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的良心和反权威情感

一、路德的良心和反权威情感

Bernhard Lohse谈道:“路德关于良心的新观念通常被认为是中世纪的结束和近代的开始。”^④我想顺着Lohse的评论来分析路德的良心概念，以及由这个概念所引起的紧张关系。路德在挑战教皇主义的权威时，认为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而他的良心是完全在上帝的恩典中造就的。他说:

除非经文的佐证和清晰的理性说服了我(因我对教皇和议会都不信任，他们常常犯错并自相矛盾，这是众所周知的)，我只能以我所引用的经文和受制于神的话语的良心为根据。我不能，也不会退缩，因为和自己的良心对抗既不安全也不应该。我别无选择;这就是我的立场。愿神帮助我。阿门。^⑤

从路德说出的话中，我们也许会想到，路德完全依靠的良心。然而，我们注意到，路德对自己的良心从没有过充分的自信。路德会做这样的忏悔:“我可以不依赖我的良心，我个人的感觉，我的善行，但是我要依靠神的承诺，这是不能蒙蔽的真理。”^⑥

路德关于良心问题提到了两点:当他需要挑战教皇主义时，他所依据的是他的良心;但同时，他仍认为最终权威不是他的良心，而是上帝的话语。

这里，我想有两点需要深入讨论:

第一点，人的良心与上帝的意志是否相容?换种问法:人的良心一定符合上帝的旨意吗?如何知道自己的良心是否符合上帝的旨意?路德把这个问题归为完全的私人问题:我相信什么是我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如果是这样，上述问题就可以忽略不计。这也是他个人的信仰感受。他在自己的信仰生活中完全顺服上帝的旨意;作为上帝的使者，上帝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只有在这样的顺服中，人的良心才能保持它在上帝的承诺中的合法性。在上帝的主权中，人的良心是在变化的。但是，任何时候，只要良心在行使它的判断者职能时，此时的良心必须是稳定的;否则，它就无法行使其判断者的职能。因为改变良心的主权在于上帝，所以除了上帝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具有主宰良心的权威。路德谈到这种良心的改变时指出:“可以肯定的是，‘新的创造’和恩典的进入始于深刻的攻击和恐惧，或其他巨大的困难和不幸，而击打良心。”^⑦在路德看来，良心和上帝的旨意并不总是一致的，但改变良心的主权在于上帝。因此，在上帝手中，良心是不稳定的。这一点是信仰生活的重要特点。

良心的稳定性和不稳定性是路德的良心意识的重要特征，需要我们特别注意。面对和他的谈话对象，路德要对问题作出肯定的或否定的判断，因而他的良心是稳定的。作为判断者，他不臣服于任何人，因为他就是最终的权威。而当他面对上帝时，路德战战兢兢，在信仰中交出主权，因而他的良心是不稳定的。当然，这种不稳定性是内在的和私人的，只有他和上帝才知道。良心的不稳定性并不会导致良心冲突。可以这样观察，当良心被上帝改变之后，人的生存就会出现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良心。然而，进行判断时的良心作为判断者必须是稳定的。也就是说，在每个判断时刻，作为判断者的良心只有一个。被改变了的良心已经成为过去，失去了判断者的身份。在人的生存中，能够作为判断者进行判断的永远是当下的良心。因此，良心的不稳定性不会导致良心冲突。

第二点，我们观察到当人们都根据自己的良心进行判断，而这些判断之间发生冲突时，就会出现所谓的人和人之间的不同良心之间的冲突。我们可以设想，两个思想者，他们都拥有共同的基督信仰，因而把自己的良心交在上帝的手中，但是，根据他们各自的领受，仍然会对同样一件事作出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判断。判断不同归根到底是良心的不同。由于良心在判断上的终极地位，当两种相互冲突的良心碰在一起时，究竟应该根据什么标准来作公断呢?我们在路德和教皇主义的争论中，和伊拉斯谟的争论中，以及和其他论敌的争论中，都可以看到这种良心冲突。^⑧

