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百科知识 后半生的窗前

后半生的窗前

时间:2022-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我跟随办公室主任和前任住户一起神情恍惚地来到老院子。E老师退休了,特别的是,他并非正常退休。因为错发了一篇稿子,E老师在用其一生完成《百花洲》的传奇之后,行将退休之际遭遇命运的裁判。这时,E老师的家庭也发生了变故。有时看到他从外面回到老院子时,斜挎着一个大书包,书包长到腰以下,在他的疾步行走中,书包在身后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后半生的窗前

你把自己放在哪里,位置就落在哪里,万物都落在适当的位置。窗景压在脸上,很重,我能感到眼睛漫长的碎裂。

站在六楼的北窗前,眼睛被楼下正方形花园里树木和枝叶所荫蔽。2003年之前,我没有在意过那些被人工刻意摆放过的香樟的翠绿。我曾沿着花园的边缘走进一座破旧的偏长形办公楼,那幢四层楼匍匐着像一个无声而饱含内容的虫子。虫子体内有稠黏的碧绿色液体,充盈着暗光、巫气和莫名的吸附力,我始终相信那一定是巫气,初遇它十多年后我一直还在中毒。若干年后,我在某些幽暗的黄昏,锁上办公室的门,一次次穿过二楼空荡荡悠长的走廊尽头。

刚进入这幢楼时,我十几岁,跟随父亲一起拜访了这幢楼一层一个杂乱的办公室,那是《百花洲》编辑部。我进门时,只是一个无足轻重闲暇时间里的观望者,大人们都在忙着。我看见一个老编辑同一个女作者谈一个小说稿子,父亲也是来谈稿子的,同老编辑打了招呼。前面的谈话已近尾声,娇小可爱的女作者最后接过稿子,转身摆着裙裾从我身边飘然而去。

我的眼睛跟随着那条裙子的摇曳出了门,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我已记不得当年编辑的模样,只记得一条宽大的转身旋起的裙子的旋涡,在晕眩中,那是一次秘而不宣的暗地传播。然后我才看到一张年代久远破烂的书桌,书桌的上下四周堆满了书,坐在书桌后的人埋在书里不见面目。

再引诱我的才是那些充满了墨香的书和字。我以后把裙子也穿得摇曳多姿,更梦想笔下文字也能翩翩舞蹈。

生活在物质之中,又伸延虚无的希望,每个人几乎都对某些事物展开驰骋幻想。当我们不再寻找惊奇,而是寻找某种替代物——因为唯有少时简单而高超的明智可以达到这种惊奇。

我朝圣般不由自主转向那些破败的书桌和狼藉的文字,终有一日,与那些文字以抱头痛哭的韵律一起跳动。

2003年我从九江调入南昌,得以住进这个有四方形花园的旧院子。那一年,那个甲壳虫一样的办公大楼已经空了,几乎所有的出版社都各自盖了大楼搬出去了。老院子里还剩留着一些没有住到新房子的住户和家属。

我跟随办公室主任和前任住户一起神情恍惚地来到老院子。我从得知自己真的调入出版社时,一直处于亢奋、悲伤和对未来的无法确认中。进入这个旧的出版大院,要绕过铁轨边一段邋遢的路,那条支巷充斥了灰暗不清的居民澡堂、小理发店、卖水泥和建材的杂货铺。进入老院子的大门,我才刻意看清了它应有的面目,院子里,安宁和茂密的绿树短暂地安抚了我。

单位分给我租住的房子是腾空的旧房。进到屋里,前房主很不情愿地把房门钥匙通过办公室主任交给我,他没有直接交给我,而是三人在场时刻意绕了一圈,我一边打量着房子,同时立刻明白了前主人的用意。这房子在几年前他搬进来时装修过,他要求我支付足够的装修费用。支付装修费的意思是办公室主任委婉转达的。而前房主表达意见的方式十分干脆。两室一厅的房子,他锁了一间,锁的房子里是搬家后狼藉一片的垃圾杂物。如果我在相应费用没有支付之前,他是不会彻底搬离这套房子的。

我无处安身,剩下一室一厅落满灰尘的房子,我草草打扫后安顿了调来南昌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别人的房子,别人的门,我把自己缩成最小的核,疲惫地掷落在无所傍依的夜晚。

房子在六楼,八层楼的六楼,我适应这种高度。从北窗往下眺望,正方形花园积累了四周的天地之水,将我窗前的绿枝全部夺走,绿色的聚合和盛放,是我在乎的唯一白天和黑夜。南边是阳台,我推开通往阳台的门,被迎面而来无形的灰尘所蒙蔽和迟疑。南面已是院子之外,我看到的外面:杂乱不整破败的屋顶,私人家搭的违章建筑,干涸的水泥路面,蜷曲的钢铁、垃圾中转站。

悬疑的半空中,我迷途般向天空的陌生和破败张开伤口,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个没有亲人的异乡,谁是我的亲人?

