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戮之家，忧怨所积

中国古代，素有连坐法。籍没罪人妻女，作为帝王妃嫔的来源之一，是连坐法与后妃制的畸形结合。这一做法，自秦汉起已成定制。汉文帝的母亲薄姬就是籍没入宫，因汉高祖召幸才生下文帝的。籍没入宫的女子，一般是父祖、兄弟、丈夫或儿子犯性质严重的族诛之罪，其家成年男子皆当诛杀，女子与年幼子孙则没入掖庭。籍没的对象，不仅有罪人的妻妾、女儿、媳妇、姊妹，有时还包括家伎、婢女等。例如，唐懿宗时，国子司业韦殷裕被决杀，其家被籍没，连同音声人（即家养女伎）郑羽客与婢女唯娘、红子都配入掖庭。

薄太后输织室 （汉画像砖）

十六国前赵主刘曜准备族诛靳康再将其女纳入后宫，其女号泣着但求一死，说：“陛下既然诛灭我的父母兄弟，还纳我干什么呢？我听说，诛戮大逆之人时，唯恐他玷污宫殿，还要伐树来消灾，何况罪人的子女呢？还是让我死了罢！”刘曜听后，略生恻隐之心，居然刀下留了她一个兄弟。唐代宗诛杀元载后，将元载的女儿，自幼出家为尼的真一籍没入宫。时隔多年，唐德宗时才告知她，父亲早被赐死，她悲愤不已。从靳康与元载女儿的诅咒号泣，足见籍没入宫是何等不近人情。

配入宫廷的罪人妻女，最初一般送入织室、浣衣院做奴婢，也有隶籍教坊乐户，或充当使役宫女的。例如唐文宗时，有宫人为他表演《河满子》舞蹈，舞姿婀娜，声腔婉转。问她怎么进宫的，才知道她是吴元济的家伎，吴元济被平定后没配入宫，因擅长乐舞而做了宫娥。当然，不论是织室女奴，还是乐舞宫娥，或是使役宫婢，只要其色貌才艺被君主看中，就可以位升妃嫔，乃至皇后的。三国魏文帝郭皇后与北周宣帝朱皇后，原来就都是没配入宫的罪家之女。

唐太宗时，尚书上奏说：“近来掖庭，或是微贱之族，礼教不习；或是刑戮之家，忧怨所积。请求今后都选良家女子。”然而，唐玄宗时，高力士奉命为太子（即后来的肃宗）择选籍没入宫的衣冠女子五人，其中就有后来生下代宗的肃宗吴皇后。可见由籍没女子位升妃嫔，历朝都视为惯例。即使被推为历代明君之首的唐太宗也未能免俗。贞观初年的一天，侍中王珪入见，有一个妃嫔在侧侍从，太宗对他说：“她是庐江王李瑗的姬妾，籍没入宫，现在位列美人。”接着不无感慨道：“庐江无道，贼杀了她的丈夫而纳取了她，岂能不亡！” 王珪离席进言道：“陛下认为庐江夺取她，对还是不对？”太宗说：“杀人而取其妻，你却还来问我对错！”王珪说：“古人说，知善而不能行，知恶而不能过，所以亡国。现在这女子近在陛下左右，我以为陛下大概觉得庐江王的做法是对的。如觉得不对，还留在身边，这就是知恶而不能改了。”王珪逻辑严密的进谏，令太宗无法躲闪辩解，只能连连称善。据《贞观政要》说，太宗便把她送还家属了。而据新旧《唐书·王珪传》，太宗并没有让这位美人出宫。庐江王因与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有牵连而被诛杀，而李元吉被诛后，其妃也为太宗所纳，不仅没有被送出宫闱，还因宠幸几乎立为皇后。由此推断，《王珪传》的记载似乎更靠谱。连这样的明君也因物欲所蔽，在这个问题上居然也知恶而不去。

问题的症结在于，在君主制下，帝王不可能把罪人的妻女与罪人区分开来，将她们籍没，是出于迁怒；对她们召幸，是出于泄欲。这种一为恨、一为爱的矛盾表现，本质上都没有把她们当作平等、独立、有尊严的人来对待。

不仅如此，有的君主为了满足自己的色欲，竟利用至高无上的君权滥加诛杀，然后把所谓罪人的妻女籍没入宫。北周宇文温的妻子尉迟炽繁长得颇有姿色，久为宣帝所垂涎。趁一次宗妇按例入朝的机会，宣帝殷勤劝酒后强占了她。宇文温的父亲上柱国宇文亮就以“主上淫纵，社稷将危”倡言起兵而最终被诛，宇文温尽管已出继给叔父，仍遭杀戮。这样，宣帝就公然将其妻籍没入宫，初拜为长贵妃，不久立为皇后，永久占有了她。

在这种事上，五代南汉主刘晟做得更变本加厉。他猜忌功臣、宗室，大开杀戒，凡男子或诛或鸩，他们的妻女则纳入后宫，凡姿貌靓丽的就升置于嫔御之列。有一次，他一天就杀了八个自己的同父兄弟，竟把他们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亲侄女都籍没入宫，其淫乱与残忍同样令人发指。

至于对被籍没的罪人妻女来说，无论入为宫婢，还是册为妃嫔，都不是她们心甘情愿的。唐代宗时，宰相元载获罪被杀，代宗打算将他三十六岁的妻子王氏没入宫掖，担任后宫统管箴规的女官。王氏长叹道：“我王家十三娘，做了二十年节度使的女儿，十六年宰相的妻子。谁又能写清楚长信宫、昭阳殿那些个事情呢？”宁愿自尽也决不入宫。元载为相，权势太盛，劣迹不少，其妻尚且不愿进宫苟且偷生，更何况那些确有冤滥而被籍没的女子呢！

唐贞元八年（792），窦参流放被杀，颇有陆贽等朋党倾轧的因素在内。死前，窦参对宠妾上清说：“我身死家破，你必籍为宫婢。如皇帝问起真相，你可一定要为我说个明白啊！”在籍配入宫的几年后，由于善于应对，精于茶道，上清被调至唐德宗左右侍奉。一次，德宗问起她的出身来历，她就把窦参在流放地被栽赃诬陷的情况一一说出。德宗便略为窦参昭雪，并放上清出宫。

也是唐代，武则天时，有一个剡川士人身陷冤狱，妻子配发掖庭。她善吹觱篥，就自作了一首诗，谱上曲，表达对入狱丈夫的思念，对不幸离别的哀怨。她最初把这首曲以丈夫的排行取名为“大郎神”，后来唯恐被人知道，又改称“悲切子”，还担心被人追问，便取了个毫不相干的曲名，叫作“悲回鹘”。她常吹这首曲子，寄托对籍没入宫的幽怨哀恨。《全唐诗》保存了这首歌词，其开首两句说：“此别难重陈，花飞复恋人”，最后两句说，“剡川今已远，魂梦暗相亲”。像这样满怀怨尤被没入宫的罪人妻女，又岂止这剡川士人的妻子呢！她们连完整保存与追忆往日夫妻之情、父女之情的自由与权利，都因籍没而被帝王践踏蹂躏，这对她们的人格尊严是一种怎样的蔑视与摧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