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的明灯

良心的明灯

舒　展

傅雷夫妇在“文革”中被迫自杀之后，有一位自称是傅雷亲属的青年女子，收藏了傅雷的骨灰。在那万家墨面的岁月，冒称“反革命要犯”的亲属，为其保存骨灰，若无超人的胆识，是干不出这样的大义之举的。“文革”过去了二十多年，这位奇女子一直隐姓埋名，从未公开显露过自己。经过傅雷的二公子傅敏于1997年到上海寻访这位恩人，才弄清楚这位义士是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江小燕女士。但对于江女士义举真相的全过程，我们仍然若明若暗……

近来看到湖南出版的《书屋》杂志（双月刊，1998年第5期），这才了解到收藏傅雷骨灰的全过程。江小燕，终于站出来向社会披露了真相。我被江女士质朴单纯的人性美深深打动了。如果说张志新是在法西斯屠刀下显示出了刚毅的人性美，那么江女士则是在江西斯淫威下显示出了纯真的人性美！

现在，江小燕之所以不得不公开讲话，是因为有些关键事实亟需说明。第一，她不是青年女工，她当时是一个29岁的无职业青年；第二，她并未入狱，却受到工宣队私设公堂的严厉审讯；第三，收藏骨灰事件给她带来了终身灾祸。中国人要顶着逆流干一件好事，真难啊！

江女士这封给余开伟的信，是一篇非常出色的散文，她为我们展现出一个基督徒所具有的纯洁的心灵、虔诚的信仰、非凡的智慧和毅力以及对权势、名利、出风头的不屑一顾。

我不信宗教，但我从心底尊重、钦佩宗教对正义、对做善事所具有的那种执著的信仰所产生的大无畏的力量。

江女士所讲她收藏骨灰的动机、起因是真实可信的。“文革”中许多人自杀，作为一个基督徒，她不忍心看到这种大规模的暴行愈演愈烈，所以要给周总理写一封求救信。为写这封信才了解到傅雷夫妇自杀的情况，于是毅然站出来收藏骨灰，又由这封信引发了一场大灾难。她不断地向神祈祷，保佑她渡过劫难，从而对付审讯。她的小狡猾也显得单纯可爱，她甚至从捷尔任斯基审讯叛徒的眼神中学到了机智与从容，使审讯者只能得出她是个“单纯的书呆子，不是反革命”的惟一结论。

“文革”是人性残暴的一次大展览，虐待狂成了人间英雄，各式各样的文武大小流氓相继登台，集天下假恶丑之大成的表演，可谓淋漓尽致。就在这黑暗茫茫的长夜里，仍然有良心的明灯在燃烧。彭德怀在写他的自述，顾准在写他的日记，张志新在写她的申辩，他们都是信仰共产主义的毫不利己的志士仁人。中国有这样的人，中国就不会亡！江小燕不信共产主义信基督，她在高中毕业时遇上反右派运动，当时她才19岁，她不但没有按组织意图揭发，反而保护要被打成右派的老师，从此交上华盖运。到了“文革”照样不顾个人安危执著地为别人干好事。这么一个压根不关心政治的普通女孩子，她的良知和信仰，恰恰是在中国最重要的两大政治运动的关键时刻，显出人性善良的本色；比起那些打着捍卫姓“马”姓“共”招牌其实啥也不信而又强迫别人信仰的假冒伪劣货色来，不是强百倍吗？那年月，不落井下石，不当鬣狗，不告密，不整人，不助纣为虐，当个旁观者逍遥派就是好人了，遑论为“反革命要犯”保存骨灰。做了好事，二十多年不求闻达，悄然隐去，直到现在仍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好运。这样毫不利己默默无闻做好事的有神论者，同以残害好人为乐趣至今然不思悔改的无神论者比起来，不是有天壤之别吗？

巴金老人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建议虽然没有成为现实，但我觉得在我们这一代人，人人记忆中都有一座无法摧毁的“文革”博物馆。那样在暗夜中闪闪发光的良心的明灯，在这一代是不会熄灭的；然而，到了下一代、再下一代将会如何呢？

宪法规定，公民有信仰自由。信仰可以培养，但无法强制。当今世界，宗教种族之间和宗教内部，战争与恐怖事件频频发生，正如萧伯纳所言：“危及我们社会的不是不信，而是信仰。”（《安多克勒斯和狮子》序）用暴力强制人们信仰，人性必然被扭曲，而且会遭到强烈持续的反抗，没完没了，恶性循环。不论你信仰什么主义，心中总该有一颗辨别是非善恶的良心。只要这种良心的明灯不灭，而且更多更旺地燃烧起来，那么就一定会成为世代相传的熊熊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