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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随族群的流星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蒙古族,1947年生。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是翔实的家谱。罗来对祖先传承的这种信仰毫不置疑,根据他多年观察的经验,不仅能够及时发现鬃尾旌的形态变化,而且还会准确无误地预料到吉凶祸福。对草原的时局及家族命运的变迁与得失,那鬃尾旌都及时有所预示。

满都麦著苏荣巴图译


满都麦

蒙古族,1947年生。国家一级作家,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1972年开始从事小说创作,被译作品在《中国作家》《当代》《十月》《民族文学》等刊物上发表,部分作品在国外发表。出版有《碧野深处》等十部小说集。多次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满都麦小说选》获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10年,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艺术突出贡献奖”金质奖章。

苏荣巴图

1944年出生在海拉尔。翻译家、国家一级作家。作品体裁涉及小说、歌曲、歌剧、电视剧本、电视专题片等,同时致力于蒙译汉、汉译蒙、西里尔转译呼都木文,发表了大量的翻译作品。中短篇代表作有《多彩石》《她父亲的婚事》等,短篇小说《除夕的饺子》入选内蒙古大学、中专和中学的文学课本,入选《中国少数民族儿童文学选集》。

查克特格是指将一端固定在蒙古包套脑中央的一条绳索,是用马鬃和驼毛编制而成。每次搭建好蒙古包之后,在查克特格下端悬挂重物,来调整蒙古包的形状。除此,偶尔遇见狂风袭击之时,用同样的方法来稳固蒙古包的安全。平时,把它撩起掖在东南角的乌尼杆[1]之间。而且,家家户户的查克特格同样还负有一种极不寻常的历史使命,在其上端有一团由马鬃和马尾组成的旌旗,则是蒙古人与马形影不离、相依为命,曾把自己的智慧与马之速度完美地结合为风驰电掣的强大动力之象征。因为,“没有神奇的骏马,也就没有青蒙演义”。所以,他们崇尚骏马的心理与众不同,当心爱的坐骑仙逝,要象征性地剪下一缕鬃尾来,拿回去系在查克特格绳索上,与先世积累的鬃尾合为永久性的神圣之旌。其目的一是祝愿已故骏马能够再度轮回其族群中来;二是记载延续祖先圣火继承者的生平谱系:哪位先祖一生中骑过哪些骏马,创造了何等业绩;哪些神驹使主人所向披靡、名声远扬……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是翔实的家谱。因此,每家每户的查克特格使命不凡,它与相伴的祖先圣火同样无比至尊而神圣,成为游牧蒙古人家族世代敬仰崇拜的神偶。

黑暗的东方开始破晓了。睡在土拉格[2]北面的罗来一睁眼,就把视线投向蒙古包东南上空,发现从天窗映进来的黎明,与土拉格里燃烧的火光,使室内的一切清晰可见,看到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顺顺溜溜,安然无异,罗来的心境便宽慰坦荡了。他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惬意地伸了伸懒腰。

五十岁出头的罗来,是个死守蒙古族传统习俗,而不越雷池一步的牧马人。他从父亲手中继承祖辈传承的圣火,成家立业一直到今天,每天清晨一醒来,第一眼就观察悬在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这是他雷打不动的惯例。在罗来的心目中,那面鬃毛旌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它不仅包含和渗透多少代马上先辈的希冀与灵气,而且具备预示家族和时局的吉凶祸福之功能。鬃尾旌像倾泻的瀑布那样下垂顺溜,则兆示天下太平、心想事成、万事大吉。鬃尾旌骤然杂乱,像沙蓬草一样膨胀起来,是在预示时运不平或有天灾人祸即将来临。罗来对祖先传承的这种信仰毫不置疑,根据他多年观察的经验,不仅能够及时发现鬃尾旌的形态变化,而且还会准确无误地预料到吉凶祸福。

二十世纪丙午年的春天,罗来家的鬃尾旌居然杂乱不堪,就像秋天随风滚动的沙蓬草一样膨胀。这种预示不吉利的征兆,持续到夏季临近时,灭绝人性的“文革”运动开始了。然而,“以阶级斗争为纲”,你死我活地人整人的血淋淋的劫难,整整持续了十年,那面鬃尾旌也气冲冲地膨胀了十年。然后,逼迫牧民退让草场垦荒;终结数千年的游牧生活,成为定居放牧;罗来的几个儿子先后考入大学……对草原的时局及家族命运的变迁与得失,那鬃尾旌都及时有所预示。罗来躺在被窝里,回顾那些往事时,土拉格上面的茶锅开始沸腾,飘溢弥漫的茶香气息令他垂涎。

索吉德玛挤完了牛奶,提着奶桶从外面走进来。她用刚挤来的鲜奶,兑出香甜的奶茶,并象征性地舀出一小碗茶的徳吉[3]跨出门槛,十分虔诚地向苍天父神、大地母神、山水之神敖包的方向,分别扬洒敬献。

罗来起身洗漱完毕后,从妻子手里接过盛有奶茶德吉的碗,用右手无名指蘸取奶茶,首先向土拉格中的圣火连续弹敬三次。他又走近查克特格下面,用鲜奶茶涂祭了鬃尾旌。然后他双手合十,虔诚地默默向鬃尾旌进行了一番祈祷。牧马人罗来,只要是不出远门在家,每天早晨,对祖先的圣火与鬃尾旌,都要如此这般进行祈福祷告。

罗来两口子开始喝早茶。往茶碗里放了几块奶豆腐的妻子,对丈夫提醒道:

“那几峰鬼骆驼[4],迎风远去有些时了,也不知流落到何处。应该及早把它们找回来,一旦越境那可就白瞎了。”削了一大碗熟的冷羊肉泡茶吃喝的罗来,忧郁地说:

“也难怪那些可怜的牲畜啊,为了寻觅丰美如意的草场,它们不得不远去觅食。仅有的牧场,已经被蹂躏得差不多了,何况是骆驼啊,最近就连马群都留不住了。”妻子索吉德玛听了这番话,轻轻地叹了一声,说:

“看来依赖定居的这点儿固定牧场,养殖大畜也太困难了。你发现没有?牛奶的黏稠度比起过去差了许多,做出来的奶豆腐、奶皮子都发干,没嚼头,远不如从前那样可口美味了。”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由于牧场常年得不到休养生息,植被贫瘠土壤板结,所生长的牧草种类稀疏养分不足,导致牲畜身架也在明显萎缩退化。现在吃的牛羊肉,简直没法和过去相比呀。肉都失去了那种油脂香味,嚼起来远不如从前可口了。”罗来嘴里嚼着肉,用忧虑的目光凝视着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说。

太阳刚刚从东方天边露脸的时分,罗来急匆匆地走近马桩跟前,拴在马桩上的坐骑,朝着主人亲切地咴、咴、咴嘶鸣时,心领神会的罗来解开缰绳后,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马的脑门,表示彼此问候。然后,他勒紧了马鞍肚带,撑着套马杆儿,身轻如燕地跃上了马背,朝着马群所在的原野驰去。随着马步嗒嗒嗒的节奏韵律,他用令人心旷神怡的呼麦口技,唱起他那百唱不厌的牧歌:《敏金杭盖,我的家乡》。

索吉德玛也开始忙活起她的营生,打开圈门的栅栏,将羊群放了出去。然后又给几头小牛犊分别把栩日格[5]戴好后,将营盘上的牛群赶向草场。之后,索吉德玛背起阿如格[6],提起竹制的粪叉,将夜间牛群排泄在营盘上的牛粪,一块一块地铲起,抛入背篓之中。然后,她把一篓又一篓的湿牛粪,拿去倒在晾晒的牛粪堆上。那堆积如山的牛粪,便是牧民之家一年四季取暖、煮饭的最佳传统燃料。

太阳升到一竿子多高时,家庭主妇索吉德玛已经把外面的活儿干完了。索吉德玛把头巾解了下来,擦了把脸上的汗水,一边用头巾摔打着身上的尘埃,一边朝着奔往草场远去的牛群和羊群望了望,然后,她走进了蒙古包。进屋后,她首先把土拉格里的长生火种,用灰烬焖存好。然后找出驼绒和纺线锤揣入怀里,急急忙忙地喝几口茶。临走时,索吉德玛还是习以为常地没锁门,为了给南来北往的行人提供方便,留门,把包门关好后,将门的毛绳拉手,掖在蒙古包的腰带上。索吉德玛奔着远去的羊群走去时,瞧着在浩特郊外觅食的盘羊羔亲切地喊道:“孩子啊,咱们走吧,野外的草质比这里新鲜多了!”犄角长出一拃长的半大盘羊羔,听到“母亲”的召唤,蹦蹦跳跳,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紧跟着它的“母亲”随行。

身边活泼可爱的盘羊“儿子”,使索吉德玛想起在高中读书的三儿子的来信,信中说:“我一定要好好努力学习,将来我也和大哥、二哥那样,要到国外去留学……”母亲对她几个孩子打心眼里满意,一个比一个上进好学,个个都想像空中翱翔的金鹰那样远走高飞。好啊,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啊。心情舒畅的索吉德玛边走边瞅着身边的盘羊羔说:“孩子啊,你们家族不是天生就喜好音乐吗,阿妈就给你哼一首吧。”她随着脚步的节奏,哼起了一首悠扬动听的古老牧歌,小盘羊羔果真心领神会,竟然停下脚步来,昂首眺望茫茫远方,仿佛在向往它的同类族群。盘羊种族痴迷音乐是天赋是本性。每当陶醉长调牧歌的时候,往往忘乎所以,一动不动,被天籁陶醉得泪流满面。

索吉德玛来到散落于草滩上觅食的羊群前,在一处小山包上坐了下来,会意“母亲”行为的小盘羊也开始觅食去了。她从怀里掏出驼绒和纺线锤,开始捻毛线之际,注视着周边和远处的景物。发现草原深处南来北往的骑着摩托车的,开着汽车的,赶着驴马车的,甚至还有步行人,他们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老人们曾经说起,咱本土牧民普遍守旧,认为那外来的铁器玩意儿没有人性,不是什么好东西,毕竟不如骑马踏实。那些东奔西跑的人,都是来这里探矿掏洞的、掘古墓寻宝的、做皮毛生意的、搞小买卖的、狩猎的、挖药材或搂发菜的……都是来谋求生财之道的外路人。于是,索吉德玛不由得想起丈夫罗来的嘱托:“今后,出牧的时候别再像往常那样留门了,如今流入草原的什么人都有,别以为他们都像阿木古楞老弟那样,是由衷地尊重草原风土人情的好人。草原的世道在夜以继日地发生变化,不得不提防顺手牵羊的那种人啊。”

那是在三年前,夏末秋初的一天,罗来为了去几十里外的苏木[7]供销社搞采购,一大早就驰到马群过夜的牧场,把漫山遍野的马群归拢到一起,赶到河边给马群饮水后,他从马群中套了一匹马,更换了坐骑。当马群饮足水的时候,罗来将马群驱向草质鲜美的牧场稳住后,便匆匆离去。

罗来到了供销社,购买了烟酒、糖果、茶叶等一大皮兜生活日用品。当他随着马蹄节奏,兴致勃勃地用嘹亮深沉的呼麦口技唱着牧歌《敏金杭盖,我的家乡》走近自家的浩特时,已经是大半后晌了。他发现离浩特不远处,有一匹枣红马在觅食,他觉得纳闷,是谁的坐骑跑到这里来了呢?罗来走到马桩前,下马时又发现,有一具质地与装饰特别讲究的马鞍。后鞒着地,摆放在马桩的西侧,旁边还有一把甩在地上的套马杆。罗来一目了然地认定,这是一位远道而来的牧马人,他是谁呢?感到欣慰的罗来,匆忙把马拴好,提着采购回来的货物,走进了蒙古包。

罗来进屋后发现,有一位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躺在火撑子西侧正在睡觉。罗来不想惊动客人,他脚步轻轻地走近柜橱前,把采购回来的货物,一一地拿出来,摆放在柜子上。当罗来在火撑子东侧落座的时候,那熟睡的客人醒来了。脸面黝黑泛红的大汉,不忙不慌地坐了起来,用惺忪的眼神审视着对面的罗来,以草原牧民的传统习俗致意:您好、全家老少安好?雨水充沛、草场丰美、畜群可体壮膘肥……一连串的问候。罗来也同样,凝视着眼前的陌生人,亲切地回敬内容相似的一连串问候。

罗来为了款待到家来的客人,从柜橱上拿起一盒“三门峡”牌香烟来,开封抽出一支递给那陌生的壮汉时,他却笑眯眯地摆了摆手,接着从靴筒里抽出一支玉嘴儿银锅儿的漂亮烟袋,插入配有银饰的粉绸缎烟荷包里,装烟之际问道:

“您就是杭盖草原的牧马人罗来大哥吧?”

“我正是,你是……”未等罗来把话说完,大汉将烟袋点燃,喷吐着烟雾微笑道:

“小弟我叫阿木古楞,是苏尼特草原图和牧地区的牧马人,是专程前来拜见罗来大哥的。”

罗来也和客人有同感,从来不喜欢吸那种时尚的卷烟,从怀里拿出丝毫不逊色于客人的烟袋来,插入香牛皮荷包中装烟时想,那苏尼特旗的图和牧之地听说过,离这里起码也有二百里开外。难道他是获悉我捎出去的口信,奔我来的吗?要不然他是不会跨盟越旗,从那么老远来拜见我。罗来试探地问道:

“这么说,老弟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来找我吧?”

“是的。两年前,曾经在转场过程中,失散了一个马家族。为了寻找丢失的马匹,这两年我一直在长途跋涉,走过了许多地方,却得不到任何音信。前不久,有幸遇到异乡的一个放马人,向我透露消息说:他早在年初获悉,杭盖草原的牧马人罗来,收养了几匹无主马,让失主前去认领。你所丢失的马匹之印记、数量和特征,与那罗来捎出来的口信基本上吻合,不妨去看一看。”

自古以来,在茫茫无垠的草原上,依赖于自然天赋游牧生存的牧民之间,如此这般拾金不昧、助人为乐的美德不足为奇。爱马如命的阿木古楞,自从丢了马那天起,他就开始心神不安,总觉得自己脸上无光。作为一名令人羡慕的、堂堂的牧马人,如果不把失散的马匹找回来,不仅是家庭财产的一种损失,更是有损于牧马骑士的名誉,将会有人耻笑道:连自己的马群都收留不住,还算什么大名鼎鼎的牧马人啊?

