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去美国（上）

我为什么不去美国（上）

童诗现场

小姨在信里说，

亲爱的老姐、姐夫、小沐阳，

你们都好吗，我很忙很忙很忙……

（唉，我心想，怎么和我一样，

忙得要死，连拉屎都要瞅着空当。）

小姨说，不过小迢迢和外公不忙，

他们在划船还有钓鱼玩，

他们的船像一个空心的黑面包一样，

好多傻乎乎的鱼都会一拥而上。

小姨说，沐阳你来了就知道，

美国的鱼有多傻多笨啊，

总是瞪着眼睛憨头憨脑，慌里慌张。

小姨说，你还是来吧，

上海的雾霾让人着急发慌，

到底来不来，你想好了没有，沐阳？

泰勒的阳光很好，森林和湖水也很棒，

你可以和小迢迢玩巫师联网的游戏，

到天黑了回家也没人管。

小姨说，来吧来吧，来吧，

来这里轻松轻松，学霸李沐阳，

别学啊学啊学啊，

哎，你妈发我看你背书包的照片，

简直像个小小的愚公在移山——

来吧，来这里成天都是玩儿！就是玩！

小姨还想说……什么什么，

结果外婆刚下飞机就说，美国有什么好？

小沐阳，别听你小姨瞎讲八讲！

反正，我已经老成了快要掉下来的叶子，

菩萨保佑我，可以安安静静地

落在自己的国土上。

（外婆老了，虽然有点唠叨和烦，

可是她一旦去了美国，我却每天都想。

我喜欢叫她小老太，听她说：

宝贝儿，我又给你做了好吃的了，

可是我老糊涂了，

把芥末直接放进了番茄蛋汤里……）

沐阳讲述

早晨，如果你看见我的眼睛瞪得很大，看起来正在一门心思地研究荷包蛋，你千万别以为，我是真的在研究啊！

其实我什么都没想，在发呆。

你知道吗，这个时候，我是最怕吵的——上个星期我刚刚宣布过，说我一辈子最怕吵的两个时刻：一个是刚起床吃荷包蛋的时候，一个是坐在马桶上拉屎的时候。这两个时刻我都需要绝对绝对的安静。

我妈说：“你倒是金贵啊，你以为你是谁？还两个什么什么时刻，还要求没有一点儿声音！”

“那又怎么样？”我仰着脖子说，“这是我的权利！”

“哟，这都上升到《人权公约》啦？”我老妈又说。

“是又怎么样？美国人不是最讲究这个吗？”我故意把“美国”两个字咬得很重。

果然，听到这两个字我妈不但没生气，反而温和地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

“跟不跟我去美国，沐阳？”

“早饭啊，我还没有醒啊，老妈你又来了……”我尖声叫起来。

我妈退后了一步，不说话了。最近她纠结得要死，唉，我都快被她烦死了。

“不去不去不去！”我瓮声瓮气地补充说。

“为什么啊？前面不是都说好的吗？”她说。

“我不知道。前面是前面，但是，反正我现在不想去！”我没好气地说。

“那你让我一个人去啊？”她的声音弱了下来。

“你去。你去。”我说。

然后，就没有其他说话声音了——这会儿几乎都是吃早饭的声音：勺子碰着汤和牛肉饺子，发出的是扑扑的声音；而如果碰着碗，就发出当当的声音。

“原来你不是很想去美国吗？”我妈嘴巴里含着小米粥和青菜，含混地问。

“那是原来啊……”我心不在焉地说。因为现在我的注意力全都在荷包蛋上——那种外焦里嫩的荷包蛋，吃起来是要技巧的呀——集中注意力，看准，牙齿和嘴巴配合得当，一叼一咬一吸，一气呵成！要是搞不好那蛋黄流出来，就不好看也不好吃了。

