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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长留,恩永在

时间:2022-08-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常语云,睹物思人。其前三部书籍,分别刊刻于嘉庆八年和嘉庆十五年,底本借用的就是黄丕烈本人的藏本,而主持刊刻书籍的黄丕烈将其合称为《唐宋妇人集》,不过后世往往通称为《三妇人集》。孰知我书运奇好,也是在无意之间,于北京中国书店的一家分店买下一部。看到我这部书后,以玩笑的口吻,反复说过多次,希望我能够在他八十大寿时,将此书“献上”。这两种书,都是龙榆生先生在光复后行将入狱之际送给先生,留作纪念的。

这个世界,我们既然来了,就终归是要走的。对于学者来说,人走了之后,留在世界上的痕迹,主要是自己写下的有学术价值的著述。除此之外的遗物,恐怕就是使用或是收藏过的书籍了。常语云,睹物思人。尊敬你的人,怀念你的人,目睹故书,会更真切地返回过去的岁月,贴近你的身旁。今年,是业师黄永年先生九十冥诞,翻检先生留给我的旧本古籍,犹如昔日陪侍在先生身边,嬉笑赏书,或是聆听先生畅谈古今学林的正事与趣事。

我得到先生藏书的机会,总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被交换”的产物,第二次是“贡献”得到的“回赐”,第三次是先生特意给我留下的纪念。

像所有长者一样,到一定年龄之后,对年少时特别感兴趣的东西,都会有一种比较强烈的欲求。比如,因为想吃小时候爱吃的常州萝卜丝饼,先生曾托朋友用快递从家乡给他寄过。从小就喜欢书,喜欢读书的人,看到当年非常喜欢,却因某种原因未能得到或是得而复失的书籍,也会有类似的憧憬。

我刚到北京时,在琉璃厂古旧书市的乱书堆里,捡到过一本英文的《安徒生童话》。对童话故事,我毫无兴趣,英文更看不懂。对这本童话书,看重的,只是有很多好看的插图。先生看到后,说自己小时候有过一本,后来到北方工作,留在老家,就不知所终了。看到老师眷恋的表情,当即就献给了先生。洋文洋装书可以随时贡纳,但遇到线装古书,我就很吝啬了。先生总和熟悉的人开玩笑,说辛德勇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一说到书的事情,良心就大大地坏了。

印证他这一判断最重要的事例,是我买到的一部道光三十年陆建瀛木樨香馆原刻本郝懿行著《尔雅义疏》。这是业师徜徉于沪上日下书肆大半生间,从未遇到的重要学术著述,心仪甚久。先生开玩笑说,该献给他,我坚持不动。心想,你现在是良田万顷的大地主,我只是刚刚有几分田地的贫苦小农,没有这般横征暴敛的道理。看我抗拒不理,先生转而劝诱,说在他的藏书中,有什么我喜欢的,可以考虑“等价交换”,可是我仍然不为所动。直到有一天,先生拿出清嘉庆年间黄丕烈代古倪园沈氏仿古精刻《四妇人集》,说我要是再不肯交换,就真的没良心了。因为先生是拿市价很高的书,来换市上未必有人认的书,以我的能力,是绝对买不起《四妇人集》的,所以才有这话。看先生情急,只好捧书送上。可是,当《尔雅义疏》到手之后,先生却又觉得在价格上太不相当,说像这样的不等价交换很不合理,好歹我也要再搭上一部像样点儿的清代的刻本。直到再送上一部旧山楼主人赵宗建旧藏乾隆原刻本孙志祖著《家语疏证》(见于《旧山楼书目》著录),先生才欣欣然予以肯定:“看来你的良心还没有坏透。”后来先生和贾二强学长编著《清代版本图录》,这两部书都有书影被编印到里面。