罗来是一个经历丰富,注重人格尊严的老马倌儿。自打收留了那几匹无主马开始,他就托付过往的行人,四处捎口信。但时过两年之久,一直没有失主前来认领。为此,有些赶时髦重金钱的人,曾和罗来打趣地说:“真不可思议啊,你怎么还是过去的老脑筋呀?那几匹马又不是你偷来的,为啥一见人就向外声张呢?既然没有人找上门来,那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吗?”一向遵循本分的罗来却不这么想,他摇着头果断地说:“那可使不得,咱老一辈人经常说,长生天有亿万只眼睛,伤天害理的事情干不得。再说,无论是哪里的牧民都一样,谁家都难免会失散牲畜的。如果都把所收留的牲畜,当作天上掉下来的财富,不声不响地私吞下去,哪里还会有邻里之间的和睦和周边草原的融洽呢?那种贪图不义之财的做法,本来就不属于咱牧民的秉性。”

罗来为了核实自己收留的马匹,是否与来者所丢失的马匹相吻合,便问道:

“你所丢失的马总共是几匹,体外何处又有何种印记,都有哪些明显的特征?”阿木古楞用烟雾缭绕的烟袋玉嘴顶着下巴颏,如数家珍地说:

“我那一组马家族的首领儿马,是一匹白鼻梁红枣骝马,其妻妾和子女连大带小,失散的时候总共是九匹。除了三匹小马驹以外,其他马匹的左后大腿上,都有∪形印记符号。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春天,转场过程中失散的。这两年或许由于天灾病故,会有所闪失。”罗来听了这番说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且喜笑颜开地说:

“好了,好了,我总算是尽到责任了。你的马不仅没有任何闪失,如今已经繁殖成十三匹。”喜出望外的阿木古楞,瞪大了眼睛愣怔了片刻后,激动不已地说:

“不难看得出,我来到你家门前就发现,无人的居室蒙古包还和从前那样,给过往的行人留门提供方便,我就意识到终于交上了好运,显然是心想事成的吉兆。于是,我就像回到自己家那样宽慰,进屋后为了解渴充饥,点火、熬茶、做饭,吃饱、喝足后,还美美地睡了一大觉。”

“这就对了,咱们马背人经常出门在外,天南海北走到哪里,不都一直是这样吗?”罗来欣然笑道。

“可我最近两年,为了寻找丢失的马匹,走了许多地方,像你家这样依然保留传统习俗的门户,一个也见不到了。”阿木古楞惬意地微笑着说。

客人的大度与豪爽,使罗来显得异常高兴,眨眼的工夫他熬好了奶茶。将茶水的德吉呈给客人后,俩人开始喝茶,阿木古楞品尝着茶味说:

“这方草原的水质好啊,所以才会养育出好心的人来。”罗来会意地笑了笑,很骄傲地回答说:

“这话我爱听,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这片杭盖草原,曾经是我们多少代祖先繁衍生息的热土啊。”他从柜台上拿起一瓶子酒来,用精致的小银碗,给客人敬了一杯相识的酒。走南闯北的阿木古楞很礼貌,起身后让长兄罗来坐下,然后彬彬有礼地把酒杯接过去,用右手的无名指将酒之德吉蘸取后,分别向天、地、火之信仰敬献之后,尝了一口。之后,阿木古楞从身边拿起专门带来的见面礼品,一块砖茶、两件陶瓷瓶装的茅台酒和一条崭新的蓝色哈达,敬献于罗来时说道:

“有幸能够认识老兄,使我深感荣幸。”

“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天南地北的朋友了。”罗来接收礼品后,将寓意深情厚谊的蓝色哈达,珍重地叠好,放入了柜橱里。

哈达是草原牧民之间礼尚往来的信使,它不仅是传递感情的桥梁,也是祝福万事大吉的文化载体。于是,两个牧马人一见如故,相互称兄道弟,彼此劝酒之际,开始唠起了天南地北与马相关的所见所闻。

……

第二天一大早,远道而来的阿木古楞,与热情招待的老嫂索吉德玛告别后,随同罗来赶到了马群所在的草场。俩人将以家族各奔东西的马群,归拢到一起后,罗来策马扬鞭深入马群之中,将那收养两年之久的一小群马,从马群中赶了出来,一匹不少地归还于失主。阿木古楞当然也是十分老到的马倌,除了后续增添的几匹小马驹以外,对于其他马匹的相貌非常熟悉,他从心底感激罗来如此诚实。他俩为了告别同时下马,坐在绒绒的草滩上开始抽烟,这时额头上有玉点的一匹五岁黑儿马,急躁不安地望着,并从分离出来的马匹中,跑回大马群中去了。很显然,那匹儿马是在留恋不舍自己的妻妾和儿女。一目了然的阿木古楞不忍心了,他居然用责备的目光凝视着身边的罗来说:

“老兄啊,你也太厚道了。咱们同样都是牧马人,谁也瞒不过谁,我那匹玉点儿马当年失散的时候,是一匹未经阉割的半大马驹,所以它也不像其他成年的马匹那样带有马印。如今,它已经在你的马群中成家立业了,你怎么能忍心让它妻离子散呢?这样吧,就当这两年的酬劳,我把它留给你好了。”

说实在的,罗来也不忍心把玉点儿马放走,因为它已经是三匹年轻骒马的丈夫,两匹小马驹的父亲了。而且又是一匹血缘高贵的优良种公马。但是,罗来为了践行自己恪守的诚信和本分,不得不把自己所收留的马匹,如数归还于失主,他为难不堪地说:

“老兄我不图你的酬劳,这样吧,我换匹马还给你好了。”骤然恼火的阿木古楞脸色变了,举起他那硕大的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罗来的肩膀上,责备道:

“咱俩不是已经结为弟兄了吗?假如你老兄不对外界声张的话,我是绝对找不到我所丢失的马家族。你就是少给我三五匹马,我也感恩不尽了。况且,你还替我繁殖了好几匹马驹子,咱们再咋弟兄,我也应该对你表示酬谢。”罗来显得很尴尬,为了消除阿木古楞老弟的火气说:

“在日常转场的过程中,由于各种缘故,失散牲畜的事情谁家都难免。可是咱们草原自古以来,相互收养呵护,彼此归还失主,是每家每户一直恪守的职责嘛。”

用漂亮的烟袋吸烟的阿木古楞听了这番话,脸上浮出了深沉的神色。他回过头去瞅了一眼失踪已久的那几匹马。然后,他边吸着烟边举目瞭望眼前这片既陌生又新奇的广袤原野,感叹道:

“可惜啊,现如今草原上,如此这般固守牧民尊严的人,可不多见了。”罗来似乎也有同感,嘴里噙着白玉烟嘴儿,直勾勾地盯着那几匹即将回归故里的马,脸上露出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

……

傍晚,从马群那边回来的罗来,一进门就向老伴儿唠叨起他一天的所见所闻:

“咱过去的夏营地,原来是一方多么丰美如意的草场呀!曾经在那一带栖息的黄羊和马鹿到处可见。一到了金秋季节,在那波浪起伏的草丛中,只能见到悠然晃动的鹿角。被开垦成农田,也就是十多年吧?如今,那以往的风光不复存在了,农耕失败撂荒后,那一带整个都成了光秃秃的沙荒地,处处都是令人遗憾的凄凉,在那里生存的生命,只有成群的老鼠了。”

索吉德玛给丈夫盛了一碗奶茶,且皱起眉头说:

“唉,还能说啥呢。今天我随羊群走进了海拉斯台[8]山谷。原来那里是看不到尽头,密密麻麻的山榆树林。空中有数十种栖息于林中的鸟类在欢唱,地下有许多野生动物出没。自打那里的森林被砍光后,我还是第一次走进海拉斯台山谷。没承想,那里的飞禽走兽全都不见了,那些山峦个个都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机灵气儿,简直是不堪入目啊。”说罢,她长叹了一口气。

吃罢饭,索吉德玛刷洗锅碗的时候,罗来老人用他那体面的烟袋锅吸着烟,又想起白天的见闻,说:

“今天,我把马群归拢到一起,在去寻找那几峰骆驼的途中,恰好遇见了阿葛图[9]的道力嘎尔老人,他说咱们的骆驼走进戈壁滩后,一直都和他家的骆驼群在一起,而且老人天天都在替咱们照料着。”

“那就好了,戈壁的植物才是适合骆驼的食物。道力嘎尔老人是个地道的牧民,顺便也会照料别人的牲畜,咱们的骆驼不缺不少就行了,事后咱们再酬谢他吧。”索吉德玛放心地说。

“咱们的骆驼倒是齐全,可道力嘎尔的骆驼遭过殃,从仰歌尔图罕[10]过来的两个盲流猎人,寻找与黄羊差不多的戈壁鹅喉羚羊时,开枪把驼群中显眼的种公驼击毙后,抽取了驼鞭[11],还剁去了四只驼掌。”

“天哪!那两个猎人不会是疯子吧?那驼鞭和驼掌又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为啥要祸害族群首领公驼的性命呀?”索吉德玛迷惑不解地问道。罗来用烟袋玉嘴儿划着下巴颏,回答说:

“道力嘎尔也是后来才听别人说,城里的大酒店,用驼掌来替代熊掌,是值大钱的名贵佳肴。那驼鞭原来是不可多得的壮阳补品,同样也能卖大钱。”

索吉德玛听说后捂着嘴耻笑道:

“真可耻,那是些啥人啊?秃了朽了,就拉倒得了呗,还不自量力地壮啥阳呢?”

“嗨,这种事,像你我这般的荒野俗人哪能明白啊?听道力嘎尔说,如今有些财大气粗、权势显赫的家伙喜新厌旧,走到哪里都问花寻柳,需要那种奇妙的补品,来达到目的。”

“他们肯定都是些短命鬼。那些到处流窜的猎人,也太不地道了,把这方草原珍稀的野生动物,都快要斩尽杀绝了。现在那些没出息的狗东西又来祸害牧民的畜群,早晚会遭到长生天的惩罚!”索吉德玛愤愤地嘟囔。

罗来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说:

“很难说啊,真要是像道力嘎尔老人所说的那样,咱们这些牧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由于草场的萎缩和紧缺,牧区的骆驼已经所剩无几,驼鞭也没几根了。有可能下一步就要向马群中的儿马,牛群中的牤牛,羊群里的种羊开刀了。”

“那……所有种公畜都被去掉鞭,畜群不就绝种了吗?”感到恐怖的索吉德玛喃喃道。罗来显得很疲惫,闭上眼睛对妻子说:“行啦,你愁也没用,快睡吧!”妻子脱衣之际忧愁地说:

“照你这么说,不久的将来,也许就会应验那个‘肉变锦缎,老母成妖’的传说了。”已经快要入睡的罗来,忽然抬起头来,对妻子说:

“我早就交代过你了,每天出牧时别再像过去那样留门了。我今天特意到供销社,给你买了把铁锁。以后出门时,要把蒙古包门锁好。”

索吉德玛听说老头买回了铁锁,骤然萌生了一种畏惧感。咱草原牧民从来不跟锁具打交道,无论转场游牧到何处,室内储存金银细软的柜子和人们进出的门头上,从来都不挂锁子,没有必要去戒备他人。那陌生的铁锁,在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从此就开始心胸狭窄、怀疑他人、冷酷无情的现实生活了吗?看来草原的世道确实变了,那种为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而留门的传统习俗,已经走到尽头了……

罗来与索吉德玛多子,曾被周围的邻里们认为,是祖上修来的好命,都非常的羡慕。两口子就怕孩子们将来成为白丁,先后把几个儿子送进了学校,让他们去读书。也不知是赶上了社会进步的好机遇,还是由于博尔济吉特血缘基因的缘故,五个儿子都聪慧好学,分别考入了国内外大学。除了小儿子以外,弟兄四个都留在求学的国度。弟兄几个好像互相攀比,又都娶了当地异族女子为妻,安家立业,旅居异国他乡。

罗来连续几天早晨发现,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在报喜,其下端的毛梢就像老头微笑时翘起来的胡须,朝外卷了起来。这时,一直居住在美国的老大图门乌力吉,婚后第七个年头上首次回来看望二老。两位老人欢天喜地,每天出牧也不急于起早贪黑了,总是想陪着儿孙在家里多待一阵子。可两位老人都对儿媳妇感到意外,洋媳妇的那淡黄色长长的卷发,那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淡蓝色的眼球,那尖刀般高耸的长鼻梁,像鬼怪故事中所描绘的那种,带有猩红指甲的纤细手指,怎么看也不顺眼。使二老无论如何也和她亲近不起来。罗来想,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猴子生下的会上树却不假。由洋媳妇所生的孙子,虽然蒙古名字叫“敖敦”[12],但其相貌却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基因,地地道道的黄毛洋娃娃,连一句蒙语都不懂。还和他母亲一样,脖子上也挂了个耶稣遇难的十字架,作为保佑平安的护身符。爷爷罗来为此感到大失所望,我们的祖先一直信奉博教[13],一旦信仰改变,那今后就不好说了啰。

为了接待从遥远的异国归来,第一次登门的儿媳和孙子,两位老人忙活着,按照民族传统礼节,宰羊摆上了秀斯[14]进行款待。但是,看见盘中的肥肉在流油,母子二人指点着草原久负盛名的美餐,用外语说着什么,谁都不沾边儿。孙子敖敦尝了口香浓的奶茶,觉得不合自己的口味,立即吐了出来。母子俩拿出带来的几种肉罐头、干面包就着矿泉水吃了起来。留有一头如同儿马鬃毛一样长发的儿子图门乌力吉还好,没有忘本,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母亲为他们准备的饭,一边用二老完全听不懂的洋话,与妻子和孩儿尽情地说笑。坐在一边观望的两位老人显得很尴尬,不停地窥视着对方,相互交流着眼色,脸上同样都没一丝喜气。

晚上睡觉的时候,爷爷想搂着孙子睡,可孙子敖敦说什么都不答应。用他的小手捂着鼻子,和他父母说着什么,好像是在说,爷爷的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图门乌力吉笑了笑,为了打消父亲的疑虑他解释说:

“这孩子在家时,每天睡觉前都要先洗澡,一个人睡单间习惯了。”

索吉德玛很细心,发现儿媳妇和孙子睡觉时都不脱衣服,好像是在嫌弃这里的被褥。老人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默默地想,咱草原人祖祖辈辈都是老少一家人,睡在一顶蒙古包里,从来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实在是委屈了他们母子俩了。

图门乌力吉为了让妻儿来到草原开心,牵着父亲的坐骑,领着妻子和儿子到野外观光拍照去了。临走时,阿爸曾特意嘱托,让儿子和孙子必须去祭拜祖先的敖包神灵,遵循由来已久的传统规矩,且不许那洋媳妇到敖包跟前去。图门乌力吉的思想很开放,并不在乎那男尊女卑的传统习俗,一家三口人走上了敖包山。将母亲为他们准备的供品、奶食品和肉食之类放在敖包上,点燃了几炷香,插入祭坛的香炉中。然后,他给妻子和儿子讲解起敖包文化的来龙去脉。搞核物理研究的妻子,竟然对草原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眉飞色舞地对丈夫说:

“这次来到蒙古草原,我可受益匪浅啊。我发现西方的宗教文化与蒙古族的游牧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西方称之为古典风格建筑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教堂,其室内外的款式结构,不仅与蒙古包完全相似,而外观造型又与敖包风格极其吻合。”给妻子拍照的图门乌力吉欣然笑道:

“这你也不是不清楚呀,早在公元前五世纪开始,蒙古之源流马背匈奴人,就长驱直入欧亚草原。然后,在十三世纪马背雄风的成吉思汗统一了欧亚大陆,随之又在欧亚版图上建立了诸多汗国,其统治有的长达三百余年。从而使崇尚自然的游牧文明根深蒂固地影响了人类世界的方方面面,这是毋庸置疑的必然结果。”

他们一家三口,轮流骑马相互拍照,玩得很开心。敖敦的母亲骑在马背上,眺望着茫茫无际的草原和到处滚动的畜群,对丈夫说:

“不错,养育过你的草原很神奇,辽阔美丽景观迷人啊。”

“你还有所不知,这方草原比起从前,植被明显在退化。在我童年放牧牛犊、羊羔的年代,这里的植被密草又高,往往见不到觅食的牛犊和羊羔在何处。回家时总是丢犊落羔,没少遭到阿妈的责备。”父亲的话音刚落,儿子敖敦接着说:

“爸爸,咱们应该把爷爷奶奶接到美国去住,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天天睡觉前洗澡了……”

“孩子啊,你岁数还小,有些事情你还不懂得。”图门乌力吉拍拍儿子脑袋说。

罗来老头手里举着烟袋,心情忧郁而沉重地对老伴说:

“这几天你看出来没有?咱们的孙子是给人家洋人养了,对咱们好像没什么感情。”

“这也不怨儿子,当初咱们就应该给他娶个蒙古族媳妇。”忙着要去牧羊的老伴说完,却叹了一口气。

“快别提了,当时咱俩不是给他张罗过媳妇吗?那位蒙古族姑娘多好啊,让人家白白地等了他好几年,可你那宝贝儿子就是看不上人家姑娘。”罗来的心情很愉快,往烟灰盒里磕着烟袋说,“不说了,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再说,儿子他们又不跟咱俩一起过,待不了几天他们就回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心有余悸的罗来向儿子问道:

“孩子啊,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想回来了?”儿子图门乌力吉毫不犹豫地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我即便是回来,也看后半生吧。现在我在美国待得很好,工作理想,收入又高。将来,你的孙子敖敦还能进入最好的学府,接受高等教育。”

儿子的回答,使父亲罗来无话可说,只是闷闷不乐地摆弄着手里的烟袋。

一周后,将要举家返回异国的图门乌力吉,向二老告别时对父母亲说:

“阿爸、阿妈,趁着身体健康无恙的时候,请二老到我们美国去看一看,那里可是世界仰慕的国度!”