很多又是很少的时间流逝了,我只剩下不多的时间来理解人生尚未解释的一切,接受生活无情的鞭挞。我甚至尚未能够接受生存,接受自我。别人才是自己一面凛洌的镜子。

当年的老编辑,“老”是资格上的老,按时间推断,当年其实还很年轻。我发现E老师时,心里含着某种意外的惊愕,二十多年过去,他竟然距离我这么近这么近。当年我学会了写诗,父亲帮我寄了几首诗给《百花洲》,E老师留用了其中两首。但不久《江西青年报》也选发了其中一首。那时我觉得这是一个一稿多投的严重事件,吓得叫父亲赶紧打电话告知E老师。结果是,大热天,E老师骑自行车到印刷厂撤换了其中一首。在《百花洲》发表作品时,我正在读大学,同学在图书馆发现了那么厚的杂志《百花洲》上有我的作品,都羡慕得要死。

在E老师勤恳一生的编辑生涯中,撤换稿子只是小事一桩,他可能早就不记得了。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一直记在心里,对E老师满怀愧疚和感激。在当时文坛像我这样的小字辈看来,说E老师的名字如雷贯耳一点都不夸张。2000年省里开文代会,在会上我远远地还是第一次看清了E老师的模样,散会时我很想赶上前去向E老师问候一声。但人流的裹挟中,转眼他已不见了踪影。我心里怅然若失。

2003年住到老院子时,我忽然发现了E老师的身影,可想我当时的惊喜之情,然而,时序已经更替了一切。

E老师退休了,特别的是,他并非正常退休。因为错发了一篇稿子,E老师在用其一生完成《百花洲》的传奇之后,行将退休之际遭遇命运的裁判。这时,E老师的家庭也发生了变故。他的妻子也是作家也是文学期刊的主编,在我们眼里最般配和美满的一对夫妻突然分手了,妻子决然地奔向了千万里外的京城,奔向了新的幸福。

对我来说,一篇文章对与错的本身,婚姻双方的对与错都已不值得再去追究。E老师孤身一人住在老院子里。我远远地看着E老师,他低着头、佝偻着背,在花园里散步打转转。有时看到他从外面回到老院子时,斜挎着一个大书包,书包长到腰以下,在他的疾步行走中,书包在身后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E老师对我视而不见,他的眼睛永远低着不看任何人。多少次我与他迎面走过时,我张着无声的嘴巴欲言又止。他显然不想牵连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对他侵扰。我常常转过身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在院子里住上几年了,我始终没能同E老师搭上话。

从早晨太阳升起时告别老院子,去到四十分钟路程之外的新大楼上班,到夜幕低垂时回来,在四边形花园弥漫着满园的沉寂时,我一次次看清了自己的影子,一次次看清了时间的漫长而无休止。我为自己的这个感觉暗自惊恐。在绝望的困顿中,日子周而复始,再无变数,除却白天包围着我的机械事物之外,我一无所有,人生充满了挫败。我丝毫不认为我最终会获得什么成功。而所谓成功又有什么意义,它从来不比内心的松弛安妥更让人觉得真实可信。

还有另一种关系的不可信。婚姻中的男女。我原以为在这个城市,甚至小到就在这个院子里,我是有亲人的。我姑姑的女儿,我的一位表姐和她的丈夫就住在这个院子里。而我来到这个院子定居时,他们的婚姻已经瓦解。二十年的婚姻终究还是散开了。表姐的丈夫我很小时就见过,他是出版社的编辑,从前到九江到父亲的办公室探访过,那天我恰巧在,我看到了一个十分儒雅英俊的上海男人。在师大当教授的表姐端庄贤惠,她苦守了多年,但她没有握住婚姻中男人的定心。

表姐的丈夫多年一直把父亲称作舅舅,而且对父亲出书的事十分尽心。除去婚姻中的错误,他在我们眼里还是获得了高分。而人生仿佛又一次颠倒了。不幸的表姐离婚后找到了无比幸福的归宿。而表姐的前夫却一直独居在旧院子里。

因为表姐的女儿归了她的前夫,已到上海读大学去了。从这点上推断,我与那个表姐曾经的家还是有血缘牵连的。但是表姐不在了,我就无法去拜访这个院子里我最可信赖的一家。

我与他会在院子里不期而遇,时间的腐蚀性在我们身上功效显著,我们在对方身上都看到了抑郁和落魄,我们彼此依然充满友善地微笑,却隔着无可挽回的距离。

在旧院子里,某一天有了一个十分惊喜的发现,我又遇到了从前九江的同事——高个子漂亮的黎儿,她也住在院子里。当年我们参加工作一批进的报社,同在电脑房上班。后来她学了财会,我做了采编。那时虽来往不多,但我至今还记得当年她用钩针做的小洋娃娃,她送了一个给我,我把那个毛线小娃娃在胸前别了很久。当时有一本杂志叫《家具与生活》,我喜欢看那本杂志,喜欢参与其中做一些不着边际但又确实可行的梦想。其中一个栏目是手工大赛,黎儿的好多制作都够上参赛,我们为此鼓动了她好多次。后来她调到南昌去了,就没有更多的消息了。我喜欢手巧的女孩,因为她一定会是心“灵”的。

