人的死亡，因物而化；静止，便与阴气同德；行动，便与阳气同流；不作幸福的向导，不作祸患的开端；受到触动，然后才去应和；受到逼迫，然后才去行动；到不得已的关头，然后才知道振作；去掉智慧和巧诈，一切遵循自然之理。所以，他遭受不到上天的灾祸，遭受不到外物的系累，遭受不到人间的非难，遭受不到鬼神的责谴。他的生存如同浮游，他的死亡如同休息。不思虑事物，不豫作谋划。光辉吧，并不耀眼。诚信吧，并不固滞。他在睡眠中不做梦，他在觉醒中不发愁；他的神气纯洁精粹，他的心灵永不疲倦。虚无，恬淡，就能够同天德相合。

所以说：悲哀和欢乐，是德性的偏邪；喜悦和恼怒，是德性的罪恶；爱好和憎恨，是德性的过失。所以，内心不存忧愁和快乐，这是德性的极点；质性纯一不变，这是静定的极点；同外物无所违反，这是虚无的极点；不同外物相交接，这是恬淡的极点；同外物无所矛盾，这是纯粹的极点。

所以说：形体劳动不停，就会疲顿；精神使用不止，就会劳苦。劳苦，就会枯竭。水的本性，不掺杂，就清澈；不动荡，就平稳；淤寒而不流，就不能够清澈。这便是天德的象征。

所以说：纯粹而不杂，专静而不变，恬淡而无为，行动而依从天道，这便是保养心神的道术。

那有吴、越之剑的人，把它藏放在匣子里，不敢轻于动用，这是宝贵它最好的方法。精神流通畅达，没有它达不到的所在：在上方，它连接到青天；在下方，它蟠踞着大地；能够化生万物，而不可能模拟出它的形象。它的名字就叫做“同帝”(契同上帝)。纯粹朴素之“道”，惟有抱守着天地的神明：抱守不失，同神明化为一体。精通于一体，就是符合于天理。

世俗上有这样的话：“俗人重视财利，廉士重视名誉，贤士高尚意志，圣人宝贵精神。”所以，朴素，就是说它没有和外物相掺杂；纯粹，就是说它不亏损自己的精神。能够体会纯粹和朴素的人，就叫做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