两位老人只是憨厚地笑,却不做回答。喜笑颜开的儿媳,接着说了几句,图门乌力吉替她翻译道:

“她说,我和儿子是头一次来到中国,草原已经看过了,顺便还想去北京、上海等地方玩儿几天。”

表情冷漠的罗来老汉,盯着孙儿挂在脖子上的耶稣像问道:

“你们那里有蒙古包和马群吗?”

图门乌力吉无奈地摇着头,带有几丝怜悯地替他儿子说:

“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完全是现代化的大都市,那里只有耸入云端的高楼大厦和潮水般的车流……”

“够了、够了,照你妻子和孩子吃喝的模样,我们去了准会饿死。”老汉没有接受儿子的邀请。

图门乌力吉一家人临走时,奶奶索吉德玛两眼泪汪汪地抱住孙子敖敦,在他额头上重重地亲吻了一口,表示恋恋不舍的亲情。可小家伙并不理解老人的心情和蒙古民族的礼俗,觉得那湿漉漉的嘴唇,有一股羊肉的腥气,回过头去把奶奶吻过的额头,用餐巾纸擦了擦。罗来发现后心里很不是滋味,竟然伸手把老伴拽到身边,面无表情地对着儿子一家人说;

“好了,回你们的美国去吧。”

……

大儿子回到美国的第三年,时逢夏季的一个早晨,罗来睡醒时发现,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又在开始微笑了,老伴从外面提着奶桶进来时,罗来起床之际说:

“咱家又要有喜事临门了。”

索吉德玛眉飞色舞地凝视着鬃尾旌观察了一番,然后一边兑奶茶一边说:

“昨夜我梦见,被我养大后放归族群的那只鹅喉羚羊,还是那刚来时的幼羔模样,它用沾满绿色草浆的小嘴头,拱着我的袍襟来和我要奶子喝。那是吉祥的生灵,看来咱家是有喜事啊。”

索吉德玛是个心肠善良的草原母亲,她不仅是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五个孩子的母亲,还是拯救过许多生命垂危的野生动物的“母亲”。自打那场毁灭草原文化的“文革”运动以来,草原上传承已久的诸多人文礼俗也不伦不类了。在秋末冬初季节,那些猫三狗四的狩猎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古成为戒律的狩猎规则。为了贪图眼前的利益,将哺乳期的猎物,也无情地杀戮。丧失母爱的幼崽儿,只能是活活饿死。

牧马人罗来在草原深处往返之际,每每遇见那些奄奄一息的盘羊羔、石羊羔、黄羊羔、马鹿羔……他就急急忙忙跳下马背,把可怜的小生命抱起来揣入怀里。在带回家的途中他深感纳闷:过去,草原上根本就没有这种野蛮的狩猎现象,人人都对身边的一草一木,一禽一兽,看作是使命不凡的精灵,由衷地敬畏、精心地呵护,即便是有个别人偶尔越轨,也难以逃脱敖包神灵的严惩。现在是怎么了?对于那些为非作歹、破坏草原植被,伤天害理、践踏生态物种的狗东西,敖包神灵好像是撒手不管了。或许是当年的红卫兵造反派,拆毁敖包建筑从中盗宝、恶意亵渎神灵的缘故吗?

索吉德玛每次从她丈夫手里接过那些小生命的时候,首先是喜出望外地抱着可怜兮兮的小羔羊,将嘴唇贴在羔羊的脸上进行一番亲昵,然后分别出公母之后,对于雄性的说:“可怜的儿子,是谁让你们母子分离?”对于雌性的则道:“我的女儿,你可饿坏了吧?”说着匆匆拿来牛奶加温,灌入牛角喂乳器里给小生命喂奶。如此这般的“儿子”和“女儿”与母亲的关系不一般。索吉德玛走到哪儿,它们就紧跟其后走到哪里。重新得到母爱的那些精灵长大后,都逃不脱大自然的规律,一个一个地相继告别“母亲”,回归族群中去,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有的精灵好像是怕母亲难过,不声不响地悄然离去。有的则是依依难舍,走出去几天后,还要返回来。理解世道的母亲却抹着泪,抱住她的“儿女”亲昵一番之后,一一地为它们送行。

第二天,居住在日本的二儿子图门吉尔嘎拉,娶了个日本媳妇,回来拜见二老来了。罗来忙活着宰羊,老伴给灌血肠子、煮肉。儿媳的模样似乎与蒙古人没什么两样,比起那位美国媳妇,倒是贤惠礼貌。无论何时何处,只要是见了二位老人,她就鞠躬弯腰显得谦和温雅。但是由于语言不通,两位老人与儿媳妇交流思想的方式,只好相互摆手点头说哑语。老母亲看见儿媳妇,吃着煮得很嫩的羊肉,喝起浓浓的奶茶时,心里特别舒坦惬意,并对身边的老头儿说:“这个媳妇可比美国的那个媳妇强多了。”

次日,父亲罗来就让图门吉尔嘎拉和他妻子,去祭拜祖上信奉的白银敖包神主,说道:

“要知道,你们无论是走到哪里,祖先的敖包神灵都在保佑着你们。既然回来了,就应该去祭拜神主嘛。”小两口出门时,母亲索吉德玛替两个孩子准备了一些祭祀敖包的供品。

快到中午时,祭拜敖包的小两口回来了,搞人文自然科学研究的日本媳妇,显得异常激动,对着阿爸滔滔不绝地说了些什么。儿子替媳妇翻译道:

“她说,蒙古民族真伟大,自古以来,如此借鉴敖包文化为载体,来崇尚自然,使之引导广大民众始终如一地敬畏自然、顺应自然、感恩自然,全力以赴地践行天人合一的生存方式,是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的先进文化,其实践足以证明早在数世纪之前,就开启了生态文明的伟大创举。”

听了儿子的翻译,老头对于异族儿媳深感敬佩。他边抽烟边琢磨心事儿,向儿子试探着问道:

“孩子啊,你不会是打算一辈子都待在国外吧?”图门吉尔嘎拉毫不犹豫地答道:

“看来不得不这样,因为我所学的知识,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而且有优越的空间,让我放手来搞我的专业。”

父亲罗来很扫兴,他嘴里噙着白玉烟嘴,盯着土拉格中的火焰想:这么说,将来的孙子又是一个远离祖先圣火,是个根本不懂得自己民族语言的叛逆者。老人用充满忧虑的目光,默默地望着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图门吉尔嘎拉两口子,回来待了十多天,临走时对父母二老说:

“估计我们明年还会回来。回去时把阿爸、阿妈接到日本去,转一转。那里是海洋气候,多待一个时期,养养身子骨。”

罗来听说到日本还要漂洋过海,摇着头说:

“得了吧!飞机失事的事情还少吗?万一不幸,从天上掉下来沉入大海,就把骨头都扔在异地了。”罗来胆怯地摇着头,拒绝了孩子的邀请。同时,也嘱咐儿子尽量少坐那可怕的飞机。

一年又过去了。还是那鬃尾旌事先显示喜讯后不久,在北京工作的三儿子图门登博日勒,领着汉族媳妇回来时,正遇母亲索吉德玛老人染病卧床。秋季的淫雨,使蒙古包里泛起的潮气,混合着老烟气息以及干肉及酸奶的气味弥漫不散,属于牧区故有的那种浓烈的气息,使从小在都市里生活的儿媳妇,很不习惯,不时地捂着口鼻连连作呕。躺在一边的老母亲,注意到儿媳的情形,欣喜地向儿子问道:

“孩子啊,你媳妇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哪里啊,她是不习惯牧区蒙古包里的这种气味儿。”儿子听了阿妈的问话,失笑地说。

“这么说,将来的孙子也会厌恶这蒙古草原的气味儿了,是吧?”这时,坐在正北吸烟的罗来老头脸色骤然阴沉,用冷眼瞟了儿媳妇一眼,并对儿子说。

“不至于吧,孩子的爸爸毕竟是蒙古人嘛,还能厌恶到哪里去呢。”尴尬的图门登博日勒尽量躲避着父亲怒气冲冲的眼光,瞧着媳妇的脸色,底气不足地说。

图门登博日勒也按照父亲的意愿,去祭拜祖先的敖包时没敢领他的妻子。他一个人登上敖包山之后发现,曾经在他心目中异常宏伟、壮观的敖包之神威逊色了,显得十分萎靡、苍凉,毫无傲然的神气了。把带来的祭祀品敬献给敖包的时候,他在想:当年,在儿童时期,敖包的祭祀活动,人山人海,异常热闹。那时候的敖包,在我们的心目中,无比威严、壮观而神秘莫测,前来朝拜的牧民,都对敖包深感敬畏。显然,这古老神奇的敖包,也随着草原生态的衰败而在衰败啊。

两个孩子待了几天,不见阿妈的病情好转,很是焦虑。于是小两口经过商量决定,要把阿妈带回北京去瞧瞧病,顺便也好让从来没有离开过草原一步的二老,逛逛繁华热闹的北京城。

罗来发现老伴的身体不见好转,只好答应了两个孩子的主张。临走之前,把畜群托付给了邻里的牧民替他们照料几天。

儿子和儿媳为了孝敬父母,想让两位老人住进医院,边治疗边给二老做个全面的体检,也好让两位老人健康快乐地安度晚年。但是京都地区的医院床位特别紧张,一时半会儿不可能住进医院。到了北京,儿子和儿媳决定先让二老住在家里,然后再去想办法跑床位。儿子居然住在三十层高楼的第二十七层上,当他们乘电梯上楼时,索吉德玛老人反应异常,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猛烈下扯,恐惧得脸色苍白,浑身瑟瑟发抖。进屋后,她怕孩子们着急,佯装没事,靠着沙发坐了一会儿才好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摩天高楼的罗来老头也神色恍惚,好像游走于蹊跷的梦幻之中,注视着楼阁的上上下下觉得新奇。

当家的儿媳,为了款待第一次到来的二位老人,给饭店打电话预订了饭菜,并且还让服务人员把饭菜送上来。儿媳妇摆了一桌相当丰盛的菜肴,满腔热忱地对二老让道:

“尝尝我们北京口味的饭菜吧,比起乡下的如何?”

结果不然,对两位老人来说,那一桌饭菜没有一样能够对上口味的,不是腥味浓重的鱼虾,就是什么蛹、虫、草、竹、蛋之类,都是中原风味的食物,二老谁都不敢下筷子。下楼去买东西的图门登博日勒,并不知道妻子所准备的饭菜,他回来后为难地对妻子说:

“我忘了告诉你了,阿爸、阿妈是崇尚自然的老牧民,向来都不吃海鲜之类的生灵之物。”

“那你为啥不早说呢?”儿媳妇开始埋怨起丈夫。

父亲罗来平息了小两口的争执后,让儿媳把厨房的饭锅再三洗净,熬了一锅砖茶。拿出从家带来的肉干、炸果、奶食和炒米,老两口这才津津有味地吃喝起来。

晚上,老两口子走进卧室后,索吉德玛就上床躺下了。对都市的所有一切感到新奇的罗来心想:这城里人的住房,竟然是一层摞在一层上,这种人压人的住宿方式不好。顶层的人,始终在压制下层人的福分和运气,我儿子不该住这种头顶上还有住户的房子。他想看看这二十七层楼,究竟离地面有多高。于是,老头走近窗台,从敞开的窗户向下探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怎么这么高呢?他立即缩回身子,眺望着灯火辉煌、流光溢彩的高楼大厦,以及纵横的街道上奔跑的车流,像一条条燃烧的流火。他想起了大儿子图门乌力吉说过的话,他说美国的城市是现代化的大都市。可我三儿子居住的北京也不差呀,我看跟那遥远的美国都市,根本就没什么两样。

这时,躺在席梦思床上的老伴,突然起来下地嘟囔道:

“这床不行,躺上去老觉得地在动山在摇,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似的。”说着开始在地面上打地铺。老伴儿的行为,让罗来老汉也产生了疑惑,仿佛觉得整座楼房在摇晃似的。

儿子两口子天天四处打电话,托熟人找朋友和同学,终于在第四天头上,通过一个同学的关系走后门,才弄到了床位。总算让老两口子住进了医院。图门登博日勒小两口发现,主治他母亲的大夫和护士,同样脸色都是冷漠无情。顿时,想起了那位同学对他们的吩咐,分别给医生和护士手里塞进了足量的红包。这才叫乡下的两位老人,见到了久违的笑容。

就医后,医院的伙食又让二老难以接受,以蔬菜为主,肉食只有猪、鱼、鸡、鸭类,并带有医院伙房的那种怪异气味,使从来不吃这类肉食的二位老人,一口都咽不下去。从家带来的东西也快见底儿了,小两口急得抓耳挠腮。忽然,想起了不久前开张的一家蒙餐馆。两口子轮流前去买来牛羊肉、包子、羊肉汤之类草原风味的食物,总算解决了两个老人的吃饭问题。没承想,两位老人一品尝就感到羊肉包子不合口味,其肉馅儿绝对不属于正宗草原羊肉。但是考虑到孩子们的一片心意,母亲只好说不错,不错。但是母亲心想,这北京可不是我们牧民久待之地,所谓的蒙餐馆的饭菜,都没有一丝牛粪火焰气息的香味。