“那你，现在到底怎么想？”我妈忍不住又凑近我跟前说。哎呀，她难道没看出来我对荷包蛋的研究是多么入神吗？还偏偏问啊问的！

“没想，我干吗要费我的脑子想这么多？”我擦着嘴巴。

“去美国一年又不长……而且……”老妈继续叨叨。

“我觉得长，就是长！”我干脆地打断她说。

“沐阳你还是……最好……考虑一下。”她说，“我给你十天时间考虑，12月31日前给我答复啊，好不好？”

考虑十天？我干吗要考虑那么久？我一天也不需要考虑。我才没时间考虑这些呢！

想想看，我有多少烦心事——周四的数学卷子，我只得了104分，最后一题我居然没做出来！几何题！我的死穴！我老爸说每个人都有死穴，可我不想让几何成为我的死穴啊！归根到底，都是小时候他们不让我尽情地玩乐高玩具造成的……我现在的空间感觉，嗯，说实在话，并没有什么突出的。至于这个难度嘛，估计是七年级的五星级，超级逆天的几何题……

还有语文，我的老大难，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我上周的小宝卷这次还有好多没订正。算起来现代文阅读我被扣了好多分，真搞不懂，这次题目居然问的是关于文章的写作顺序问题——我起初以为这是超级简单的问题，可是做起来压根儿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比如题目要我们说说看，这篇文章是按照什么写作顺序来描述的？

我是这么看下来的，文章先写早上起床“闻鸡起舞”，然后写大家应该遵守秩序排队等候……这个顺序难道不是时间顺序吗？先起床再排队，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可是老师打了个叉叉！

那么我又想，如果不是时间顺序，要么就是按照空间顺序？——比如先写室内的起床，然后再由内到外，写室外的排队秩序？

可是，还是叉叉！

已经订正了两遍，看到我已面露难色，略显疲态，我老妈自告奋勇，她信心十足地要帮我分析阅读思路：“我就不信邪啦，这初中语文有那么难？我好歹是大学里教写作的老师，写作思路我还是能说上个一二三来的。来来来，我来帮你答！”

说真心话，我是不忍心打击我老妈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积极性。哎哟，凭我的直觉和经验，她是不行的，她那一套儿童文学的童话思维，简直和我们的答题要求风马牛不相及……

结果怎么样，大叉叉！

这是最后的订正机会啦，再写不对，唉，我自己都要亲自去吃“驴粪蛋”啦！快点把这答案抄下来背下来吧——“这样的写作顺序是从个人到社会，从具体到抽象”。

哎呀，恭喜，大大的红钩钩！

“好不容易啊！这个标准答案果然看起来就很标准啊！”我老妈十分感慨地说。

“那么你到底研究出来了没有？”我老爸突然插话说，“你还有多久能向全世界公布你的最新初中语文研究成果？”

我老妈低下头，不吭声了。

老爸指的是我老妈曾发过誓，她一定要帮我研究出一种语文现代文答题秘诀，“我要像攻克世界难题一样把这个攻下来，我就不信邪，我自己每天都写现代文，阅读题目有那么难啊？”

我老妈还告诉我，在她的设想当中，这个答题秘籍应该是万能的。她还说她已经分好了“宝匣子”，装好了所有的“驴粪蛋”——只有她这种童话脑袋才会把标准答案叫“驴粪蛋”，凡是来的题，没有解决不了的……

“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她说的时候信心十足，眼睛像夜晚最亮的灯泡在闪闪发光。

当老妈宣布她闭关一周，只吃方便面来研究考试秘籍的时候，外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消息，居然深夜从遥远的美国打来电话，强烈要求她可怜的女儿放弃这种实验：“我的妈呀，不就是个考试题吗？还值得你绝食吗？”

看看吧，这就是互联网时代谣言的传播速度，这没一天的工夫，我老妈居然成了为了研究考题绝食的人啦……膜拜吧……

好吧，我们来看看这位坚定的绝食君是如何攻克现代文阅读考试难关的——

第一天，她把门虚开了一条缝缝，对我说：“快，想办法送一盒蓝莓和一袋榛子过来，动作要快，我需要灵感，灵感！”

