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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城的“老右”们

时间:2022-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一天,彦涵到镇上的澡堂里洗澡。彦涵已有几年不见李又然了。彦涵心里一阵难受。彦涵被划为右派后,工资减了一半,每月一百四十元,但实际上只给他三十几元的基本生活费。“当然是大事,有关毛主席的事。”除李又然外,在彦涵的“社交生活”中,还有另外几个右派人物:版画家郑野夫、漫画家肖里、作家刘大海、戏剧家王少燕、文学编辑方轸文。众目睽睽之下,把彦涵拉走了。王少燕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喜剧作家,与彦涵同岁。

一天,彦涵到镇上的澡堂里洗澡。洗完后,正躺在长椅上休息,透过蒙蒙雾气,看见一个老头儿从里面出来,干瘦干瘦的,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犹如搓板,举止却很斯文,一看便知道是从城里下来的干部。

彦涵觉得面熟,仔细一看,不禁叫道:“这不是李又然同志吗?”

老头儿转过身,眯起眼睛,朝彦涵这边望:“你……是谁呀?”

“我是彦涵哪!”

老头儿惊喜地“噢”了一声,便跌跌撞撞跑过来,紧紧拉着彦涵的手,亲热得不得了。

李又然在延安文协时,彦涵就认识他,两个人很聊得来。他早年留学法国,并在法国加入了共产党,是大作家罗曼·罗兰的学生。他比彦涵大十岁。在彦涵的印象里,李又然文学修养深,诗和文章都写得出色。进城以后,彦涵每次到中央文学讲习所去看他,他都拉着彦涵到街上的小饭馆里去喝酒,边喝边聊,海阔天空,话语滔滔,十分地风雅浪漫。

彦涵已有几年不见李又然了。自从划为右派以后,不许乱说乱动,也没人敢去看他,他对朋友们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相遇。

彦涵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里?”

李又然苦笑一下:“和你一样。”

彦涵很惊讶:“怎么?你也……”

李又然点点头,伸出两个指头:“二类,双开。”

“双开”是指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看来李又然的问题不轻。

“什么原因?”

“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怎么搞不清楚呢?”

“没人告诉我。说划就划了。”

李又然瘦瘦的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一阵沉默之后,彦涵问:“你现在怎么样啊?”

“唉,”李又然长叹一声,目光黯淡下来,“妻离子散!”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李又然才说:“老婆离了,划了右派就和我离了。唉,她本来是为了与我划清界限,没想到,离了之后,她也被下放到张家口去了。”

“我记得你有两个小孩子,孩子怎么办了?”

“托给北京的朋友了,朋友帮着照顾。”

“你现在做什么呢?”

“监督改造嘛。在下面一个村子里,离这儿不太远。村子里大炼钢铁,我每天敲矿石,把大块敲成小块。”

李又然挥动一下麻秆一样的细胳膊,做着敲矿石的动作,模样有些滑稽可笑。

彦涵被逗乐了:“你这个诗人哪,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这么孱弱,怎么干得了哇?”

“唉,干不了也得干哪,不然要挨训的呀……”李又然说得凄凄然。他因体弱无力,干不了太重的活,经常挨带队的训斥,但是从来一声不吭,默默忍受。

彦涵又问:“生活怎么样?”

李又然脸上一片愁云:“工资没了,每月给十八块钱的生活费,我和两个孩子就全靠这十八块钱了。不瞒你说,我现在是形同乞丐,身无分文哪。”

彦涵心里一阵难受。唉,一个著名的诗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竟沦落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悲!

他霍地站起身,说:“穿衣服穿衣服,到我家里去!”

等李又然穿好衣服,彦涵又是一阵难受。只见李又然衣裳破烂,满身粉尘,形同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哪里还有一点当年那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斯文风雅的诗人的影子!