罗来老头儿正好馋肉有好些时了,夹起一块没有半点脂肪的瘦牛肉,搁在嘴里没嚼几下,就发现不地道。分明是用偶蹄类动物肉,来冒充牛肉的。他怕影响老伴儿的食欲,捂着嘴将口中的食物勉强咽了下去。向来忌讳吃驴骡之类肉食的老人有些恶心,为了回避老伴趴在窗户台上想:怪了,这北京城可不一般啊,咋就会有这种徒有虚名的蒙餐馆儿?当然了,对那些根本不了解蒙餐的都市人来说,也许是蛮不错的草原风味。可北京曾经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啊,过去的老人们常说“有精神,到北京”,这话到底指的是啥意思呀?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北京啊。

罗来老汉的四子图门胡图格,毕业于一所军事学院,在海南的某部队服役,也成家了,娶了个没有自己语言文字的南方少数民族姑娘。前些时,小两口也回到草原看望过父母。老两口见了分别已久的孩子,当然很高兴。可是父亲罗来越来越觉得很失望,总是被一种迫不及待的紧迫感困扰着。

最近,老五图门巴雅尔回来了,他参加高考后,如愿以偿地接到了加拿大的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罗来老头是一位始终没有离开过马背的牧民。但他十分注重文化教育,几个儿子先后考入大学,能够漂洋过海、远走高飞去深造,当然是草原牧民求之不得的造化。每次罗来都要为儿子的升学之喜杀牛宰羊、备酒设宴,邀请乡亲邻里前来祝贺,在欢歌笑语中,把几个孩子一一送走。而且,罗来老汉所敬仰的鬃尾旌也十分灵验,曾先后为兄弟几个的美事,同样兆示过吉庆的信号。每当他们准备参加考试或将发榜的时候,垂直于东南角乌尼杆下面的鬃尾旌,显得异常舒展流畅,鬃尾的梢头,就像笑容得意的胡须一样,从下朝外微微翘起,示意家族有喜事即将临门。

如今,那鬃尾旌好像与其主人罗来在保持一致,老儿子图门巴雅尔,虽然拿到国外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可那无比灵验的鬃尾旌,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傍晚,从马群那边回来的罗来老人,在喝茶之际,凝视着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琢磨如何才能既不伤孩子的心,又能够把他留住呢?在一边做饭的索吉德玛也和丈夫同样,注视着土拉格中燃烧的火焰,寻思着如何劝阻儿子不让他去上学的办法。

不知不觉,图门巴雅尔启程的日子临近了。对父母的心理毫无察觉的小儿子,兴致勃勃地向二老提醒,也要像欢送几个哥哥那样为他举办盛宴。妈妈再也憋不住了,面对儿子叹息道:

“你们兄弟几个,一个接一个地去攀登知识的高峰,遨游智慧的海洋,这种好运都是来自祖先的恩泽啊。可你阿爸和我都日渐衰老,眼看就离那被袍襟绊倒的日子不远了……”

决意去奋力学习,不想落在几个哥哥后面的图门巴雅尔,迫不及待地说:

“哥哥们不是都说过嘛,要把你们接过去养老。如果阿爸、阿妈喜欢跟我在一起也好,等我毕业有了工作,就把你们接过去,咱们一块儿生活。”

得知老儿子也和他哥哥们一样,将来的目的还是要远离故土,再娶个异国他乡的媳妇,抛弃自己的民族和文化习俗,父亲罗来十分恼火。但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紧紧咬着手中的玉烟嘴,凝视着土拉格里悠悠的火苗在惆怅:男儿走天下,识地交友,学本领,掌握知识,是为了武装自己,将来更好地继承和光大祖业。也就是为了这个理儿,我才咬紧牙关省吃俭用,把他们几个一个一个地送出去,攻读大学。没承想,他们谁都不把传承至今的祖先圣火放在眼里,甚至没有一个考虑过,祖先血脉正宗的传承。他们的孩子,我的孙子,都是些与母语无缘的混血儿,将来到了重孙子那一辈,恐怕连自己的民族都说不清了。论知识,论智慧,个个都比他父母在上。结果,他们都不如一个牧马老人。都是些背叛民族的孽种!如果再把小儿子放走,我这个黄金家族后裔,实在是对不起自己的祖先了。罗来老头越想越来气,但他佯作和蔼地对身边的小儿子说:

“孩子啊,让阿爸看看你那份入学通知书,是啥时候开学?”

图门巴雅尔毫不犹豫地把随身携带的通知书拿出来,递给了父亲。

罗来老头把通知书接过去,连看都没看一眼,团成了一把,抛入土拉格里燃烧的火焰中。然后,瞪大眼睛怒斥道:

“兄弟几个,怎么就越读书越糊涂了呢?你们也不是不明白,咱家这土拉格里的长生火,可不一般啊。是从圣主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延续下来的。一直到今天,始终没有熄灭过,世代都有继承的后裔在传承。这样的圣火,要是从我以后无人守望,作为父辈我罗来将有罪于祖先。遵照马背蒙古人的传统习俗,祖传圣火要由老儿子来继承,这是铁打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老人显得很激动。

图门巴雅尔凝视着被火焰吞噬的那张通知书茫然了,见到梦寐以求的希望已经化为灰烬,他觉得如梦如幻,木然了许久之后,忽然抱头痛哭了起来……

为父的罗来老头还是厉害,硬把小儿子图门巴雅尔出国留学的念头给打消了。没过多久,罗来老两口,就给图门巴雅尔娶回一个既漂亮又贤惠的蒙古牧民姑娘萨日娜为妻,让小儿子成家立业,承接了家族的圣火。

其实,罗来老头为小儿子结婚,早就有所准备,购置了一顶崭新的蒙古包。并把新蒙古包搭建在自己居住的蒙古包右侧。新婚夫妇入洞房那天,点燃新居屋的土拉格时,举行了圣火承接仪式。父亲罗来用火剪,从自家的土拉格中夹出源于远古的火种来,母亲索吉德玛为晚辈用火种点燃了新居室土拉格的长生火。两位老人终于如愿以偿,把祖传的圣火移交给了继承者。父亲为两个孩子准备的蒙古包,里里外外,全部都是新的,只是拴在天窗中央的查克特格与上面的鬃尾旌,是从老屋子移过来的。因为其使命,始终与长生火相依为伴,是形影不离的祖先崇拜,所以无法更替或任意取代。

从远古开始,历经多少代先人的膜拜涂祭和沧桑岁月的烟尘熏染,黑糊糊的查克特格和灰尘满面的鬃尾旌,与那崭新明亮的新居室,显得极不协调。为了达到圆满,罗来老头忽然想出个主意来,用碱水进行一番洗涤清洁后,使古老的查克特格与鬃尾旌焕然一新,并显露出本来的面目。原来,那一大团鬃尾旌是由黑、白、黄、青、棕等各色马鬃马尾组合而成,包括他本人骑过的那四匹坐骑,共计有二百六十八匹骏马的鬃尾。这是罗来曾经只是耳闻,从未目睹过的发现。罗来感到震惊,这面庄重、威武、神秘而灵验无比的鬃尾旌,显然是众多终身效力于主人的蒙古马的组合。罗来在想,如果按照每一代先辈一生骑乘五至七匹骏马来计算,这就是三十七八代先祖马背生涯的生平谱系啊。他们以骏马驰骋于天地之间,为了光大祖先的圣火,一代又一代地前赴后继,创建了影响人类进步和改变世界格局的蓝色文明。想到这儿,罗来老头不禁格外兴奋,而且无比自豪……

原来,图门巴雅尔是个聪明、沉稳、非常懂事的孩子。他遵循父母的心愿,放弃了远走异国求学的念头。他和妻子萨日娜相亲相爱,把小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没过几年,他就迅速成为一名精明强干的牧民,使相伴而居的父母二老无忧无虑,并过上了能够任意伸展腰腿的放心日子。

未承想,从二十世纪末期开始,少雨干旱的现象几乎连年持续,草牧场一年不如一年了。加之人类各种异常的活动所致,荒漠化的草原,逐步演变为沙化,动不动就荡起滚滚的沙尘来,威胁着整个草原的生灵物种。很显然,这种日趋衰败的自然气候,对于依靠天然牧场生存的畜牧业经济,带来了不景气的命运。有些牧民为了给小畜腾出牧场来,便开始减少或全部处理所养殖的大畜。家家户户曾经五畜齐全的经济结构,从此走向了单一化。

习惯早醒的罗来老头一睁眼,还是将目光投向东南上空的乌尼杆方向,谁想让他魂牵梦萦的鬃尾旌却见不到了,他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空虚的失落感。但又一想,千百年来,蒙古民族的血脉相承不就是这样吗?作为父亲,我把祖先圣火已经传承于后代。以后的事情,就由儿子来当家做主了。老头虽然常常如此安慰着自我,可又觉得好像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于是,罗来老头经常瞅机会,给儿子和儿媳妇安顿这个,嘱咐那个,并且对两个孩子不时地唠唠叨叨提醒道:

“饮食之徳吉不只是奉献于天、地、敖包神灵。同样,还要祭祀保佑家族兴旺与安详和顺的圣火和鬃尾旌啊。你们不要以为身边的查克特格与鬃尾旌,是普通的马鬃马尾,那都是来自长生天的旨意,是完成过神圣使命的神骏的组合,也是祖先在天之灵对晚辈的呵护与寄托。儿子啊,你要切记,每天清晨醒来,一定要注意观察鬃尾旌的兆示动态,它会准确无误地预示时势的安危,保佑家族的好运……”

图门巴雅尔不止一次听说过这种教诲,但在他的心目中,来自远古的鬃尾旌信仰崇拜,纯粹是原始蒙昧时期的产物,丝毫没有科学道理,他不耐烦地皱紧眉头说:

“阿爸,要不把那鬃尾旌还是拿回你家去吧。”父亲勃然大怒,瞪大眼睛,驳斥道:

“混账!这是你能说出口的话吗?这个家族的圣火继承人难道不是你吗?”在媳妇面前,挨骂的图门巴雅尔显得很不体面,只好用手挠着头皮,朝着妻子萨日娜咧嘴傻笑。

改革开放的浪潮,不知不觉地把城乡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了。商品意识浓厚的市场经济,又把都市化进程,迅速推向草原深处。与时俱进的牧民们,为了追求和适应潮流,有意或无意识地纷纷走下马背,使用机械化交通工具,成为不可逆转的时尚。见过世面、头脑灵活的图门巴雅尔当然不甘心落后,在改造生存环境、引进机械化方面首当其冲。转眼间,图门巴雅尔盖起了三间宽敞的砖瓦房,购置了摩托车、汽车。又从十几里外,拉来了电源。不仅能够看彩电,了解全国各地和世界的变迁,还使用冰箱,甚至连取暖、做饭都全部电气化了。

当时,从古老的毡包里搬进敞亮的新房时,图门巴雅尔想让父母二老搬入另一间新屋,共同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过现代化都市般的舒坦日子。没承想,二老谁都不答应,母亲甚至拉长了脸,对两个孩子拒绝道:

“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你阿妈、阿爸,一离开这土拉格的明焰,闻不见麝香般的牛粪烟火的香气,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那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啊。”她说啥也不肯从蒙古包里搬出来。父亲罗来拒绝改变居住环境的理由更充足,新房以电气化取代了明火,儿子儿媳一旦从蒙古包里搬出去,那从来没有熄灭过的长生火,以及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不也就被闲置冷落了吗?心急如焚的老头儿进进出出,用一种极其仇视的目光,盯着赫然矗立的新房发难。最终,老两口商量决定,当儿子小两口搬进新房后,老两口就从自己的旧毡包搬进儿子腾出来的那顶新蒙古包里,代替儿子来继续守望祖先传承的信仰。

由于一家四口人的居住和生活条件发生了变化,老少两代人的饮食也就自然分开了。二老跟孩子们吃喝不到一块,自然有他们自己的道理。两位老人觉得用封闭式电器炉灶,煮熟的饭菜不好,失去了固有的天然色香和美味。只有用牛粪燃起的温柔明火,煮出来的茶饭,才拥有淳朴自然醇美的风味。于是,两位老人拒绝了孩子给他俩送来的茶水和饭菜。

在传统畜牧业生活环境中长大的萨日娜姑娘,十分懂得蒙古族媳妇应尽的职责。每天晚上过去给二老铺床搭被,将炉灶中的火种用灰烬掩盖存好。将门关闭后,再把额如何[15]拉拢,让室内保持恒温。清晨,不等二老起身,儿媳萨日娜过去,首先把蒙古包天窗上的额如何揭开。然后进屋,拿起火剪来,拨弄开土拉格中的灰烬,拢醒火种,用牛粪将长生火重新点燃,开始准备二老喜欢吃喝的饮食。

所以,在两位老人的心目中,小儿媳萨日娜姑娘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比起另外四个儿媳,萨日娜才是二老所期盼的那种,草原蒙古族牧人家的媳妇。她的言行举止令二老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尤其是婆婆索吉德玛对萨日娜姑娘特别喜欢,心情一激动,就抱住她像亲吻婴儿那样,在萨日娜的额头上,用门牙脱落的扁嘴亲吻一番。

然而,让两位老人意想不到的是,牛粪作为支撑土拉格温火的原始燃料,开始越来越紧缺。因为,除了本土原住民的子女另立门户,分割有限的草场以外,还有外来的新牧户,侵占草场的现象剧增。尤其是以种种渠道冲进来的各种工矿企业,大面积地霸占草场后,野蛮无序的开采,加剧了草原生态植被的衰败。并且导致干旱无雨,草原普遍沙化。便形成了隔三岔五,沙尘滚滚、天昏地暗的情景。于是,家家户户同样失去了放牧大畜的条件。纷纷都把各自养殖的牛、马和骆驼相继处理掉了。见微知著的图门巴雅尔,当然也不例外。为了给小畜留有充分的生存空间,也把所有的大畜予以处理。结果,曾经遍地皆是的牛粪,越来越稀少,依赖牛粪为燃料生活的罗来老两口,开始愁眉不展。图门巴雅尔为了安抚父母二老,每隔两三个月,就从大老远的地方,拉运一车牛粪来,满足两位老人需求的燃料。

图门巴雅尔搬进新房的那年秋天,儿媳萨日娜生了个大胖小子,儿子也有了继承圣火的接班人了,二老的期盼终于如愿以偿,特别是爷爷罗来老头,高兴得不得了。婆婆索吉德玛每天早晨匆匆忙忙吃喝完,就跑到新房去抱孙子。每当她把孙子抱回来让爷爷看,爷爷抱起肉墩墩的小孙子,亲吻之间感悟到:由于我对几个儿子,幼年时期的家教不够,没把自己民族的文化向他们进行传授,才形成了都不把自己的传统文化放在眼里的现状。不行,对小孙儿敖尔其朗,应该及早进行传统教育。不然的话,将来还是像那几个孙子一样,又是一个叛逆者……

转眼之间,三年过去了。刚刚断了奶的小孙子,投入爷爷奶奶的怀抱中,成为二老的掌上明珠,在茁壮成长。

不知不觉转眼间,小敖尔其朗已经五岁了。他聪明伶俐又好奇,不仅善于观察,而且口齿伶俐。除了晚上跑回父母身边去看看电视以外,整天都在爷爷奶奶的身边。每天清晨,小孙子几乎与爷爷同时醒来。当爷爷注目观察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时,他也在一旁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问个不停。这时,爷爷舐犊之情更加浓重,总是情不自禁地抱住孙子亲了又亲,恨不得一口将他含在嘴里。敬重祖先文化的爷爷,尽量用孙儿能够听懂的方式,给他讲述,先祖成吉思汗时代,就有了象征所向披靡的苏鲁锭,专门用神骏的长鬃制作其缨穗装饰,以及苏鲁锭与鬃尾旌的关系……小敖尔其朗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鬃尾旌问道:

“那黑苏鲁锭、白苏鲁锭和花苏鲁锭的缨穗,为啥要用马鬃来制作呢?”