第二天，她的门打开了一点点，同样对我说：“给我找那种黑巧克力，治疗偏头痛的，我还需要点樱桃，不然我没有振奋的精神！”

第三天，当她吃完香草蛋糕和哈尔滨红肠以后，她觉得心满意足，一天没什么动静。不过到了晚上的时候，她突然说：“我们很久没吃糟毛豆了吧，明天来点儿吧，那东西绝对提神醒脑啊……”

第四天，毛豆……

第五天，芒果、桃，还有一些绿豆糕。

第六天……

第七天的时候，门开了。

俗话说，现实与理想总是差那么关键的几步。我老妈最终在吃完了一盒她最喜欢的酸辣方便粉后宣布：

“很抱歉，我失败了。儿子，此刻我的心情就像一首老歌里唱的那样，答案在风中飘……我承认我的智力不够，看不准题目症结，没有情商，无法悟出文章后面的含义；我的考商更是一塌糊涂，没一句答在点子上，人家的点子我也觉得好心慌……我好失败，我吃了那么多东西，没一个能帮我挽救败局……”

看到她那副沮丧的样子，好像刚刚和死神搏斗回来，我和老爸准备好的铺天盖地的讽刺打击全都没用上。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老爸还反过来安慰她——

“唉，我早说过的，童话和现实较什么真啊！

“算了算了，那些好吃的反正也要吃的，只要人太平就好！

“就你逞能，非要说什么秘籍，你以为《葵花宝典》那么容易练成啊？

“唉，我说沐阳妈妈，你该干吗干吗，去奉贤海边散步，去康健广场跳跳《小苹果》吧，考试这档子事儿吧，还真得沐阳君亲力亲为……”

我老妈听了这些话，反而咬牙切齿起来：“儿子，你老爸现在已经不相信我了！可是我是不会灰心的！现在只是暂时的，沐阳你也不要轻易灰心啊！”

“我没说我灰心啊。我们郑老师说做错题都很正常。慢慢做多了就会了。”我平淡地说。

“慢慢，怎么个慢法儿？考试都火烧眉毛了，不用‘驴粪蛋’锦囊对付用什么？”我妈急吼吼地说。停了一下，她又接着说：“看吧，以后，我决定采用笨办法，就背个筐，和你一起订正。每捡到一个山坡坡上的‘驴粪蛋’我们都存好，我要用统计分析学的原理来动真格的，我要用模块，用统计数列，我去买最昂贵的统计软件，我就不信了，这科学还不能战胜邪教？”

我妈愤愤不平。她的眉头皱起来像两条痛苦的毛毛虫。而且她居然把我的语文阅读考试称为“邪教”。哈哈哈！

我笑得要死，却无法认同。关于这个“驴粪蛋”的故事，我后面还有好多故事讲给你听……总之，我老妈和现代文阅读搏斗的事情，不知怎么的，被一个教育报刊的记者知道了。结果那个记者辗转打听到我妈的手机号，然后就发生了如下对话：

“请问您是萧萍老师？”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某教育报刊记者。很抱歉，我最近感冒了，声音有点奇怪，请您原谅。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嗯，可以的。”

“听说您最近闭关在潜心研究一种专门应对语文现代文阅读考试的独家秘籍，是什么促使您做出这个决定并投身这个行业的？”

“没有没有，这个没有行业。我就是业余的，偶然的。还不是因为我儿子的缘故……他每次考现代文阅读都惨败，我气愤的同时又很好奇，同时更激发了我的斗志，结果……”

“那么，您现在研究的进展到底如何？方便透露一下吗？”

“我刚刚宣布第一期失败了。”

“为什么？怎么就失败了？”

“因为我研究阅读方法后自测出来的平均分数，比没有研究阅读方法前还要低4分。”

“这个，属于偶然的现象吧？”

“我也希望是偶然。可惜不是，我连续做了十套题，我还从福州路书城买回《一课一练》日夜研读。”

“那么在研读的这些日子里，您发现了什么吗？”