彦涵把李又然带回到家里。一进门,他就从箱子里找出十块钱,塞到李又然手里:“拿着拿着。”

李又然眼圈一下子红了:“老彦……”

“拿着拿着,我比你强一些。”

彦涵被划为右派后,工资减了一半,每月一百四十元,但实际上只给他三十几元的基本生活费。但白炎还有工资,加在一块儿也不算少,养两个孩子、吃饭还是勉强够的。这要比李又然每月十八元养三口人强多了。

李又然接过了那十块钱,一点儿没有拒绝。他没法拒绝,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彦涵要留他吃饭,李又然说:“不行啊,请假时只说是来洗澡,回去晚了,要挨训的呀。”

彦涵只好作罢。临别时,他说:“又然同志,以后进城就到我家来,聊聊天,吃吃饭。不要总是一个人待在那里。”

李又然点点头:“是啊,一个人,太寂寞了……”

送出门,彦涵又说:“又然同志,以后有过不去的时候,你只管开口好了。”

李又然摇摇头:“都很难,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是不会要的。”

以后,李又然过一两个月就到彦涵家里来一趟,吃吃饭,聊聊天,尽量说些开心的话,互相安慰受伤的心灵。每次来,不需要他开口,彦涵都主动给他一些钱,多则十块八块,少则三块五块。李又然都默默接受,他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这天,李又然又来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老彦哪,有一件事我琢磨了好久,一直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情?”

“我想给毛主席写封信。”

彦涵吓了一跳:“给毛主席写信?”

李又然点点头:“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直接给他老人家写封信。”

彦涵以为他要向毛主席申诉被划为右派的事,提醒他说:“反右运动可是毛主席亲自领导的。”

“不不不,不是这件事。”李又然说,“我不会为自己的事,打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

“那……那是什么事?”

“当然是大事,有关毛主席的事。”李又然说,“前些日子,我在一个杂志上看了篇文章,其中引证了毛主席的一段话,我发现,这段话的标点点错了。我弄不清楚,是毛主席写文章的时候就点错了呢,还是引证的人抄错了。不管是谁弄错的吧,但肯定是错了,这一点我有绝对的把握。我觉得这对毛主席的形象有影响,他是个伟人,是个大诗人,不应该出现这种常识性的错误。我想给他老人家写封信,请他查一查,如果是他点错了,建议他改过来,免得影响他老人家的形象。”

彦涵听了,哭笑不得,说:“老兄哎,你没看看你自己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还给毛主席写信?算了吧,老兄!你写了,他也不一定看得到。”

“不不不,我相信他会看得到的。”

“你怎么能肯定?”

“只要在信封上写上我的名字,毛主席就一定能看得到。毛主席知道我的。”李又然的表情非常认真,“在延安的时候,毛主席接见过艾青和我,我们一起谈过话。毛主席的记性特别好,肯定还会记得我。”

“老兄啊,那是哪年的皇历了?你想想你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哪?啊?是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

一提右派,李又然便像被人揭了短,顿时耷拉下脑袋,不再言语了。但对彦涵的话好像仍然不大服气,想了想,又说:“咳,过去,我毕竟也是个老干部、老党员,发现问题不能不讲话嘛。退一万步说,即使现在不是干部和党员了,我和毛主席也算是朋友嘛。出于朋友之间的友谊,我也得提醒他一下。”

彦涵苦笑着摇摇头,说:“老兄哎,听我一劝,一定不能写。你不要忘了,你是右派,右派是不准乱说乱动的。你现在的任务和我一样,是劳动改造。老兄,还是老老实实敲你的矿石吧,没人需要你推敲什么标点不标点的。再说,我敢肯定,你就是写了信,也寄不到,弄不好还要惹出乱子来。老兄,五七年的苦头你还没吃够吗?”

李又然垂下了头,沉默半天,喃喃地说:“其实,我是好意,完全是好意呀……”

彦涵反问一句:“那么多的右派,有多少是恶意的?”

李又然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老兄,看来,划你右派一点儿没错。”

“为什么?”