“我孙儿提问得好啊,我们蒙古人是得益于天驹神奇兴盛发达的民族。你还小呢,没有经见过那种场面:在茫茫旷野上,骑着蒙古马飞奔驰骋的时候,面前的马鬃飘竖了起来,身后的马尾随风飘扬,马背上的主人,就像被熊熊燃烧的烈焰托举着,勇往直前,所向无敌。从远古至今,无数代先人,终生没有离开过骏马。男子汉的志气、向往、希冀和事业,都靠奔驰的骏马来实现。任何一个男儿,只要和神奇的蒙古马在一起,就不会孤独失落,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不在话下。”激动不已的小孙子坐了起来,眼神直勾勾地瞅着爷爷问道:

“爷爷,您不是当了一辈子牧马骑士吗?咱家除了那匹失踪的玉点儿枣骝马以外,应该还有其他的马呀?”

孙儿这样的问话,使爷爷骤然哽咽住了。

当年,图门巴雅尔成家的时候,尽管失去随着季节转场走敖特尔[16]的游牧条件,可老爷子还是按照传统民俗,五畜[17]齐全地把家产移交给了儿子。后来,图门巴雅尔屈服于形势的逼迫,不得不把一群牛、二十多峰骆驼和五个儿马族群的马群统统卖掉了。牧马人罗来在马背上吼唱着呼麦,颠簸了一辈子,眼看就要告别自己心爱的马群时,仿佛有一把尖刀刺进老头的心中,实在是割舍不下。于是,老头和儿子闹翻了脸:

“不行,无论如何也得留有一匹坐骑,它是象征蒙古人家存在的标志,这一规矩谁也不得违背!”说罢,他硬着头皮自作主张,从将要被买主赶走的马群中,强行留下了那匹脑门子上有玉点儿的黑枣骝杆子马。

牧马人罗来曾经是远近闻名的识马、驯马的行家里手。他一生中调驯过无数匹坐骑,先后为自己驯服过五匹杆子马,个个都是称心如意、百里挑一的宝马。那匹黑枣骝马,是他最后一匹杆子马。在它三岁的时候,驯为坐骑,四岁那年,将它驯化为杆子马。那匹枣骝马与其他杆子马一样,具备了蒙古马的所有优点,耐力强、速度快,既敏捷又机智,对主人的心理悟性极强。马背上的主人用脚轻轻一磕,它就像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依据套杆的指点,便明白主人将要套的是哪一匹马。如同猎鹰追捕野兔那样,冲进马群中,盯着目标紧追不舍。当主人的套杆之套索,套住逃奔的目标马头时,它就开始缓步减速促成阻力。当马背上的主人,将座位移到鞍子后面的马背上,两脚蹬紧咯咯作响的马镫,双手奋力拽杆之时,机敏的杆子马,立刻四蹄蹬地极力后坐,居然形成稳如磐石的阻力。主人与杆子马,如此默契配合产生的强劲拉力,使那匹向前拼命狂奔的烈马,不得不乖乖地降服。故此,蒙古草原上的牧马人,曾经个个都远近闻名,享有声誉,备受广大牧民的青睐,甚至引起一些姑娘媳妇的深切爱恋。所以,任何一个牧马人,都格外爱惜自己的杆子马,是因为它得心应手、称心如意。

罗来老头为了发挥他那匹老马的作用,顺便提升自己的阳刚之气,来实现他那骑士风度。每天当着孩子们的面,还像当年牧马时期那样,精神洒脱,右手撑着套杆儿身轻如燕地跨上马背,便呼麦着那首曾经唱了大半辈子的《敏金杭盖,我的家乡》牧歌,来替孩子去放羊。

罗来的家乡草原大畜绝迹好些年了,作为燃料的牛粪越来越金贵。索吉德玛借口出去活动活动筋骨,见天肩背阿如格,手提粪叉出去后,先是绕遍自家牧场。然后再去邻近的草场,专门寻找作为燃料的牛粪。有时偶尔也能捡到一两坨陈年风蚀成石板一样的牛粪。可那曾经遍地皆是的牛粪,再也见不到了,使老人天天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走得腰疼腿酸的老伴进屋后,擦着脸上的汗水,对老头抱怨道:

“如今的草原,可名不副实了。牛粪比宝石都稀罕了,走了一大圈,能拾到的只有咱家枣骝马的粪蛋了。”

“嗨,快别提了,如今你能捡到几颗马粪蛋,就算不错了。再过几年,恐怕连马粪蛋儿都捡不到了噢。”罗来老头难过之际,在安慰老伴。

那是在去年的除夕,发生的一场悲剧。要过年了,罗来老头比谁都忙,嘱咐老伴要准备好祭拜苍天的鲜奶、肉食等供品;安顿儿媳萨日娜,让她想方设法,要凑够祭祀祖先圣火和鬃尾旌的百畜之奶。老头自己却在忙活着,用毡片儿蘸着酒液,擦拭鞍具上面锈迹斑斑的银饰部件。老人打算在大年初一黎明之前,让他步入六岁的孙儿跨上马背,为开踪扬志[18]在做准备。

正午刚过,罗来老头就急匆匆走向原野,捉他那匹老马去了。但是,昨天太阳落山之前,老人在井上给饮过水,上好羁绊放出去的马却不见了。心急如焚的老头,不时地走上高处,拿他随身携带的那副望远镜,向四面八方频频望去,可怎么也见不到老马的踪影。咋回事啊?莫非是神马真的上天去了?还是毛贼趁着风高月黑牵了去了?不会吧,如果盗贼来偷窃的话,那鬃尾旌应该有所预警啊?既然鬃尾旌没有反应,说明我的老马是不会丢的。为了找见那匹老马,沟沟洼洼,翻山越梁,满头大汗的老头一直跑到天黑。可是牧马骑士罗来的心灵支柱——那匹老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到半夜时候,筋疲力尽的老头才回到家。

失魂落魄的罗来老人,像一尊历经沧桑的木雕,手举着烟袋一动不动,也不吃不喝,为了那匹失踪的坐骑沮丧至极。只好由家庭主妇索吉德玛出面,来指点儿子和儿媳完成祭天、祭火和祭鬃尾旌的传承礼数。并在天亮之前,五更时分,让儿子和孙子,徒步去进行开踪扬志的仪式,总算是全家老少,团团圆圆过大年了。图门巴雅尔小两口,给阿爸和额吉[19]敬新年酒时,罗来老人恍然大悟地问道:

“噢,过大年了……你们说,我那匹坐骑还会找得见吗?”问得全家老少哭笑不得。因为大年初一,忌讳说出不吉利的话来,老伴索吉德玛觉得坐骑的失踪,是一种很不吉利的兆头,可她替孩子们出面,对老头回答说:

“那匹坐骑属于神驹,神驹就会时隐时现嘛。或许过几天,它就会出现在你面前。”心不在焉的罗来老头对老伴的回答并不在意。

当乡亲邻里纷纷前来,给老人拜年请安的时候,无精打采的老头,对来客们不是回敬祝福之礼,而是满脸沮丧地开口打听:

“你们来的时候,见到我那匹脑门子上有玉点的枣骝马没有?”

做了一辈子牧马人的罗来老头,到头来,连一根儿马毛都没有留下。魂不附体的罗来老头想:草原的世道变了,简直变得不像话了。过去,家门不上锁的那些年代,曾经连一枚针都没有丢失过。如今,可大翻个儿了,放牧在外面草滩上的马匹,竟然被窃贼盗了去。老头在悲伤、郁闷之中,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进进出出,走向至高地点,用充满忧郁的眼神,向四处张望之际,借助望远镜窥视着远方。使他感到无比遗憾:没想到啊!要是早知道,那匹老马这样消失,应当事先剪下一绺儿鬃尾来,加在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上啊。这些年,这片草原上的马群,虽然逐个地消失了,但枣骝马还是支撑着我们蒙古人的门面,使家族的精神气儿一直生机旺盛。在这个世界上,将自己名称用立式文字[20]书写的蒙古民族,是由宝马神骏扶持起来的。可到头来,当蒙古人与马相依为命、形影不离的历史终结时,连最后一匹马的功劳,都没能记载在先祖的谱系上,我罗来还是不是有黄金家族血脉的蒙古人啊?从老头心灵深处涌出的泪水,歪歪扭扭,从他那副镌刻着沧桑年轮的老脸上滑落下来。悄悄跟踪爷爷的孙儿敖尔其朗发现,爷爷又在为他那匹老马悲伤,匆匆跑进蒙古包去,向他奶奶汇报说:

“奶奶,爷爷又木木地望着远方在哭泣。”在土拉格旁忙活的奶奶,长叹了一声,说:

“可怜啊,那匹马和你爷爷风风雨雨,相伴了二十来年了,感情不一般啊。那匹马曾经使你爷爷,所向披靡地风光过。这两年,就连咱家土拉格的燃料,都是那匹老马的粪蛋儿……”奶奶没把话说完,两只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泪花,哽咽住了。时刻都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二老身边的孙儿敖尔其朗,也沉默不语地难过了许久。然后,他攥紧了两只小拳头,咬牙切齿地说:

“等我长大,我要把那偷走爷爷马匹的窃贼捉来,非让爷爷把他当作马骑上不可!”小孙子试图用他童稚天真的心计,来安慰悲伤不已的爷爷和奶奶。

罗来老头丢失了他那精神支柱——玉点儿枣骝马的百日之后。清晨醒来时,他在被窝里发现,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居然奓了起来。他不相信自己的视觉,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惊恐万状地坐了起来。他经过观察判断,鬃尾旌所显示的不祥之兆,显然与时势无关,似乎在预示家族中有什么不幸。老头瞪着恐怖的眼睛,开始进行种种猜测:怎么了……难道是,在美国的儿子图门乌力吉有什么不测……还是在日本的图门吉尔嘎拉有啥遭遇……或者是在北京的图门登博日勒,居住的高楼遇险……要不就是服役的图门胡图格启程要去征战……莫非是身边的图门巴雅尔会有不吉利的闪失?这可说不定,每天一起来,小儿子就捣鼓那些毫无人性的破机器,骑着摩托车或开着汽车疯跑,那机器可不像骏马那样,知情达理、体贴主人。那些铁疙瘩玩意儿与主人丝毫没有情感,绝不是好东西。眨眼的工夫,酿成弥天大祸的现象,不是每天都在发生吗?扎,是祸躲不过,只能熬过去。虽然无法确定哪个孩子有啥不幸,可他预料到,有一场极不寻常的灾祸将要降临……

索吉德玛分别向天、地、敖包——大自然扬祭过第一锅奶茶的徳吉后进屋,也没注意发怔呆坐的老头儿。她虔诚执着地将碗里的徳吉敬献于长生火之后,转身将要涂祭查克特格的时候,却发现鬃尾旌竟然出现异常,从中间奓开了,她恐惧地喊道:

“天哪,这是什么兆头啊?”罗来长叹了一口气,说:

“好像是哪个孩子有什么不幸的灾难。”索吉德玛战战兢兢地涂祭了膨胀不堪的鬃尾旌后,急匆匆地把碗放下,双手合十,面向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进行祈祷道:

“神明的祖先之灵和白银杭盖敖包神灵啊,请保佑我那散落在天涯海角的孩子们吧……”

小孙子敖尔其朗,今天有些反常,没跟他爷爷奶奶同时醒来。当他醒来时发现,爷爷和奶奶正准备喝早茶,对两位老人畏惧不安的情景,有所不知。

最近一个时期,两位老人生火的燃料更加短缺了。原来,全靠图门巴雅尔从异地买来的牛粪,来维持传统的生活习俗。如今,方圆几百里的牧民,也在开始禁牧,养牛的户家越来越少,自然也就没有卖牛粪的牧户了。图门巴雅尔为了孝敬父母,只好从城里买回些劈柴,来替代牛粪燃料。但是,在索吉德玛的心目中,劈柴燃料释放出来的烟气,远远不如牛粪火的烟味温馨亲切。于是,她每天都抱着侥幸心理,背着阿如格,领着孙子到野外去寻找那最为理想的牛粪。

心神不安的罗来出出进进,手里摆弄着烟袋忐忑不安。老人想和小儿子商量,给异国他乡的孩子们通个电话,结果不凑巧,恰遇小儿子出门不在家。罗来老头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当他发现,从蒙古包天窗射进来的阳光,指示正午的时候,去捡粪的老伴和孙儿还没有回来。随着腾腾腾急促的跑步声,敖尔其朗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爷爷说:

“爷爷……奶奶连同阿如格摔倒在地上睡着了,怎么叫也睡不醒了!”

如今的草原上,像索吉德玛这般固守游牧传统习俗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了。竟然把牛粪燃料之烟火气味,比作名贵麝香一般。这对热衷于现代化的一些年轻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索吉德玛的心目中,用煤炭、电器以及劈柴当作燃料,都是对恩德无量的大自然有所不尊。只有用牲畜的粪便,作为燃料才心安理得,是草原牧人固有的本分。于是,她总是想拾来一些牛粪,继续土拉格中的明火,每天都领着孙儿出去捡粪。

孙子敖尔其朗在前头带路,爷爷罗来紧跟其后。走到已经变为沙漠的牧场深处老头发现,老伴索吉德玛已经命归西天了。她背后的阿如格里,只有几颗干裂的马粪蛋,却没有一块她所喜欢的牛粪。驼毛背带,依然还套在她的脖子上。如晴天霹雳,罗来悲痛欲绝。他给老伴儿撸取套在脖子上的背带时,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昨夜的那场梦:索吉德玛姑娘依然风华正茂,头戴全套华贵漂亮的金银珠宝首饰,稍稍提起绿色锦缎袍襟,身轻如燕翻身跃上精神抖擞的骏马,唱着她那首喜爱的长调情歌,驰向了野驴撒欢、黄羊滚动、狍子出没的碧野深处……

噢,明白了。可怜的老伴是在临终之前告知我,她要按照草原蒙古人的传统殡葬法,让她心安理得地回归大自然……罗来这般解读了昨夜梦境后,他对已故的妻子更加敬佩。老伴是想在孩子们面前,展示她遵循自然规律的信念,生命终结之后,还要以身作则,来实践游牧蒙古人“蓝色信仰,绿色事业”的道德观念;要履行“来无伤害,去无痕迹”的体面方式,来安葬自己的尸骨,报答恩情似海的大自然。对老伴肃然起敬的罗来感到天昏地暗。

“爷爷,奶奶怎么就睡不醒了呢?”小敖尔其朗急切地追问道。

“噢,我的傻孩子啊,可怜的奶奶呀……她已经成佛了。”哀叹的爷爷,抚摸着孙子的脑袋沉痛地说。

近年来,草原古老的生态型丧葬形式,也被外来文化冲击得彻底淹没。而且占地破土埋葬死者的墓冢土堆到处可见,并且还在坟前,立块刻有亡者姓名的石碑,意味着那片土地,将永远归为死者拥有。对那活着时候,与大自然为敌,肆无忌惮的破坏生态;死去后仍不善罢甘休,还要与世长存地霸占活人牧场的丧葬习俗,罗来老头实在是看不惯,认为是贪婪可恶的习俗。罗来老头决意,要按着祖先敬畏自然的传统习俗,丝毫不破坏自然地形与植被,将老伴的尸体进行野葬。

