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⑤，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
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犬之音相闻；罔署之所布，耒耨⑥之所刺，方二千馀里；阖四竟⑦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⑧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⑨。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其圣知之法而盗之。
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世世有齐国⑩。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盗，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何以知其然邪？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
何以知其然邪？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
【注释】
【译文】
为了防备开箱柜、探包裹的小偷，就必然要结紧绳索，上好锁钥，这便是世俗所谓聪明人。然而大贼盗一来，就扛起箱柜、担起包裹，整个儿地弄走了，他还惟恐这绳索和锁钥不牢固呢。那么，方才的所谓聪明人，不正是为大贼盗而积蓄的人吗？
现在，我们就尝试着谈一谈吧。
世俗所谓的聪明人，有不为大贼盗而积蓄的人吗？所谓圣人，有不为大贼盗而守备的人吗？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
在古代，齐国和邻国的城乡互相望得见，鸡狗的声音互相听得见；可以捕鱼的池泽，可以耕种的田地，方圆有两千多里；所有四境之内，所建立的宗庙和神祠，设置的城市和乡庄，何尝不是效法圣人呢？然而，田成子一旦杀了齐简公，并盗取了齐国。他所盗取的岂止是别人的国家吗？连别人圣知的法制都盗取去了。
所以，田成子具有贼盗的名声，可是却身处在像尧、舜那样安全的地位，小国不敢议论他，大国不敢讨伐他，世世代代享有齐国。这不正是他盗窃了齐国和它圣知的法制，来保全他盗贼的身体吗？
我们就尝试着谈一谈吧。
世俗所谓最聪明的人，有不为大贼盗而积蓄的人吗？所谓最圣明人，有不为大贼盗而守备的人吗？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
在古代，关龙逢被夏桀杀了头，王子比干被殷纣挖了心，苌弘被周国分了尸，伍子胥被吴王夫差投在江里。以这四个人的贤明，可是却没能幸免杀戮之祸。
所以，盗跖的徒弟问盗跖说：“做贼盗也有道术吗？”盗跖说：“什么地方能没有道术呢？能凭空测度出屋里财物所藏的地方，便是圣明；争着先进去，便是勇敢；甘愿后出来，便是义气；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便是明智；财物分得平均，便是仁爱。这五项如果不具备，而能够成为大盗，天下是没有这种事情的。”
由此看来，善人得不到圣人的道术，就没有成就；盗贼得不到圣人的道术，就行不通。天下好人少，而不好的人多，就是由于圣人对天下的好处少，对天下的危害多。
所以说：嘴唇噘起来，牙齿就受到风寒。鲁国献给楚王的酒味薄，赵国的都城就遭到围困；圣人降生，大贼盗就多起来。打倒了圣人，放任贼盗，天下就会太平了。
流水枯竭，山谷就要虚空；丘陵削平，池泽就会充实；圣人死了，大贼盗就起不来，天下就太平无事了。
圣人不死，大贼盗就不会止息。虽然重视圣人来治理天下，实际上这对盗跖是大大有利的。创制了升斗来量东西，可是盗贼连升斗都盗窃了去；创制了秤杆秤砣来称东西，可是盗贼连秤杆秤砣都盗窃了去；创制了符节和玉玺来作为凭信，可是盗贼连符节和玉玺都盗窃了去；创制了仁义来矫正过错，可是盗贼连仁义都盗窃了去。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
那盗窃带钩的人，会被杀掉；那盗窃了国家的人，却成为诸侯。诸侯之家，是存在着仁义的。这不就是盗窃了仁义和圣智吗？
所以，追随大贼盗，高居诸侯之位，盗窃了仁义和升斗、秤杆、秤砣、符节、玉玺之利的人，虽然有加官的赏赐，也不能够奖励他〔为善〕；虽然有杀戮的威刑，也不能够禁止他〔作恶〕。出现这种大大有利于盗跖而使天下不可禁止的情况，乃是圣人的罪过。
所以说：“鱼不可以脱离池泽，国家的威权不可以显示给别人。”那圣人便是天下的威权，并不是用他来明示给天下的。
所以，抛弃了圣明智巧，大贼盗就会止息；毁掉了珠宝玉器，小贼盗就没有了；焚毁了符节，摔碎了玉玺，人民就归于淳朴；拆毁了升斗，折断了秤杆，人民就不会争夺。完全废除圣人的法制，人民才可以一同谈论天下大事。
那人人保全了眼力的明亮，天下就不会有被炫耀的；人人保全了耳力的通彻，天下就不会有被困累的；人人保全了自己的智慧，天下就不会有被迷惑的；人人保全了自己的德性，天下就不会有趋向邪僻的。
您难道不知道升平之世〔的情况〕吗？在上古时代，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在那个时代，人民用结绳来记事情，他们觉得自己食品香甜，衣服华美，习俗可爱，居住安适，邻国互相望得见，鸡狗叫的声音互相听得见，人民直到老死，也不互相往来。像这样的时代，可说是非常太平了。现在，甚至于使人民伸长脖子，举起脚跟，说：“某地方有贤人。”担着口粮往那里去请教，因而，在家里离弃了自己的父母，在外边丢下了自己的主管事务，足迹跑遍了诸侯各国，车辙联结到千里之外。这便是君上崇尚智巧的罪过。
君上真地崇尚智巧，而不懂“道”，天下就要大乱了。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
那制造各色各样的弓弹、鸟网的智巧一多，鸟类就在天空混乱起来了；制造各色各样的钓具、渔网的智巧一多，鱼类就在水塘混乱起来了；制造各色各样的鹿角、兽网的智巧一多，兽类就在薮泽混乱起来了。巧诈、妄诞、屈曲、“坚白”、乖离、“异同”的诡变多，世俗之人就会被这些诡辩迷惑起来。所以，天下昏昏大乱，罪过就在于崇尚智巧。
所以，天下都知道追求自己所不知道的，而不知道追求自己所已经知道的；都知道非难自己所不喜好的，而不知道非难自己所已经喜好的。所以天下就大乱了。
所以，在天上，扰乱了日月的光明；在地上，消损了山川的精气；在人世间，毁灭了四时的施化；蠕动的虫类，飞动的生物，没有不失掉它的本性的。崇尚智巧而昏乱天下，可以说是太厉害了！
自从三代以来，就是这样的：舍弃淳厚朴素的真实，而喜欢诡诈奸邪的巧辩；抛开恬淡无为，而喜欢喋喋不休的教化。喋喋不休地教诲别人，就是已经昏乱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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