“书生气太足,而且,不长记性。”

李又然叹口气,又嘟囔了一句:“我是好意,真的,我真是好意。”

彦涵看着他那副认真的样子,脸上苦笑,心里发酸。

以后,李又然再未提过标点的事,老老实实敲他的矿石去了。

除李又然外,在彦涵的“社交生活”中,还有另外几个右派人物:版画家郑野夫、漫画家肖里、作家刘大海、戏剧家王少燕、文学编辑方轸文。

这几个右派都分在下面的村子里劳动。一九五八年热火朝天地宣传大跃进,他们时常被抽调到沙城来,和一些下放干部一起画壁画,写街头诗,有时还排演小戏。

每次活动,他们都要叫上彦涵。彦涵不大爱动,另外又身在报社,不大好出来,所以每次都得派人来叫他。

每次叫他的都是刘大海。刘大海是东北人,“九一八”东北沦陷后,流亡到内地,写诗写小说,后来参加了革命,在部队上干过好些年,以后转业到地方。人很豪爽,就是嘴爱咧咧,结果咧咧成了右派。虽然成了右派,依然大大咧咧的,右派们画壁画,他写打油诗,还忙前忙后紧张罗。

刘大海趴在报社那个小屋的窗台外面,悄声叫道:“嘿,彦涵,出来出来!出来热闹热闹,见见阳光!一个人憋在屋子里有什么劲儿!”

彦涵就笑着指指大屋:“不行,不能乱说乱动啊!”

刘大海说:“狗屁!宣传大跃进是政治任务,谁不支持谁政治态度有问题!”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屋,冲着小屋喊:“彦涵,出来出来!画壁画去!”众目睽睽之下,把彦涵拉走了。

有时剧协的人排戏,刘大海也来叫彦涵。彦涵说:“我也不会演戏,我去干什么?”

刘大海说:“你记时间,看看每场戏要多长时间。”然后朝他一笑,“管他干什么呢,图个热闹嘛!”

“老右”们满街画画写诗,有时看看弄得差不多了,便背着下放干部,互相使个眼色,一个个偷偷溜走,然后钻进街上的小饭铺,大家一起凑钱,弄上点酒和肉,解解馋虫,说说心里话,吐吐闷气。

“老右”们在一起,精神放松,什么都敢说,彦涵感到很开心。

他最乐意听王少燕聊天。

王少燕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喜剧作家,与彦涵同岁。抗战初期,他与吴雪、陈戈等人,组成了一个“四川旅外剧人抗敌演剧队”,他任名义上的队长,领导者实际上是共产党人吴雪。后来演剧队从成都出发,一路宣传抗日,最后到了延安。王少燕家里有钱,演剧队去延安的经费,就是他筹集的。王少燕没有去延安,仍留在成都,从事进步文化工作,与周恩来、罗隆基、阳翰笙等人关系密切。四十年代在重庆的时候,他来往于民盟与共产党之间,为共产党做了不少好事。罗隆基他们写了文章,经常是由他送到《新华日报》,《新华日报》有事要找罗隆基他们,也常常通过他来转达。一九五六年,“双百”方针提出后,王少燕接连发表了《葡萄烂了》、《春光明媚》、《墙》等政治讽刺剧剧本,讽刺官僚主义。结果反右运动一来,便被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

王少燕对彦涵讲起这些事,口气淡淡的,像是说别人的事,只是在末了说了一句:“我是对得起共产党的啊。”说完又嘻嘻哈哈,跟没事儿一样。王少燕这人生性乐观,什么事都想得开,划了右派之后,照吃照喝照睡照开玩笑,落得个心宽体胖。即便发牢骚,也不动肝火。

彦涵很佩服王少燕这一点。他也想像王少燕那样,对什么事都看得淡想得开一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做不到。他的心太重了,认死理。

转眼快到一九五九年的春节了。春节前,王少燕回了趟北京,回来时悄悄对彦涵说:“哎,伙计,我带回了一样东西,给你瞧瞧。”看看周围没人,打开了手提包。

原来里面装着一个熟猪头。“嗬,好大的个儿呀!”彦涵高兴地拍了拍那个硕大的猪头。

“老彦,大年三十的时候,你到我这儿来,咱们好好过个年!”

王少燕喜欢吃,而且会做菜。

“光咱俩有什么意思?把‘老右’们都叫上,一起热闹!”