当天,儿子图门巴雅尔仿佛有一种预感,他从城里开车回来了。在野外和父亲给母亲守灵时,当家做主的儿子却不同意将母亲的尸体进行野葬。他的理由很充分,如今这片草原与从前不同了。密密麻麻的户家,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星罗棋布,分片承包的草场相互接壤,根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野地了。再说,即便按照传统习俗,将母亲的尸体予以野葬,曾经促使亡者躯体回归于大自然的那些天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食肉的飞禽走兽,早就被斩尽杀绝了。如果被野葬的尸骨,长年累月纹丝不动,今后又该咋办呢?最终,儿子图门巴雅尔迁就老父亲的意愿,就在他母亲去世的地方,用羊粪砖和劈柴,笼起了一堆大旺火,将母亲的遗体火化了。三天之后,图门巴雅尔按照他阿爸的吩咐,将母亲的骨灰,分别撒在了故乡的高山峻岭和河流岸边。

第七天头上,罗来从家拿了一些新鲜的肉食和奶食品,提着一壶酒,领着孙儿敖尔其朗,在奔向位居浩特西北的白银杭盖敖包山的途中。爷爷为了给孙子传授蒙古民族由来已久崇尚自然、敬畏生命的敖包文化,对身边的小孙儿讲:草原上的敖包建筑有许多,也就像夜幕中的星星那般,数都数不清,它们分别都是见证咱马背游牧生活的历史丰碑。每座敖包都有通灵天地的神主,那神主可不一般啊,不仅拥有左右天地人间的本事,还长有洞察一切的亿万只火眼金睛,每时每刻都在呵护着草原上的万物生灵。什么人在草原上解救生灵,行善积德;什么人在它辖区境内伤害生灵为非作歹,敖包神灵都会一目了然,必将兑现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因果结局……

爷爷和孙子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敖包跟前。久负盛名的白银敖包,属于正宗传统敖包,是一座大敖包置于十字的交叉点上,其余十二座小敖包以等数对称格局,置于十字的四条延长线上,是在凸显十三方天尊。敖尔其朗自打记事以来,年年都跟着爷爷,前来参加敖包的祭祀活动,但是那种祭祀场面人山人海,他也没心思细心观察过敖包。于是,小家伙对敖包的结构产生了好奇:

“爷爷,这敖包为啥偏偏是十三座呢?”

“你还小,有些事情爷爷没法跟你讲清楚,你就记住,十三座为一体的敖包,是分别代表四面八方和上中下天尊的。过几年等你长大以后,爷爷再给你细讲好了。”爷爷一边说着一边把从家带来的食品和酒,分别向每座敖包进行奉献时,身边的孙子问道:

“爷爷,这敖包是爷爷的爷爷修建的吧?”爷爷回过头说:

“比那还要早,应该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修建的吧。”

其实,这座敖包到底是何年何月由何人所建,谁都说不清楚。可是罗来小时候听老辈们说,我们博尔济吉特家族,世世代代,都在每年的阴历五月十四[21]这天,兴师动众地来祭拜这座敖包。正因为得益于敖包神灵的恩典与呵护,这方草原曾经水草丰美、五畜兴旺、世泰民安、事事如意。尤其是在罗来的心目中,那首令他魂牵梦绕的《敏金杭盖,我的家乡》牧歌,是与这座敖包异曲同工的产物,所以韵律优美、扣人心弦、经久不衰。罗来对于这首牧歌痴迷的缘故,很大程度上与他由衷的敬畏和仰慕敖包之神威,密不可分。

罗来向每座敖包敬献供品之后,在石质香炉里点燃了柏叶熏香,下跪在主敖包前进行叩拜。同时也让孙子敖尔其朗下跪,为他已故奶奶的亡灵进行超度……

离开敖包下山时,爷爷仿佛是在抚慰自己悲伤的情怀,开始给身边的孙子讲起,敖包神主曾经不折不扣兑现因果报应的民间传说和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来。

孙子敖尔其朗上学住校以后,搭建在大瓦房东侧的蒙古包里,只剩下爷爷一个人了。在他朝思暮想的思念中,那匹失踪的玉点儿枣骝马,似乎比他已故老伴的分量还大,总觉得那匹老马说不定哪天还会回来似的。老头一直没有停止为自己再度跃上马背做准备。他时不时地把挂在西南哈那上的鞍具取下来,为了保持潇洒英俊的骑士风度,给鞍具的一些皮件上上油,还把一些老朽的皮件拆掉,用鞣制过的新皮件更换加固。随后,又拿起毡片儿来蘸着烧酒,认真地擦拭鞍具与马嚼和笼头上面的银饰部件。

有一天,来了两位收购蒙古民族用品的商人,一眼就看上了老头使用过的那副马鞍,喜出望外地与老头黏糊起来。他俩把挂着的马鞍搬下来,仔细地翻弄着看了个详细。见多识广的两位商人发现,这般华贵不凡的马鞍不多见,用桦木根制作的鞍鞒上,有象牙骨包棱;镶在鞍座两旁的四颗银制大鞍钉,由草叶图案构成;固定在鞍板四角鞘绳孔上的银制蝙蝠活灵活现。尤其是那对钢质的马镫非同一般,镫腿儿外侧镶有错金花纹图案,做工特别细腻精美;装饰在镫孔两腿的双肩上,对称的雄狮工艺精湛;嘴里各含有一颗不停作响的钢珠,造型非常别致。两位商人交头接耳地唏嘘了一番。然后,其中的一位向老人问道:

“你这副马鞍能值多少钱?”老人盯着对方不言语。另一位却开口出价:

“给你两万元卖不卖?”罗来很吃惊,两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啊,老头口中反复念叨着“两万元”,却不表态。两个人以为老人嫌少,面面相觑后,其中的一位果断地说:

“这样吧,不多不少给你三万元!怎么样?”表情冷漠迟疑的罗来,终于开口说:

“算了吧!我老汉就是没落到拿着口袋去要饭,也不会把这副马鞍子卖掉!”

两个商人与老头缠磨没戏,只好遗憾地走了。

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在校寄宿念书的敖尔其朗,已经升入三年级了。夏初的一个早晨,儿媳萨日娜步履轻盈地走进蒙古包来,为阿爸点火烧茶时,罗来老头也醒了。按照惯例他将视线投向东南上方时发现,不好,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膨胀得就像一团秋天滚动的沙蓬草,老头惶恐不安地坐了起来,也不跟儿媳说什么。他审视着与丙午年(一九六六年)那次相似的鬃尾旌大发愣怔:难道是天下又要大乱了?还是我这个替儿子固守祖先圣火的老头子,告别这个繁杂的尘世,跟随老伴儿去的时辰已到?如果是后者,也就没啥说的了,人,有生就必有死,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可是这祖先的长生火和这记载骏马与祖先谱系的查克特格,不也就意味着被遗弃了吗?我那个让时代新风勾去灵魂,被现代化冲昏头脑的儿子图门巴雅尔在我之后,是不会继续守望这种敬仰祖辈的文化传承。至于孙儿敖尔其朗,将来是不是像他爷爷一样,来崇尚祖先传承的文化?那就看他父亲图门巴雅尔的传教了。可怜的老伴儿,从花季少女与我相伴,一直在阳光明媚的天窗下,相守着长生不熄的圣火,恩恩爱爱过到满头白发。可她走得太突然了,因为时逢盛夏季节,尸体也无法保存等候,只好当下予以火葬,给孩子们留下了终身的遗憾。我作为父亲再不能那样了,不能因为鼻子臭,就把鼻子割舍掉吧?尽管他们融入了异族文化,在异化自己纯正的血脉,可他们毕竟是我的孩子啊。在闭眼之前,无论如何我得见见他们,这祖先的长生火和鬃尾旌绝不能废弃,总该有个合乎情理的归宿呀……考虑到这些,他再也坐不住了。罗来对儿媳萨日娜递过来的洗脸水都顾不得接,匆匆跑了出去,跟儿子图门巴雅尔说明了意图,让他赶快给他几个在外的哥哥打电话,把他们都叫回来。

正在拆装汽车零件的图门巴雅尔,听到阿爸的唠叨哭笑不得,以责怪的口气说:

“没那么邪乎吧,您那供奉的不就是一团鬃尾毛吗?应该用科学的观点来解释,马鬃和马尾丝是富有韧性、耐腐蚀,也有一定的记忆功能是不假,但并不像阿爸所说的那么神乎其神。遇热膨起发奓,受潮顺直散开,是很自然的现象嘛。”

“少扯淡!你说的科学是狗屁!”气急败坏的父亲罗来举起手来,要扇他儿子的嘴巴。见事不妙躲闪过去的图门巴雅尔,立即嬉皮笑脸,以求缓和的口气,向老父亲认错求饶时,只见有几辆漂亮的高级小汽车,直接开到了大瓦房门前。父子俩也顾不得争执了,匆匆向下车的客人迎了过去。此刻,萨日娜也从屋里走出来迎接客人。从车上下来的那些客人,好像不打算进屋,在一辆进口豪华汽车旁边就地落座,只有苏雅拉嘎查达向父子三人走近说:

“正好,图门巴雅尔你在家。扎,我是来传达上级的指示。”也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苏雅拉的脑门上沁出闪亮的汗珠。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来,继续说道:

“大家都知道,从这里刮起的沙尘暴,开始威胁首都北京了。为了恢复草原植被,建设生态文明,上级决定实施绝牧,封闭这方草原。在一个月的期限内,把各自的牲畜全部处理掉,然后搬到市郊建好的移民新村去。”

其实,图门巴雅尔对这一指示早有所闻,却不急于表态,他用手挠着头皮,斜视着身边的阿爸不吭声。和丈夫一样,心中有数的萨日娜也不屑一顾,她板着面孔在父亲面前问道:

“达日嘎,像我们这号祖祖辈辈以牧为生的牧民,不养牧了,搬到移民村去怎么生活呢?”

苏雅拉嘎查达边擦着头上的汗水,边斜视着罗来果断地说:

“你们放心吧,上级早就替你们规划好了。搬到那里以后,每家圈养两头进口奶牛,加工自己食用的乳制品。同时,在塑料大棚里种植蔬菜,然后向市场上出售。只要是积极肯干,牛奶和蔬菜的收入大着呢,日子绝不比他们城里的人差。”

罗来刚才的气劲儿尚未消下,听了这番如同晴天霹雳的话,气冲冲地用颤抖的手,指着苏雅拉的额头,毫不客气地说:

“怎么?你是在宣传要消灭我们牧民,是不是?”苏雅拉有些胆怯,支支吾吾地说:

“我是来……传达上级的指示。”罗来直言不讳地说:

“包括你父辈在内,我们曾经都是拥有宽裕的牧场,骑着骏马赶着五畜,海阔天空游牧的牧民;后来,因为盲流进来开荒,牧场萎缩,植被退化变成定居。我们成了徒步放牧小畜的羊倌儿;现在又要把我们集中到移民村去,当作饲养奶牛的农民?我罗来就不去你那移民村,看你小子能把我这老头怎么着?”

汗流满面的苏雅拉,显得很无奈,是因为罗来握着他的把柄。几年前,苏雅拉还没有出任嘎查达,是个为了金钱而无所不为的牧民。有一天,他伙同几个流窜来的猎人,在灌木丛中,捕杀了当地所剩无几的三只鹅喉羚羊,正在忙于装车的时候,被骑马放羊的罗来用望远镜发现了。老头非常恼火,打马跑去后,发现除了三个陌生人外,竟然有苏雅拉在参与。老头觉得猎物中的一只雌性鹅喉羚羊很眼熟,它的右耳上带有被剪开的豁口痕迹,这不正是他老伴索吉德玛养大后,放归自然的生灵吗?那是为了放血解救它的性命,曾经剪开的豁口。老头跟他们二话没说,下马后,上去就给了苏雅拉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时,那几个为金钱红了眼的家伙,并不清楚老头与苏雅拉之间的关系,他们为了维护团伙的利益,想把老头吓跑,张牙舞爪地上前威胁起老头儿来。被激怒的罗来,不声不响地撑套马杆,跃上了马背后,猛然回过头来,用手中的套马杆,将那个领头向他逞凶的家伙拦腰套住,就像牧人教训恶狼那样,将他拖出半里地之外。当他屁滚尿流、灵魂出窍的时候,才把他抛弃在草地上,扬长而去……

苏雅拉回想起那段不光彩的往事,又是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他无奈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围坐在轿车旁,与众人交谈的马苏木达。然后,苏雅拉干咳了一声,鼓足勇气对着老头说:

“老爷子,你要搞清楚,这可不是我苏雅拉的想法,是上级的规定……”老头听了这话更来劲了,义正词严地说:

“现在,你不就是我们的上级吗?这种说法我没少听了。当年,叫我们让出优良的牧场,开垦草原牺牲植被;下达指标狩猎黄羊,灭绝性地捕杀野生动物[22];‘文革’运动灭绝人性,毁灭草原文化;所谓的开发草原资源,砍伐森林、挖药材、搂发菜……当时不都说是上级的规定吗?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吧,有哪一条规定,是保护草原生态植被的?当时,有些牧民为了呵护绿色家园,反对一切破坏生态、毁灭植被的行为时,个个都被打成了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如今牧场沙化,沙尘暴日益猖獗,仅有老鼠和蝗虫成为草原的野生动物了,你们才意识到生态植被的重要性,结果我们牧民成了替罪羊,这不合乎情理吧?”罗来根本就瞧不起苏雅拉,好像有话要跟马苏木达去说。

罗来对马苏木达非常熟悉,他的乳名叫毛毛,上学后改为马鑫,是马三娃的四子。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内地由于三年自然灾害闹饥荒,奉行上级的指示,为了安置涌入草原的数百万盲流,在每个牧区公社都兴建了一处饲草料基地。几百号农民用牛拉犁铧和链轨拖拉机,开垦了希利牧场[23],马三娃就是当时的农民之一。

当罗来老头走近围坐在汽车旁的人群时发现,走马上任不久的马苏木达,身着深紫色西服,扎了根酱红色领带,挺有当今领导的派头。他正在和一位肥头大耳的矿业主,在地上展开一张地质勘探图,一边抽着“中华”牌香烟,一边指点着敖包山议论道:“这里的煤矿的储量相当可观。”罗来老头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议论,但是听到“煤炭”二字,他恍然大悟。

那时,“文革”运动尚未开始,地质勘探部门在这一带草原,反复进行勘探很长时间。当时,赶着马群走敖特尔,来到这里的罗来年轻好事。他想了解白银敖包圣山一带,地下到底有什么矿藏宝物,走近钻井台时发现摆在木盒子中的煤炭标本。那时,罗来还不知何为煤炭。他指着木盒里的标本,用蒙语问起时,有人向他做了回答。但由于语言不通,他始终也没弄明白,那黑色石头究竟是啥东西。一个钻井工人挺随和,掏出“三门峡”牌纸烟递给他时,指着浅蓝色的蒙蒙水雾中,依稀可见的黄羊和狍子之类的野生动物说了些什么,他连一句都没听懂……