在路德心中有一点是明确的，这就是，上帝的权威从未动摇过。尽管他谈到了解释平等权问题，强调他只能听从他自己的良心，但是，在涉及上帝的话语时，他认为除了接受以外没有什么可讨论的。比如，在结束和伊拉斯谟的争论时，他说他只是做了一些不可辩驳的断言而已。因此，对他来说，良心并不是判断的终极权威。然而，问题是，对于上帝的话语任何时候都存在如何解释问题。上帝的话语的权威对于我们的良心来说是至高无上的，但对上帝的话语的解释永远是在良心中进行的。作为判断者，良心对自己给出的解释具有最高的权威。于是，在相互冲突的良心之间如何取得一致性就成了关键的一环。Lohse的评论是恰当的:“路德没能够料想到，把良心和上帝的话捆绑在一起可以导致任何事情，但就不是完全的一致性。”^⑨

我们继续分析路德的良心概念。在路德看来，上帝的权威是通过我们的良心来表现的，而我们的良心则在上帝的手中;只要顺服在上帝的权威中，我们的良心就会被改变为上帝所喜悦的样式。这是一种内在的人和上帝之间的紧密关系。在他的宗教生活中，路德在信仰中依靠上帝的承诺，他的良心服从于上帝的旨意。因此，他的良心就是上帝旨意的使者。只要他的良心没有改变，他就认为他完全顺服在上帝的旨意中，能够充当上帝的使者。然而，从另一角度看，路德根据他的良心所作的一切判断，除了这些判断和良心之间的关系之外，我们观察不到其他关系。特别地，路德的宗教生活中其良心和上帝之间的关系，对于其他人来说完全是不可观察的。我们能够根据路德的一系列判断，推论出路德所确信的是什么。我们可以进一步说，路德所确信的便是他的良心。^⑩简言之，当追溯路德的思想时，只能到他的确信为止。例如，在沃尔姆斯会议上，路德以他的良心为最后根据，认为他的良心完全由上帝掌管。但是，对于听众来说，他们所了解只是路德提供的论证、判断和他的信念。没有人能够进入路德的良心与上帝的权威之间的关系中。

对于一个完全顺服在上帝的旨意之下的人，相信自己的良心在上帝的掌握中，因而相信自己的良心能够传达上帝的旨意。当这样的人凭自己的良心而作出判断时，他必然相信这是上帝的旨意。这是一个敬虔的基督徒的内在宗教生活中常常出现的信念。但是，这个信念一旦在良心判断中体现出来，对于听众来说，上帝的旨意就退隐了，向他们显现的是一组判断陈述。如果这是一组真理判断(作为上帝旨意的传达)，那么，任何与之对立的判断就是错误的。这里涉及的是两个权威问题:上帝权威和良心权威。上帝权威是在他的宗教生活中体验到的;而良心权威则在他和他人进行思想交流中表现出来。在他的生存体验中，这两个权威是一体的。没有上帝权威就没有良心权威，而没有良心权威则上帝权威也无法体现。因此，尽管他在与人交往时前后可以不一致，即争取平等解释权和否定平等解释权，路德似乎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

我们注意到，路德坚持他自己的良心权威，却十分勉强地承认其他人的良心权威。路德似乎没有意识到，一旦坚持自己的良心权威，就不能不给与其他人同样的良心权威。这种良心权威对每一个来说都是平等的。路德确信他是根据上帝的旨意来作判断的，因而是一个真理判断，因而所有的听众都必须接受这些真理判断。我们的分析表明，每一个人，包括路德在内，当他作判断时，仅仅是根据自己的良心而给出判断。尽管当事人在自己的内心宗教生活中完全相信他的良心在上帝手中，完全相信他仅仅是要传达上帝的旨意，但是，对于听众来说，他们只知道这位当事人所给出的判断都是根据他的确信给出的。这一点，路德似乎没有清楚的认识。

我称这个悖论为“双重权威”悖论。这里，上帝的权威和良心的权威共存于人的意识中，无法拿去其中任何一项。路德在上帝的权威(承诺恩典论)中面对主流意识而坚持自己的良心权威，这是一种勇士的胜利感。但是，他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良心权威在良心冲突中受到强烈冲击，这是一种勇士的挫折感。逻辑是无情的:他的良心意识要求赋予每一人的良心以平等的权威。我们以下将要讨论这一逻辑发展:主体理性主义良心概念的出现，即每一个体的良心必须拥有同等的权威，不管它是不是上帝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