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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在阳刚阴柔之间

时间:2022-09-01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就唐诗大家的基调而言,李、杜之诗为阳刚美,温、李之诗为阴柔美,王、孟之诗则可称为中性的冲和平淡之美。当阳刚阴柔互为冲和交合,呈现中间状态,即为冲和平淡之美,它居中而上下左右“流动”,表现美的空间范围还相当宽广。西方强调崇高与优美的分离而更倾向于崇高美;中国则深受中庸思想的影响,强调阳刚与阴柔的和谐统一,共同接受并追求平淡、自然之美。

妙在阳刚阴柔之间——中国古典诗歌的冲和平淡之美

中国古典诗文艺术风格的分类,曾经历了一个由简至繁、由繁而简的过程。魏时曹丕分为雅、理、实、丽四体;南齐刘勰分为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八体;唐代李峤分形似、质气、情理、直置、雕藻、影带、宛转、飞动、清切、精华十体;皎然分“十九体”;晚唐司空图则有“二十四诗品”;宋代严羽渐归为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九体,优游不迫、沉着痛快两大类;清代姚鼐则明确归为阳刚、阴柔对立之两大类。姚鼐本《周易》“一阴一阳之谓道”之说,用一系列形象比喻说明两类艺术风格的特色:“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img74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廖廓;其于人也,谬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复鲁絜非书》)并作补充说,阴阳二者糅合之后,若一方稍有偏胜则可,而若“偏胜之极”,至于“一有一绝无”,甚且“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img75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海愚诗钞序》)这种风格论,能大处着眼,言之有据,颇见精辟。然姚鼐必欲归多种艺术形式为阳刚、阴柔两大类,进而论析说,糅合阴阳二端,若“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即此种结合产物不能算为真正的艺术美,这就有失偏颇了。事实上,艺术的风格和形态是丰富多样的,就有一些品种不能勉强地归为阳刚类或阴柔类。如兼综了阳刚、阴柔而“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非刚非柔、非阴非阳、亦阴亦阳的那一类,就可归属于中间状态的一类美,我们可称之为冲淡美、中和美。它妙在阳刚、阳柔之间,味在“咸酸”之外,乃是一种余味无穷的“醇美”。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万物都是冲气以为和,阴阳对立的统一,只是哪一方略占优势而显出其微妙特征而已。姚鼐说“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能够达到绝对居中、不偏不倚。然而这严格的一半对一半、增之一忽则太多、减之一忽则太少的阴阳化合物毕竟少见,甚或简直不可能。姚鼐也只是据中庸之道立论,却没有举出一个文学的实例来,倒是说如孔圣人之《论语》以及《诗》、《书》、《易》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也即有所偏胜的。当然,对稍偏胜于一方者,亦可勉强地归为阳刚或阴柔,但既然“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而归之于冲和平淡的中性大类岂非更好、更为恰当?就唐诗大家的基调而言,李、杜之诗为阳刚美,温、李之诗为阴柔美,王、孟之诗则可称为中性的冲和平淡之美。宋词亦可类比,在婉约和豪放之间,尚有以姜、张为代表的清雅空灵的一派。所以艺术风格的分类,根据中国的传统情况,由繁而至简,简归为两大类不如简分为阳、中、阴三大类更为恰当。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表象似分诗歌为二十四种风格,实质他以前三品之雄浑、冲淡、纤秾为代表,隐然把多种诗歌风格归为阳刚、冲淡、阴柔三大类;且以中性之冲淡作为他最高的诗美理想,表现出明显的美学倾向,再以此为重点,向两端展开细加分类,因而属“冲淡”大类的品属亦最多。试以三大类分品:豪放、劲健、悲慨、沉着等品属于以雄浑为代表的阳刚类;绮丽、缜密、委曲等品属于以纤秾为代表的阴柔类;自然、含蓄、高古、典雅、飘逸、清奇、旷达、精神、洗练、疏野等品均属以冲淡为代表的中性大类。

若以阳、中、阴三三细分,则如“九品莲台”,九九八十一,自可分别出诸多风格特色来,只是有的甚为接近,以至重叠难辨罢了。阴阳两极的特性自是昭然分明,但事物常变,过犹不及,太刚则折,太柔则靡;而物极必反,每端都有向对方转化、流动的趋势。故司空图《诗品·绮丽》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杨振纲《诗品解》云:“雄浑矣,又恐雄过于猛,浑流为浊,惟猛惟浊,诗之弃也,散进之以冲淡。”当阳刚阴柔互为冲和交合,呈现中间状态,即为冲和平淡之美,它居中而上下左右“流动”,表现美的空间范围还相当宽广。据此考察司空图《诗品》,他理想的中性冲淡美,又以稍倾向于阳刚一方者居多。