“好,就这么办,全是老右,不要别人。”

大年三十晚上,几个“老右”聚在王少燕的屋子里,共度除夕。白炎带着东东也来了。大家围坐在火炕上,畅饮竹叶青,大嚼猪头肉,一个个吃得满嘴油光光,喝得满面红扑扑,又说又笑,感到异常地温暖和快活,忘却了心中的郁闷。

大家酒兴正浓,有人提议,吟诗助兴,每人两句。

“好,吟诗吟诗!”“老右”们一齐响应。

“我先来!”彦涵稍事默想,吟道:

当年刀枪挂在腰,

革命未死到今朝。

“好!”众人举杯起哄。

老实巴交的野夫一饮而尽,接了两句:

风云早已飘忽去,

军旗不摇酒旗摇。

在“老右”中,肖里最年轻,颇有才气,说话也像画漫画一样,形象而夸张:

只因嘴巴没封紧,

一顶小帽扣得牢。

刘大海酒性正酣,脱口而出:

从此变作无嘴人,

装聋作哑更逍遥。

王少燕笑眯眯地看看大家,接下去:

全国掀起大跃进,

我们右派如何好?

王少燕说完,大家搜肠刮肚,不知如何接下去。

这时,窗外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刘大海想了想,随即笑着高声说道:

一九五九快来到,

大家一起向左跑!

说完,做了一个雄赳赳气昂昂挥手前进的姿势。

大家顿时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对,向左跑,向左跑。”说着,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笑声中却充满了酸楚……

1959年春节,全家人在沙城居室前。

在沙城的“老右”里,与彦涵接触较多的,还有方轸文。方轸文是《戏剧报》的一位年轻编辑,苏州人,毕业于苏州社教学院,专攻戏剧。他性格直率,敢说敢讲,到《戏剧报》工作不到一年,正赶上大鸣大放,遂成右派,发配到怀来,在离沙城不远的二台子监督劳动。他和彦涵很谈得来,星期天时常到彦涵家里坐坐,聊聊天儿。虽然自己已遭不幸,却对彦涵深抱同情,甚至抱打不平。

鸡蛋事件,即是一例。五九年春天,彦涵的胃溃疡日趋严重,已经到了吃饭难以下咽、天天呕吐的程度,体重比一年前下降了十几斤。白炎很为他担心,就去商店里买鸡蛋,想替他补养身体。可是,鸡蛋实行统购统销,商店无售。出得商店门来,恰巧有个农民蹲在门口卖鸡蛋,白炎喜出望外,便买了几斤。

没想到,这几斤鸡蛋却惹出了麻烦。很快有人把白炎买鸡蛋的事情汇报到北京,美协立即指示,要对白炎进行严肃批评。白炎属于下放干部,在下边砸矿石,归下放干部队领导。

那位领队把白炎叫了去,狠狠训了一顿:“彦涵是下来改造嘛,有点儿小病就不得了啦,还要吃鸡蛋!这么娇气还行?那什么时候才能改造好?你是一个老同志、老党员,不但不帮助他进行改造,还给他买鸡蛋,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呀?啊?鸡蛋,国家有政策,统购统销,不能随便买卖。你身为国家干部,这么做又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呀?啊?”

个别批评不算完,接着又在下放干部中,点名大批了一通。

白炎性格软弱,又不善争辩,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把挨批的事说给了彦涵。彦涵一听就火了:“这些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然后,又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算了,以后不吃就是了。”

鸡蛋事件发生后,方轸文很是愤愤不平,对彦涵说:“要说买鸡蛋,下放干部里买鸡蛋的人多了,怎么就不算事?右派生病,吃几个鸡蛋就兴师问罪,我怀疑这些人的心是不是被狗叼走了!彦涵同志,鸡蛋该吃还得吃,城里不好买,我从乡下帮你买!”

没过几天,方轸文就把一篮子鸡蛋送到彦涵家里。彦涵和白炎自然十分感激,但又怕给方轸文惹麻烦,劝他说,以后别买了,弄不好会惹麻烦。

方轸文说:“好些干部都买,怕什么!彦涵同志,你尽管放心吃,下个星期天我再给你带一篮子来。”

到了下个星期天,方轸文果真又来了。却是两手空空。

上次他从彦涵这里回去以后,二台子村的下放干部领队就把他找去谈话,说他帮彦涵买鸡蛋,是故意破坏统购统销政策,是臭味相投,拒绝改造,让他要在会上作检查。并严厉警告他,以后绝不允许再帮彦涵买鸡蛋。

“这帮家伙太不像话了!右派就不是人了?他们还讲不讲点人道主义?”