罗来想到这里,跟那马苏木达并没说啥,觉得他很不器重地域民族规矩,对着天地神灵所在的圣山,竟敢指手画脚,是啥玩意儿?老头转身后,朝着地面使劲吐了一口痰,然后奔着他的蒙古包,蹒跚而去。

走南闯北的图门巴雅尔消息灵通,对苏雅拉他们到来的意图心知肚明。那位肥头大耳的人,是内地一家煤炭公司的大老板。由于资源枯竭,公司面临倒闭。通过马苏木达的牵线搭桥,老板的公司与当地政府拟订了五十年的开采计划。下一步整个公司将迁移过来,开采这里丰富的煤炭资源。

罗来的心情异常沉重,满脸沮丧地坐在火苗微弱的土拉格旁边在想:跟他们这些人说啥也没用。过去我们这些世代生息在草原上的牧民,一年四季不畏风雨冰雪,不停地搬迁转场游牧、走敖特尔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呵护养育生命的绿色生态吗?祖祖辈辈崇敬大自然的牧民,曾把身边的一草一木、一禽一兽,甚至把那些小小的蚁虫蚊蝇,都看作是使命不凡的天使,始终与它们和谐共存,是马背牧民与生俱来的本质,所以数千年来,草原的绿色植被,就像那牧歌中所形容的“牧场像水貂皮毛一样茂密油亮”,多彩生灵每时每刻,都在渲染生态和谐的气氛。将草原一家一户地分割切块儿,定居放牧这才几年啊?定居后,畜群一年四季不挪窝,仅在一处蹂躏各自的那片有限草场,原本就十分脆弱的植被,能不板结沙化吗?加上那些名目繁多的各种厂矿企业的大肆开发,好像都跟生命的绿色有血海深仇似的,均以牺牲金贵的生态植被为代价,掠夺性的开采,野蛮的施工,原始粗放型的冶炼加工,载重的车辆任意穿行碾轧草场,污水横流、黑烟滚滚、臭气弥漫,使娇气脆弱的草原不堪负重,导致自然气候急剧恶化,致使仅有的生灵物种相继消亡……

图门巴雅尔把苏雅拉嘎查达让进屋里,给他斟茶之际,替他阿爸向他解释说:

“你别介意,老父亲刚才正跟我发火的中间你们来了,只好借机冲着你撒撒气罢了。”

苏雅拉擦了把脸上的汗水,接过图门巴雅尔递给的茶碗,恳切地说:

“请你替我跟老爷子好好解释一下,过去不顾生态,开发草原确实是事实,可那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封闭草原,恢复生态,让牧民搬迁到移民村去,过上安稳的日子,是国家和牧民都受益的好事呀。”图门巴雅尔拍了拍苏雅拉的肩膀笑道:

“别说,你阿爸如果健在的话,恐怕你还会听到跟我阿爸一样的牢骚。他们那一茬老人都一样,对文明进步的现代化,从来不予认同,总是眷恋他们那种充满原始气息的马背游牧生活。跟你说实话,要不是因循守旧的老爸在干涉,我图门巴雅尔一家,早就不在这片土地上了。”苏雅拉说:

“这我清楚。其实,你早就想放弃牧业,搬进城里去了。”

时代造就新人,显然是真理。有文化素养的图门巴雅尔仿佛早就预料到,依赖天然草场养殖畜牧业的历史即将结束。早在全盘处理大畜的时候,他就在旗(县)府所在地的中心地带,买下了一处公家放弃的、带有数十间房子的一处大院子,并且改建成饭店租给他人在经营。最近,有一位房地产开发商老板,找过他好几次,说要出资三百万买他那处大院。早有长远打算的图门巴雅尔没答应。对他这种远见卓识而善于生财的举措,死守在蒙古包里的老父亲当然有所不知。

处理畜群封闭草原的规定,已经成为定局,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挡或拒绝得了。实际上,上级绝牧封闭草原的决定,恰恰迎合了图门巴雅尔期盼已久的心愿,他们小两口早就想放弃越来越不景气的传统畜牧业生活方式,打算搬到旗府所在的城镇去,利用市场经济机遇,想大展宏图。顺便也好照顾上学念书的儿子,将他培养成才。

图门巴雅尔将五畜之末尾,羊群全部卖掉的那天,痛心难舍的妻子萨日娜好像是疯了,把她一手喂奶、放养成群的大小羊,一个一个的轮番抱住,把脸面紧紧贴在羊的脸面上,痛哭流涕,恋恋不舍。这种人与动物难舍难分的悲痛情节,让性格坚忍的丈夫图门巴雅尔也忍不住偷偷抹起了泪水。

罗来仿佛是有意在回避这种令牧人伤心欲绝的场面,始终没有从蒙古包里露面。其实待在家里的老头,远比儿媳萨日娜痛苦。他凝视着极度膨胀的鬃尾旌,痴痴发呆。忧伤呆板的老人,酷似一尊饱经沧桑的石雕。罗来死死盯着暴怒不堪的鬃尾旌,在遐思:这可不是好兆头啊。从大元朝以后,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是对草原一窍不通的生态盲,都想削弱“原始落后”的游牧生产,试图用所谓先进的农耕业,来取代草原的畜牧业经济。可是天道不容,他们谁都未能实现使整个草原变为粮仓的目的。而是边远地区地带,依然停留在依靠天然植被,来放牧生存的经济状态。未承想,从二十世纪末兴起的沙尘暴魔力无穷,终将把草原的绿色摧垮,迫使我们牧民放弃祖辈的畜牧业经济文化,退出曾经美丽辽阔的草原。难道这是天意吗?草原的沙化与沙尘暴的猖獗,显然是属于人为所致。尤其是从“文革”开始,一直都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在“农业学大寨”时期,“牧民不许吃亏心粮”、“畜牧业上山,农耕业进滩”、“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定胜天”等一系列的政策,统统都是变本加厉地与草原生态植被进行疯狂挑战的历史。到头来,草原全面沙化、植被荒芜,怎么就成了牧民放牧的过失呢?看来,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永远都读不懂草原啊。在那漫长的游牧岁月里,游牧的畜群每到一处,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觅食的畜群轻轻掠过。而且,知恩图报的畜群,在不断地排泄粪便,经过雨雪的浸泡溶解后,给大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使草原植被始终都保持像“水貂皮毛一样茂密油亮”的生态景观。唉,怎么说呢……

马苏木达和那位矿老板离去后不久,周围的几家邻居牧户,先后把各自的牲畜处理掉,离乡背井地迁往移民村去的时候,在敖包山下开矿的工程拉开了序幕。没几天的工夫,数十辆大卡车和挖掘机开了进来,上百号工人,开始破土动工了。夜以继日的机械化行为,释放的隆隆……声音,使大地颤抖,尘土弥漫,敖包山一带草原,失去了往日的宁静。这种意想不到、突如其来的情景,使罗来老头惊慌失措,觉得这种开矿行为极其野蛮,是对至尊无上的敖包神主严重的亵渎。老头匆匆跑过去问他儿子时,图门巴雅尔摇了摇头,苦不堪言地回答说:

“阿爸,或许您还不清楚吧?这土地是属于国有资产,国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呗,咱们管不着。”儿子的回答,使老头就像当头挨了一大棒,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那机器轰鸣、暴土弥天的工地发呆。过了许久,老头才缓过神来,并纳闷不已地想:不对吧?这孩子好像是在说胡话,根据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谱系记载,我们博尔济吉特家族,起码也在这方草原繁衍生息了三十多代了,那白银敖包一直是我们家族祭拜的神主,怎么就不属于我们管了呢?再说,上级让我们牧民一律禁牧,离开草原搬迁到移民村的目的,不是说要建设生态恢复植被吗?难道如此破土挖地,进行开矿,也是为了建设草原生态吗?

图门巴雅尔小两口,也效仿那些搬迁而去的邻居。前些时,专门去找很有名气的风水先生,选择了搬迁的日子。在黄道吉日临近的头两天,小两口打算先让阿爸搬过去,夫妻俩一前一后走进蒙古包里,向阿爸说明放弃移民村而直接搬进城里的意图时,出乎意料,父亲却不答应他们的主张。满脸沮丧的老头对两个孩子语重心长地说:

“你阿爸我连一只老羊都活不过去了,只要是还有一口悠悠气,我就绝不离开这座蒙古包。因为,这祖上的长生火和记载神骏与祖先的查克特格谱系,只能属于蒙古包。”

小两口子只好顺从老人的心愿,说好他们先搬过去。然后,在那处大院子里,修好搭建蒙古包的底座,再来将阿爸和蒙古包一起搬过去。他俩起身要走时,老父亲特意嘱托道:

“孩子,你们在永别家乡之前,怎么也得向祖先的敖包神灵告别一下吧?”小两口异口同声地答应了老人的意愿。

第二天,天刚亮,图门巴雅尔就和妻子萨日娜,带着花样齐全的象征性祭祀品,驱车奔着敖包山驰去。路过敖包山下兴建矿区的工地时发现,他们完全是机械化作业,大卡车、挖掘机往来如梭、尘土飞扬、机器轰鸣、喧嚣一片。坐在丈夫旁边的萨日娜问道:

“这座十万人的矿区基地,赶上旗府所在的城镇了吧?”

“比那还要大,旗镇包括流动人口才七八万人。我看过他们的规划图,这座工业城镇建起后,要比旗府那座小镇漂亮多了。现代化程度,远比旗府高。看吧,将来或许有机会,咱们能够来这里发展。”

来到山脚下停车后,图门巴雅尔对妻子说:

“咱们还是尊重老规矩吧。你在这里举行告别,我到敖包跟前去举行个仪式。”

图门巴雅尔走近敖包后,焚香敬供,也认真履行了告别仪式。但在他的心目中,那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以及这古老的敖包文化,已经被时代淘汰了。人类社会的进步,是不可逆转的。

搬迁的头天,萨日娜连夜忙活着。她把草原最后的恩赐——宰杀自家一只羊的大部分肉,用土拉格的文火煮好,存入她家的冰柜里,留给老人作为以后几天的食物。因为儿媳萨日娜放心不下,向阿爸反复嘱咐,如何使用冰箱来保持羊肉的新鲜。心情沉重的老头,心不在焉。他用烟袋玉嘴儿顶下巴颏,对儿媳的嘱咐似听非听,在痴痴发呆。

图门巴雅尔夫妻俩,把部分家当装上汽车时起风了。当小两口驱车告别祖辈的畜牧业生活,决心融入人海如潮的都市而搬迁的日子,并非是什么黄道吉日,而是一个黄尘滚滚、飞沙走石的沙尘暴席卷草原的日子。汽车行驶的前方,能见度不足十米。开车的图门巴雅尔感到艰难,皱起眉头埋怨道:

“这样的草原,还有啥值得留恋?早就应该离开这鬼地方了。”坐在他身旁的萨日娜,听着沙粒猛烈袭击车窗玻璃的声音,惶恐不安地说:

“咱们刚成家那会儿,家乡还像个草原。没几年的工夫,曾经的草原,已经成为美好的回忆了。”

“真是不可思议,老爸他仍然对这种故里恋恋不舍。”

“其实,阿爸也怪可怜的,自打不放马,已有十多年了。死死守在蒙古包里哪儿都不去,也不喜欢看电视新闻,对外面世界的变化孤陋寡闻,只是在留恋他那马背雄风、牧歌荡漾的往昔。”图门巴雅尔用眼角瞅了瞅身边的妻子,羡慕地赞许道:

“你把咱老爸总结得很精辟。所以,阿爸的思想越来越陈旧,几乎落后于时代半个世纪,确实是挺可怜的。”

此刻,沙尘风暴更加猖獗肆虐,似乎非要把图门巴雅尔的汽车掀翻不可,能见度几乎等于零了。惊慌失措的萨日娜,不由得想起留在故里的老阿爸:

“哎哟,阿爸的蒙古包没事吧?”紧紧握着方向盘,小心翼翼驱车的图门巴雅尔回答说:

“蒙古包背着大瓦房呢,应该是没事的。”

天亮了,回家过夜的儿子敖尔其朗醒来后,对他爸妈说:

“我梦见爷爷了,爷爷瞧着那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给我讲了个故事。爷爷说蒙古人的先祖与其坐骑一起,都是被长生天派遣到草原上来的。每匹坐骑终结其性命后,灵魂就回归苍天变为星星了。每当夜幕降临之后,在浩瀚的宇宙中闪烁的群星,原来是由无数个功绩卓著的蒙古马之灵魂组成……阿爸,这是真的吗?”父亲图门巴雅尔,很欣赏儿子问东问西的好奇性格,可是眼下他正在忙于为老父亲修建从地底下能够过火的蒙古包底座,匆匆地喝着茶,对儿子说:

“这是个美丽的神话故事,你应该把它写成一篇有趣的作文。关于天上的星星,是怎么形成的,我儿子很快就会从课本上学到的。”然而,萨日娜对儿子所做的梦,觉得很蹊跷,并对儿子说:

“过两天爷爷就搬过来了,到时候你再问爷爷吧。妈妈觉得你的梦,很有意思。”

此刻,图门巴雅尔的手机响了,是大哥从美国打过来的:

“接过你的电话,我琢磨了一番,阿爸是有些老糊涂了。如今是人类走向太空,世界核武器的总量,足以把地球摧毁数百次的高科技时代了。可老爸还在迷恋那原始的游牧时期和充满童话色彩的古老文化,也太落后了吧?但是回过头一想,咱阿爸和额吉也太伟大了,能够从那种艰苦的环境中,培养出两个留学生、两个大学生、一个高中生,简直就是人间奇迹,你一定要代替我们,把老爸照顾好。你们搬进城里去发展,是顺应时代潮流的明智的举措。你将要发展的目标很好,条件成熟的时候,我和老二都能从境外给你引进项目……”图门巴雅尔高兴地回答说:

“我和二哥、三哥、四哥也都通话了,他们的意见大致和你一样。其实,阿爸的身子骨还很硬朗,就是思想越来越怀旧思古,从来不接受新鲜事物和社会进步。大哥,你们放心好了,我和萨日娜一定会把阿爸关照好。我正在改进阿爸居住的蒙古包设施,想让老人更加舒适地度过晚年。”

自打搬过来,图门巴雅尔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修建蒙古包基座上了。按照他构思已久的想法,设计出图纸来,找来两名泥瓦工,在大院儿西北角的空地上,夜以继日地施工基座。从外面生火,能使蒙古包基座普遍过火的基座工程,实属蒙古包文化的一大发明。

三天后,基座工程竣工了。点燃炉灶试验的结果,十分理想。为了使基座迅速干透,而不断地加火,基座便是北方盛行的一盘火炕。春夏时期不仅能够排出室内潮气,秋冬季节又使室内保持恒温,住起来干净卫生、舒适惬意,而且也对居住者的身体健康十分有益。

中午,吃饭的时候,图门巴雅尔兴致勃勃地对妻子说:

“再过两天,基座就彻底干透了,将那顶蒙古包永久性地搭在上面,也好让阿爸心安理得,守望着祖辈的信仰,悠闲自得地安度晚年了。”妻子萨日娜满意地笑了笑,并急切地说:

“咱们搬过来快一周了,也不知阿爸是怎样吃喝的。”