所谓《四妇人集》,是一种丛刻,包括《唐女郎鱼玄机诗》、《薛涛诗》、《杨太后宫词》和《绿窗遗稿》四种诗集。《唐女郎鱼玄机诗》和《薛涛诗》,是唐朝两大特种社交名媛的诗集,前者依据的是南宋临安府陈宅书棚本,后者系重刻一明代刊本。《杨太后宫词》传为宋宁宗杨皇后所撰,由宋末人周密辑录成册,依据的是一部宋代的抄本。《绿窗遗稿》则是元人傅若金妻孙淑(字蕙兰)的诗集,也是以抄本付梓。其前三部书籍,分别刊刻于嘉庆八年和嘉庆十五年,底本借用的就是黄丕烈本人的藏本,而主持刊刻书籍的黄丕烈将其合称为《唐宋妇人集》,不过后世往往通称为《三妇人集》。

《三妇人集》雕版精致,初印本或用开化纸印制,纸张晶莹,墨色黑亮,堪称美轮美奂。后至嘉庆二十四年,沈家人又从平湖钱氏借得《绿窗遗稿》抄本,仍倩士礼居主人黄氏为之校刊,与前者合印,通称《四妇人集》。此《四妇人集》印本,较诸开化纸印《三妇人集》,虽然略有逊色,亦属清刻本中的上乘佳品,而且先生这部书还是王绶珊九峰旧庐的旧藏。从我买古刻旧本时开始,就知道那是给猪拱的白菜,穷酸如我,只配远远看一眼而已。先生要不是对道光原刻本《尔雅义疏》思之过切,也是绝不肯拿出它来和我交换的。单纯就版刻的精美程度而言,这部《四妇人集》,迄今为止仍是我书斋中最好的藏品。虽然是“被交换”而得,每次翻看,还是把它看作是先生恩赐给我的一大福分。

所谓“贡献”,是指献给先生的一部《亭林文集》。黄永年先生对我无意中得到的一部原刻初印本顾炎武《亭林文集》充满兴趣。这种初印本的独特之处,是以《读隋书》为题,误收有一篇顾氏从《文献通考》中抄录的片段。先生在民国时期看到有人写文章,谈到这一畸形的版本,但由于传本稀少,一直无缘收入书箧。孰知我书运奇好,也是在无意之间,于北京中国书店的一家分店买下一部。书系收在顾氏《亭林遗书》中的一种,我所得到的本是全套《亭林遗书》,但其他部分是用后印本补配,只有这部《亭林文集》,是最初印的本子。

先生也是从年轻时起,就久闻其名,而始终未能收得其书。看到我这部书后,以玩笑的口吻,反复说过多次,希望我能够在他八十大寿时,将此书“献上”。这样,就在先生八十寿庆之前,我恭恭敬敬地把这部书呈送给了先生。得到书,先生当然很高兴,说:“这样做就对了,我又不会白要你的书。”

清嘉庆年间黄丕烈代古倪园沈氏仿古精刻《四妇人集》

宛如古代君主对进贡物品的“回赐”,先生送给我一部别下斋旧藏清康熙刻《箧衍集》的早印完本。此书因收有钱谦益、屈大均诸人诗作,在乾隆年间遭到抽毁,故似此原刻早印的全本,流传也很稀少,先生且特地撰写跋语,记录此番“献书”、“赐书”的逸事。另外,先生同时还赐下有两种清末民初校刻书籍时勘定的底本。其中一种,是民国时期朱祖谟刻《彊村丛书》中《鹤林词》的底本,由彊村先生亲笔书写。另一种,是清光绪年间江标刊刻《灵鹣阁丛书》中的李文田著《西游录注》以及《和林诗》。这两种书,都是龙榆生先生在光复后行将入狱之际送给先生,留作纪念的。以先生对我的恩德,既然先生喜欢,献上《亭林遗书》给先生娱寿,本来是理所应当的,没有想到,先生竟又赐以如此珍稀的书籍,以慰我嗜书痴情。

别下斋旧藏清康熙刻《箧衍集》暨黄永年先生题跋

到一定年龄,人对自己的生命,似乎会有某种预感。大约是在去世前两年的时候,先生连续几次,很伤感地对我讲:“我总是要给你留一两本书做个纪念的。”听到这话,心里很难受,总是试图以打诨的方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开玩笑说:“那你一定得给写个题跋,说清楚是您送我的,不然的话,将来寿成师兄说我偷了您的书,岂不是要害我坐牢?”没过多久,先生来京参加学术活动,果真给我带来两部线装古籍。