我们在花园边相遇都很开心。花园在春天到来时已比想象中更为丰沛。我们在花园边相约,我们相邀带着孩子一起去出游,更多的时候是相邀着一起回九江。她买了马自达的车,坐她的车回九江时,她拿到驾照才几个月。车心惊肉跳地奔驰在高速路上,有点紧张,但更刺激,每到目的地仿佛都是一场胜利。

过往的人过往的事,紧密着我与老院子之间彼此的接纳与认同。

在旧院子里穿行时,我渐渐明白我必须在这里住下去,为了明了人生的赐予会丰溢到如何使人窒息和瘫痪的地步,我将在这里获取最平静的心。

秋天住进老院子,接着就是冬天,花园里香樟树的籽籽落满了一地。紫色的籽像个微缩的葡萄,我走在花园的小路上,脚下噼噼啪啪地响,一粒粒香樟鲜嫩的果实被踩成果桨,化为灰土。只有个别幸运的种子滚落到一边角落的泥土里。那些种子会不会发芽呢?这也许不是我关心的问题,因为我每次都充满毁灭般的快感,我有意地朝着那些种子用力踩下去,让它们像一张嘴或一处伤疤,沾在花园的小路上,散发出奥秘的青涩气味。我走进花园时,我享受它,也看透它,它安于给予,安于受伤,而我的欢乐和愉悦在哪里呢?

几个月之后,按照前房主的意思,我最终用人民币得以使另一个房间的垃圾被清出门。我毫无疑问是喜欢钱的,但因为钱而发生很多纠纷、痛苦,钱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与垃圾安然相处了那么多日夜,我安慰自己这钱是花得有意义的。若对象是一个贫困的家庭这钱就出得更心甘情愿了。

在那个旧屋子里,楼上卫生间还在无理地漏水。我以极大的耐心忍受着这个房屋别人的气味。随后我做的一件事就是,花更多的钱请工人把房子里所有的旧装修都撬掉。我不喜欢别人的气息对自己私人空间的侵袭,更不愿意继承别人对房间的审美。

而这个房子可能将是自己后半生全部的安放。

E老师是真的不认识我吗?在旧院子住了几年时间,他对我始终像是旁若无人。有一天我们迎面走过时,他终于向我扬起了脸,我立即喊了他一声“E老师!”我们从此说上了话。这个时间正是我入主《百花洲》杂志的时间。

花样繁多的人生游戏中,命运总存在永远被翻新被改造的可能。我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来到《百花洲》。而那真的是我最小又最大的愿望。

对老一代《百花洲》编辑,我充满敬意。曾赌气说再也不管《百花洲》任何事情的E老师,那之后给了我很多帮助和鼓励。他每天早上还是在花园散步打转转,但他显然把锻炼的时间放在我下楼上班的时间,那样我们每天都可以碰上面,有时点头有时说几句有关杂志的事情。显然E老师心中抑制不住仍满怀着对《百花洲》的一腔挚爱,那是一种对于可能逃避的东西悄然的激情,一种火焰之下的焦苦。

另一个发现是,其实E老师就同我住在同一幢楼,而且是同一个单元,同一样结构的房子里。准确地说,他就住在四楼我的楼下。我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有一个安妥的无形的支撑。

老院子搬空的办公楼,因为新大楼人满得要溢出来,又慢慢搬回了一些办公的人,不久前,我也在这里安放了自己的一个办公室。

无论如何,我不可避免要在这里沉沦下去,我无处可去,也无力去往新的住地。在城市的另一端,夏天正以一种相反的方式,奉献出它的繁富、它的沉默和它的烦闷。那些沉默或者产生于阳光或许产生于阴影,而整个花园都在沉寂中,站在窗前的人,花园就是眼前的全部。人们在花园里进出,谁也无法摆脱自己,无法以血液的跳动去重新拾回时间。在昼夜交替的晨光中,一定充满了我与这个旧院子牢不可分的信息和召唤。当我远离这个城市一段时间,我确信那个花园就是我后半生的绿荫和守候。

我的心每每奔向彼处,我见到鸟群蓦然振翼飞起,它们一定受到了某种威胁和惊扰,而我愿自己能安歇在这个旧花园里。傍晚的最后一抹红霞散去,随后出现了第一颗星星,天空深处接着固定了一颗颗星星。然后,隔着花园,对面楼房的灯火吞噬了一颗一颗星星,黑夜深邃而至。所谓声名就像一颗颗陨星,除了几个卓越的和不可战胜的名字之外,千万个星星一闪即逝。

无数个游离不定的夜晚,我伫立在窗前,我不知道自己看明白了什么。到底有什么能令人感到舒畅,我犹未餍足那玉露琼浆,它已消失在黑夜中了,是否这是它持久隽永的全部秘密?

承蒙夜晚让我怀有最大的天真。我是否还将辗转于不同的窗前?眼前花园已成一片暗影,负重的旧院子已关闭最后的灯火。那并不是因为它可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因为它使一切问题成为无能。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