再过几天,便是罗来老头七十三的大寿了。小两口在商量,如何把乔迁之喜和给阿爸祝寿并在一起,举办个一举两得的盛宴。夫妻俩谈妥的宴会目标是:首先,让从草原搬进城市,彻底改变生活环境的老阿爸,心满意足,高兴起来;其次,他俩举家进城,初来乍到,为了下一步大展宏图而打开局面,邀请方方面面的朋友、弟兄、同学、乡亲,包括一些曾经有深交的领导来捧场,也好融通社会上的关系网。图门巴雅尔还决定,为了唤醒阿爸的情趣,宴席按照蒙古族风味来操办,档次一定要高,膳食以牛羊手把肉为主,聘请民族乐队来渲染气氛,让男女歌手来演唱,阿爸曾经唱过大半辈子的牧歌《敏金杭盖,我的家乡》作为主旋律。

图门巴雅尔骑着摩托车,走了几家肉市场,觉得哪家的牛羊肉都不理想。通过当地熟人一打听,杭盖草原闭牧收来的牛羊肉,全部被国外的一家食品公司高价收走了。现在,市场上出售的牛羊肉,几乎全部来自封闭式圈养的专业户。这种牛羊肉,由于饲草料品种单一,加之使用各种增肥激素来育肥,其肉质相当差,失去了天然醇香之美味。尤其是个别奸商,为了盈利而弄虚作假。这种渗透时代气息的牛羊肉,与那戈壁天然草场上的牛羊肉截然不同。老阿爸一品尝,就会发现肉质的不地道。本来就对进城不满意的阿爸,备不住会在朋友云集的席面上大发雷霆,使宾客好友大为扫兴,不欢而散。

图门巴雅尔为了把双重意义的宴席搞得圆满、体面、漂亮,既能显现儿子孝顺阿爸的忠诚,又能体现我图门巴雅尔为人的诚实,他终于想出了一个最佳方案。委派两位懂得草原情况的弟兄,开车到数百里之外尚未禁牧的草原,买回来一头牛和几只羊,并安顿给了院内饭店的老板。同时兵分几路,个个都火烧眉毛般地马不停蹄,筹措整个宴席的前期准备工作。

晚上,放学回来的敖尔其朗一进门就冲着他阿爸、阿妈问道:

“你们啥时候才能把爷爷接回来啊,中午午睡的时候,我又梦见爷爷和奶奶了。梦见我和奶奶在草滩上捡牛粪,那牛粪真多,绿绿的草地上遍地都是,可把奶奶给乐坏了。这时,随着由远而近的牧歌声,爷爷骑着马呼唤着我的名字,向我们跑了过来……”

萨日娜把儿子的书包接了过来,抱住敖尔其朗亲昵时,阿爸图门巴雅尔审视着儿子微笑道:

“儿子,我们就等你呢,明天不是礼拜六了吗?趁着学校放假的机会,咱们一起去把你爷爷的家搬回来。”兴奋至极的敖尔其朗拍着小手跳了起来:

“好了,好了,那就天天都能让爷爷给我解析我的梦了。”

……

为图门巴雅尔搬迁而送行的沙尘暴,刮得地动山摇,天昏地暗。罗来老头为了不让狂风把蒙古包掀翻,将掖在乌尼杆之间的查克特格毛绳抽下来,绳子下垂吊许多重物,使蒙古包有了安全保障。随着风暴的狂啸怒吼,从天窗扑进来的沙尘在室内弥漫,昏暗的蒙古包里充满了呛鼻呛嗓的土腥气味。老头坐在土拉格旁边,凝视着垂直于眼前的查克特格中端、蓬乱无章的鬃尾旌默默出神。老人这般哀伤木然的模样,就像一只顶风冒雪蹲在石崖上的老鹰,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在沉思:简直不可思议啊,这种沙尘暴灾难,在我前半生的记忆中没有过。过去,在那无奇不有的古老传说以及多如繁星般的神话故事中,也从来没听说过草原上曾经有这种猖獗肆虐的灾难。很显然,沙尘暴灾难原本不属于草原,这种灾难的形成究竟意味着什么?到头来,我们草原牧人世世代代吃红的(肉)、喝白的(奶),随着马蹄奔腾的节奏,引吭古老牧歌的日子眼看就要终结了?苍天啊,我们牧民的命运为啥如此不幸呢?现在看来,我再也不能怪罪散落在天涯海角的那几个孩子了,他们一个一个地抛弃故里,放弃民族的传统文化,远走他乡异国并不是什么过错,他们比起我这做牧马人的老阿爸还是有远见啊。

傍晚时分,猖獗的沙尘风暴终于没劲了,但是天空中依然弥漫着浑浊的尘埃。罗来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他把悬在查克特格上面的物体放下来,将查克特格的下端归为原位,点着土拉格熬了一壶浓茶,准备以羊肉泡茶作为晚餐。当他吃起自家最后一只羊的美味时,好像是喉咙突然萎缩了,怎么也咽不下去嘴里的肉食。顿然,老头的情绪又滑入了低谷,注视着土拉格中微蓝色的火苗弥留之际,开始继续他那忧伤的思索:作为父亲,我曾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小儿子图门巴雅尔的身上了,没承想,他让我大失所望,对祖先传承下来的鬃尾旌竟然能说出那样瞧不起的话来?并且还挖苦他老父亲说不懂得科学。什么是科学?我们祖先好像祖祖辈辈都没有听说过“科学”二字,但千百年来,马背游牧的牧民都懂得如何呵护生态、敬畏自然,使茫茫草原绿色如故、生灵百态依旧。哪有如今这般的年年持续干旱,沙化的土地酿成沙尘暴的现象?臭小子!念了两天半书,动不动就提到科学、科学,你们天天在讲科学的结果,草原的绿色哪里去了呢?

夜幕降临了。随着风暴彻底的平静,在折磨老头的郁闷也有所缓解。他往炉灶里添了几条劈柴,长生火迅速燃起熊熊的火焰,驱散了蒙古包里的黑暗。噼里啪啦燃烧的火光,又将老头引入漫无尽头的回忆之中:时间的流逝可真快啊,当年与发妻索吉德玛初恋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那时多好呀,缭绕的白云就像魔术师在表演,在蓝天上绘制着绚丽多姿的图案,湿漉漉的青色迷雾笼罩四野,苍翠欲滴的花草烂漫起伏,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无垠的草原是那么宁静辽阔,又是那样充满了琢磨不透的神奇。将马群赶到蜿蜒清澈的严吉嘎[24]河畔,让马群饮水歇息的工夫,怀着奔放燃烧的爱情驰向索吉德玛姑娘的时候,遍野嬉戏着撒欢儿的黄羊、狍子、马鹿、野驴……仿佛都在为美好的爱情喝彩开道让路似的,纷纷散去后又停留在茂密的草丛间,昂首回眸观望。当我驰近仰歌尔图罕圣山脚下时,听到心上人索吉德玛在歌唱:

飞驰的骏马是我心灵的翅膀

明媚皎洁的月亮是我的心愿

……

高亢悠扬的歌声飘向原野山谷,美丽动听的旋律,使那崖顶和石峰上的大角盘羊、矫健的岩羊纷纷止步,昂首陶醉在那天籁之音中。我俩在地毯般的花草丛中痴情忘我地做爱时,身边的两匹坐骑似乎也在与各自的主人协调情感,相互贴近颈颅厮磨,用嘴彼此为对方轻轻地啃咬止痒。此时此刻,草原上的吉祥歌手百灵鸟,停留在我俩的头顶上空,扇动着节奏欢快的翅膀,用旋律优美的歌喉,尽情地歌唱生灵百态的大自然之美……

老头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问道:这眼前的现实,不会是一场迟迟不得醒来的噩梦吧?那辽阔富饶、恬静安详、生灵百态的天堂草原咋就会消亡了呢?

被沙尘暴困惑的罗来觉得很疲惫,准备早点休息。他躺下后不久,似睡非睡之间,有一个六旬开外、五大三粗的牧马人骑着马,右侧还牵着一匹骏马走来了。原来他是十多年前相识的老弟兄牧马人阿木古楞,他来到跟前下马后,亲切地笑道:“听说老兄丢失了坐骑,我给你送马来了……”从梦幻中醒来的罗来振奋不已地坐了起来,不由得回想起三年前的一件往事:在异地他乡的阿木古楞曾经托付一位过路的人,给他捎来蓝白两色的哈达的诚挚问候,蓝色哈达是蒙古民族祝福吉祥安康、憧憬万事如意的信使。而白色哈达则是象征佛祖保佑、祥和安泰的寄托。在蒙古草原如此使用双重哈达致以深情厚谊的问候礼节,是礼尚往来中至高无上的礼遇。于是,心境豁然坦荡的老人喃喃自语道:“好啊,还是我们牧马人晓得牧马骑士的心思,我罗来又有神骏可乘了。”他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阿木古楞老弟,迅速起身走出了门外。

夜幕下的世界一片漆黑,黑暗中除了矿区施工的灯火和隆隆轰鸣的机械声以外,再就没有其他任何动静。让大地微微颤抖的机器声响,就像是敖包神灵在痛苦抽泣,让罗来不寒而栗,骤然萌生了一种心神不安的恐惧感。但老人并没有失望,他想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了,阿木古楞老弟明天会给我送马来的。为了回避使他惶恐不安的机械轰鸣的噪声,他迅速转身进屋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罗来老人醒来后依然遵循惯例,将眼神投向查克特格上面的鬃尾旌,发现那鬃尾旌仍然还在暴怒,好像比前些时更加膨胀了许多。老人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列祖列宗及其神骏坐骑的在天之灵,你们不就是在预警依赖于草原生存的畜牧业生活终止了吗?难道还有什么不测之难在袭近?老头想:这种遭遇都是因为玉点儿枣骝马丢失的缘故所致,假如我那匹心爱的坐骑还在,就不会有突如其来的闭牧搬迁,因为骏马是我们蒙古人的精神支柱,是灵魂的图腾,也是护佑其主人的神祇。只要是神骏在身边,它的主人是不会被任何势力左右的。或许是今天,阿木古楞老弟会给我送马来的,男儿一旦拥有了心灵的翅膀坐骑,那可就不一般了。只要是跃上生龙活虎般的马背,主人的智勇与神骏的速度融为一体,天涯海角就在咫尺间,刀山火海都不在话下,就会是心想事成、所向披靡,或许家乡草原还会碧野千里、牛羊滚滚,我罗来骑士也会扬眉吐气再度风光。

于是,为了款待远道送马来的老弟,罗来老人从孩子家的冰箱里,拿出最讲究的羊肉部位,从柜橱里取出一瓶美酒和银碗摆放在桌面上,一边出出进进地用望远镜望着远方,一边把挂在西南哈那上的马鞍子取下来,进行认真的擦拭和修整。可他一直等到黄昏降临,也没有见到阿木古楞送马来的踪影。但见多识广的老头很自信,第三天、第四天……一直等到第七天的夜幕降临,他所期盼的老弟和坐骑始终未见影踪。感到异常失落的罗来老人又沦入到沮丧的低谷,此时此刻,那矿区一刻不停的轰鸣的机械声,使罗来不由得想起老母亲当年病故的情景,老人在最后咽气的时候痛苦不堪地一个劲儿吆、吆、吆……的呻吟,使他倍感焦虑、坐立不安。

夜半时分,风平浪静。矿区夜以继日施工的现代化噪声,格外响亮而又霸气。以往寂静深沉而神秘的夜景已经不复存在,天上闪烁的繁星,如同无数只惊恐的眼睛,注视着曾经草原的茫茫夜色。

显然,罗来老头还没有休息,火撑子中的长生火依然在燃烧,从蒙古包天窗和门头缝隙间,亮着闪闪的火光。这时,隐隐约约听得到早已消失绝迹的马嘶声。随着由远而近的马嘶声,蒙古包里的火光越来越亮,骤然从包顶天窗蹿出了燃烧的火焰。顿时,蒙古包变为一团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马的嘶叫与喧嚣声也越来越强烈。随着马群急躁的嘶鸣声,向夜空冲刺的火焰中显现出:铁青、枣骝、黄骠、雪青、斑白、脑白、栗毛、缎黑、鹿花、玉鼻梁、雪里站……毛色各异、生龙活虎般的蒙古马,仿佛是从地壳中蹿出来的,一匹又一匹地层出不穷。那些争先恐后跃出火海的马匹,前鬃后尾飘燃着烈烈的火焰,四蹄拖起长长的火线,相互不停地嘶鸣呼应着,朝着遥远的星空纷纷腾空而去。燃烧的巨大火球塌陷的瞬间,从火海中腾空跃起的一位骑着云青骏马、手里挥动长长套马杆儿的牧马骑士,用娴熟的口技呼麦,唱着一首叫作《敏金杭盖,我的家乡》的牧歌,像一颗滑翔耀眼的流星,紧紧尾随着那灿烂夺目的马群之流光,疾驰而去。

眨眼间,牧马骑士与那悠扬的歌声,随着流光溢彩的马群,消失在繁星灿烂的夜空中。可那悦耳的呼麦之歌,仿佛还隐隐约约回响在耳旁。那是一首赞美草原苍茫神奇、歌颂生态景观异彩纷呈、彰显牧人与大自然天人合一的本土牧歌。这首古老牧歌的歌词大意是:

牧场好比水貂毛皮般茂密油亮

牛羊汇织彩浪碧野的生灵万象

马蹄在弹奏乐章抚慰花草海洋

乳香融入在季风中飘向远方

苍茫的敏金杭盖啊,我的家乡

……

这是一首旋律优美、铿锵悦耳、韵味传神,令人心旷神怡、魂系草原的长调——天籁牧歌。这首歌,曾经是牧马骑士罗来的座右铭,随着马蹄的奔驰和手中套马杆儿颤悠的节奏,他在马背上情不自禁地面向大自然呼麦了大半辈子……

[1]乌尼杆:即椽子。

[2]土拉格:火撑子。

[3]德吉:尚未品尝过的饮食精华。

[4]鬼骆驼:是指不好管的骆驼。

[5]栩日格:防范接近母亲吃奶的鼻具。

[6]阿如格:拾牛粪的背篓。

[7]苏木:内蒙古行政区划名,相当于乡。

[8]海拉斯台:地名,即有榆树林的地方。

[9]阿葛图:地名,即长有小白蒿之地。

[10]仰歌尔图罕:地名,即石羊出没的高山。

[11]驼鞭:公驼生殖器。

[12]敖敦:星辰。

[13]博教:蒙古萨满教。

[14]秀斯:上讲究的手把肉。

[15]额如何:天窗外用于遮盖的方形毡帘。

[16]敖特尔:随季节临时轮牧之地。

[17]五畜:马、牛、骆驼、绵羊和山羊。

[18]开踪扬志:蒙古族民俗,以时辰八字为依,向得胜方向奔去,从凯旋方向回归。

[19]额吉:母亲。也可敬称岁数大的女性。

[20]立式文字:蒙古文字是全世界唯一立式结构的文字。后来的满文,是在蒙文的结构上略加改变形成的。

[21]阴历五月十四:普通民众十三日,黄金家族为十四日。

[22]捕杀野生动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除了官方大规模狩猎,还给牧民分配捕猎任务。

[23]希利牧场:即罗来的夏营地。

[24]严吉嘎:黄羊羔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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