打开旅行箱取书时,先生笑着向我说:“是两部普通的小书,做学问用的,并不是什么善本,你可别看不上。”这两部书,都是目录书:一部是民国时期由其族人刊印的潘祖荫著《滂喜斋藏书记》;另一部,是清代苏州翻刻《武英殿聚珍版书》本《直斋书录解题》。

龙榆生先生旧藏《鹤林词》与《西游录注》底本

民国刻本《滂喜斋藏书记》

前者虽刊刻时间较近,印行过程却颇有一番曲折。盖此书系潘祖荫倩叶昌炽代为编撰,以潘家藏书之富、叶氏鉴书之精,自是第一流目录学著述。惟书版刊成于民国甲寅亦即1914年,因故未能印行,直到1928年,始由潘祖荫从孙潘博山主持刷印流通。有悖常情的是,在这之前,陈乃乾已经于1925年在上海铅印此书行世。

这两个版本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需要另文介绍的书林掌故,在这里我只想简单说明的是,这种目录书本来就没有很多读者,由于陈乃乾的铅印本已先行占领了很大一部分市场,以致刻本流布的范围,更加狭小。孙殿起的《贩书偶记》,但有陈氏印本,而没有潘家的刻本,就很清楚地反映了这一点(《贩书偶记续编》始见著录此民国刻本)。不过,从收藏的角度来看,流布范围愈小,也就意味着传世数量愈加稀少,收藏的价值亦随之增大。检中华书局印行的《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其中收录的《滂喜斋藏书记》,用的就是陈乃乾排印本,而不是潘氏家刻正本。这一情况,就很能说明,此本刊刻虽晚,实际并不多见。再说黄永年先生送给我的这本书,黑色的字迹里,还略微带有一些红色,是很初印的本子,更值得珍藏。盖此本系昆山赵诒琛寄云廔旧藏,钤有“寄云廔藏书印”注记,书衣尚另题有墨书一行,记云:“吴县潘博山先生赠。戊辰十一月。”民国戊辰即潘博山刷印此书流通的1928年,而这一题记似应出自寄云廔主人赵诒琛手。潘、赵两家本是姻亲世交,过从甚密,可见这部《滂喜斋藏书记》还有特别的纪念意义。

苏州翻刻的《武英殿聚珍版书》本《直斋书录解题》,同样看似平常,实际上亦有特别的价值。《武英殿聚珍版书》以一种比较特殊的活字版印行之后,浙江、福建、江西书局和广雅书局,曾先后有过翻版。除此之外,苏州也曾以巾箱小本的形式,翻刻过一部分《武英殿聚珍版书》的零种。当时苏州到底翻刻过多少种书,目前并没有清楚记载。阳海清《中国丛书综录补正》说是八种,可是陈乃乾致江静澜书,说他所搜集到的,即已有二十馀种。陈乃乾在信中还谈到,浙江杭州的翻刻本也是巾箱小本,其与苏州本的区别,是前者单边,而后者则是双边(见《学林漫录》第十八辑)。这里所说“单边”、“双边”,是指版片四周边框的形式,亦即“四周单边”抑或“四周双边”。黄永年先生给我的这部《直斋书录解题》,乃属“四周双边”,因知是苏州翻刻的《武英殿聚珍版书》本。此本字体端谨,笔画爽利,墨色鲜明,虽是小本零册,却属初印精品,可遇而不可求。

苏州翻刻《武英殿聚珍版书》零种《直斋书录解题》

黄永年先生特地留下这两部书给我,既充溢着浓重的师弟亲情,也寄托着对我的瞩望。先生天性诙谐活泼,和谈得来的人,包括学生在内,一向耐不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讲话;同我谈话,更无拘无束,满嘴都是戏谑的话。去世之前几年间,谈到我在北大讲授版本学课程,在时常哂笑像我这样的人都登上讲坛传授版本学知识的同时,更不止一次鼓励我说:“古籍版本的妖法,我看你也已经修练成了。有了什么想法,要赶紧写出来发表。”其实在先生渊博深邃的学识面前,再怎么修炼,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每当看到先生留给我的这些书,愈加感念培育之恩,并激励我对包括版本学在内的历史问题,做出更加努力的探索。

2015年9月13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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