方轸文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彦涵很过意不去,因为生病吃点鸡蛋,竟惹出这么多麻烦,唉,这个鸡蛋真是不能吃了。

他劝方轸文说:“别人整我们,我们自己就别再窝囊了,得学会苦中作乐。等到哪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到郊外的河滩上去野餐,散散心。”

一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天,彦涵和白炎带着东东,与方轸文一起,来到了二台子村外的沙滩上。这是一片非常纯净、洁白的沙滩,沙子又细又软。大家躺在沙滩上,吃着从沙城买来的烧饼,聊着轻松的话题,很是惬意。东东在沙滩上跑来跑去,时而会扑进彦涵的怀里,父子俩便抱在一起在沙滩上打滚,滚起一阵一粗一细的笑声,飞入白云悠悠的蓝天。

自从划为右派后,彦涵还是头一回这样心情放松,开怀大笑。这一刻,心中的郁闷和烦恼都被笑声驱散了。

玩了一个多小时,大家打道回府,方轸文回二台子村,彦涵一家回沙城。分手时,又兴致勃勃地约定,有机会再来野餐。

谁也没想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彦涵一家回到家里没一会儿,一个陌生人破门而入,劈头就问:“你们到哪儿去了?”

彦涵弄不清怎么回事,问:“请问你是……”

“县政府的!”来人气势汹汹,“我问你,你们到哪儿去了?”

“到二台子玩去了,吃吃东西……”彦涵如实回答,然后又补充一句,“今天是星期天,我们休息。”

“休息?休息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往外跑什么?”

好像休息就是待在家吃饭、睡大觉,否则就不叫休息。

“我们想到外面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们的任务是什么?是下放改造!改造嘛,还要到外面吃吃喝喝,随随便便就出去,也不向政府说一声。”

“休息还要向谁说一声?”

“你不要以为休息了就可以随随便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告诉你,你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有人在盯着!”

彦涵惊讶得呆住了。在沙滩野餐的时候,他就发现对面的小树林里有个人,一直探头探脑朝他们这边窥视,当时还觉得奇怪,原来是在监视他们!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白炎和方轸文刚买了鸡蛋,上面的人就知道了,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直都有人在暗中监视!

彦涵有些恼火了,说:“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可盯的呢?”

“你应该明白你们的身份,到处乱跑可不行!”

彦涵的倔脾气上来了:“不行又怎么办?”

“怎么办?你们好好考虑考虑,这事不算完!”来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全家人呆呆地愣在那儿,野餐带来的那点儿难得的快乐,全都烟消云散了。彦涵气得晚上连白炎做的鸡蛋汤也喝不下。这太不像话了,简直把右派当成了犯人,连点行动自由也没有了。他弄不清,派人监视他们,是县政府的意思呢,还是下放干部领导的指使?但可以肯定,那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要借此机会来整治他和方轸文。他必须采取主动的措施。

第二天,彦涵找到安部长,把星期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问道:“我们又不是犯人,为什么总有人监视我们?”

安部长似有难言之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星期天嘛,出去玩玩,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件事,我跟他们说一下,就算了。”

大概是安部长替彦涵讲了话,没有人再来找麻烦,事情就算了结了。

但是却没有放过方轸文。不久,方轸文被调到一个农场去了,虽说也是劳动,却要比农村艰苦得多,而且带有强制性质。据说,上面认为他一直不好好改造,屡犯错误,而且拒不检查,其中包括买鸡蛋和到外面野餐这两件事。

处理方轸文,显然与文联下放干部的领队有关,“老右”们提起这件事,都说领队太没人情味了,太左。耐人寻味的是这位领队后来的命运。许多年以后的七十年代末,有一天,彦涵在北京街头意外地碰见了他。

彦涵问:“这么多年没见,你到哪儿去了?”

领队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傲慢,苦笑着:“唉,别提了,你离开沙城以后,我就被发配到了新疆,一待就是十几年,现在刚落实政策回来。”

“什么原因把你弄到了新疆?”

“说我思想右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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