“我发现我真的失败了。起初我以为我能驾驭这些题目，可是后来发现，我不是它们的对手。”

“您怀疑过这些题目本身出得有问题吗？”

“这个……我不能怀疑的，否则我的研究前提在哪里？”

“那您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呗！我的答案和标准答案看上去很接近，可接近就是错，因为标准答案是等于，绝不是约等于……”

“您是否觉得现代文的阅读和考试不像您想象的那样？您能详细跟我们谈谈吗？”

“嗯，一言难尽……这么说吧，我本来打算花一周的时间来攻关的。我原来以为我本身就是搞写作的，那么现代文的阅读和理解，无非就是阐述这些文字表面或者背后的意思……”

“那您现在发现不是这样吗？”

“不是，不是这样，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的……我这绕口令一样的表述，您能听懂吗？”

“马马虎虎吧……采访您就没打算听懂全部。顺便问一下，您去美国访学期间，还会把初中语文阅读和考试作为研究方向之一吗？”

“也许吧，我现在还没最后安排，不过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访学？你……到底是谁？”

“外聘通讯员李沐阳……嘟嘟嘟……”

老妈日记

能有机会去美国访学一年，我本来很高兴。可以有机会去美国的大学走走看看，还可以顺道探望住在美国妹妹家的父母，真不错。

可这么好的事情，沐阳却不以为然。他最开始说没时间考虑，后来干脆是明确拒绝。一连好些天都别扭着，好像全身不舒服。当听到他说“no（不）”时，我心里虽然很失落，但是我想一切都是有缘由的。他的小情绪可以别来别去，可是作为成年人，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对青春期的孩子要迂回，要避其锋芒，了解其真实想法才行。

也正因为我不确定他不去的原因是什么，所以我决定先探一下他的真实想法，而这种想法必须是取之有道的——陪伴的方式是其中一种。订正试卷这种事情看起来小，但是因为反反复复，还是比较烦琐的，也常常让孩子失去耐心和头疼。而这样的时刻是非常需要稳定的心情和鼓励的，如果这个时候父母陪伴其左右，是能很有效和迅速拉近彼此的心理距离的。心理上有了亲近感，沟通起来自然会方便顺畅很多。

只是我自己也没想到和沐阳交流的过程中，却触发了另外的一个想法和决心，那就是关于语文的现代文阅读的问题。我先是对儿子信誓旦旦，说要帮他攻克下他认为最难揣摩也最难拿分的现代文。结果上手后弄来弄去，却找不到门道。

郁闷之时偶尔上网抱怨，引来围观，才吃惊地知道，和我有相同的想法和经历的为人父母者实在不少。其中一位朋友，他的孩子刚读大学，他看到我的想法哈哈大笑，他说简直和他原来的经历一模一样——因为他儿子也是个理科男，在初中时代很头疼语文，尤其是现代文阅读。于是这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资深老爸不信邪，硬是想经过半个月的突击攻关把现代文阅读考试的“锦囊”传授给儿子——结果折腾了一圈下来，他自动缴械投降。他的说法是，你知道为什么没办法攻克吗？原因很简单，题目是客观的，可是标准答案却永远是主观的。换句话说，就是每年制定标准答案的人是变动的，这样一来你的锦囊就是无效的，因为即便同样一题，它的答案也会因出题人不同而设定不同的唯一标准……

我听了沉默良久。我知道他的话是有道理的，这也正是我对目前语文教育的困惑所在。而作为家长，我也只能无力地默念，在大力提倡开放式阅读的今天，这种依然传统的阅读考试方法何时能有所改变呢？

和儿子一起订正的这些天最有收获的是，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小心思，他对学校和同学的依恋让我感动。学业的无尽压力和繁重都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的逃避和退却心理，沐阳依然希望和他的小伙伴们在一起，这真让我没来由地想到“战友”这个词。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来说，他的伙伴和群体远比其他重要啊。作为母亲，我能做什么呢？了解儿子的内心，尊重他的选择，考虑他的感受，就是必需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