与西方艺术风格形态相比较,中国阳刚的壮美大致相当于西方的崇高(Sublime),而中国阴柔的秀美则属于西方的优美(Beauty or Grace)范畴。西方强调崇高与优美的分离而更倾向于崇高美;中国则深受中庸思想的影响,强调阳刚与阴柔的和谐统一,共同接受并追求平淡、自然之美。由于东西方美的观念的差异,甚至有些在中国人看来属于壮美形态的,而从西方人看只能属于优美范畴。因此,中国的阴柔、冲淡两大类,从西方的审美标准衡量,都属于他们的优美范畴;只是西方的优美偏重于形式美,而中国的阴柔美、冲淡美则重内在美和外在美之和谐统一。

现就内在情思和外在形式两方面,研讨一下中国古典诗歌冲和平淡之美的特征。

冲者,和也。冲淡美的内在情韵首先表现在一个“和”字。和是中国儒、道、佛三家所共同讲求的。道家逍遥自在,追求心灵与自然的和谐,欲达天人合一境界。佛家明心见性,以求得本来面目而达到入世和出世的和谐。儒家积极入世,欲兼济天下有大作为,但主张内仁外和,“和为贵”,喜怒哀乐之发求“中和”,重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和谐。孔子曾揭示这美善相兼的“中和”内涵:“子张曰:‘何为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论语·尧曰》)又评《诗经》:“《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这也体现了儒家“和”的审美标准。尤其当他们官场受挫,兼善天下的理想不得实现,于是就持“穷则独善其身”的态度,退隐林泉,安贫乐道,寄情山水,赋诗吟咏,发为和平淡泊之音,这几乎成了普遍现象。如唐时“吴中四友”之一的刘眘虚,文章享有盛名而仕宦失意,归隐山林作《阙题》诗云:“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白云青溪,落花流水,清辉幽映,柳堂读书,洋溢着一片闲适恬静的生活气氛,表现出他鄙弃世俗、洁身自好,幽居独乐的心情。宋初诗人王禹偁,自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怀抱远大理想,“以直躬行道为己任”,可德高而毁来,“八年三黜”,命途多舛。被贬商州时作《村行》诗,在“不堪其忧”的现实中,求林泉之趣,得心理平衡,幽独自处而“不改其乐”。这种生活态度及其诗歌风格,司空图在“疏野”、“旷达”等品中,亦有形象的描述。王维《与魏居士书》:“无可无不可,可者适意,不可者不适意也。君子以布仁施义、活国济人为适意,纵其道不行,亦无意为不适意也。”既然道不行,不能为世所用,理想终难实现,那么只得洁身自好,在悠游中寻求解脱,“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杜甫《曲江》二首),“疏野弃朝市”,“旷达不知愁”,寄情于山水,诗酒度年华,独乐以忘忧。

道家的“和”,重在主体心灵与大自然的和谐。庄子说:“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庄子·天道》)只有先做到心与天和,然后以此去均调天下,才能与人和。司空图《诗品·冲淡》:“饮之太和,独鹤与飞”,就是要使人饮天地阴阳会合之处的最和淡之气,达到人与天之和,从而获得大本大宗之德。有了最高的修养,这种人冲虚脱俗,胸襟恬淡和平,化为诗歌意象,则如“独鹤与飞”,飘然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或“犹之惠风,苒苒在衣”,一派自然和畅的风神。“开千古平淡之宗”的陶渊明,把老庄的顺应自然思想和儒家的“曾点之志”合而为一,“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神气清和,襟怀旷远,偶有吟咏,性情自然流露,其清空灵隽、平淡邃美的境界,自成后人难以企及的典范,如“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读这些诗,正如饮太和之气,顿觉神志清逸、骨貌散朗,后人也评说:“有一种清和婉约之气在笔墨外,使人心平累消。”(钟惺《古诗归》)唐代王、孟、韦、柳等诗人,都因有冲虚浑和、深涵茂育的内在气质,发而为诗,亦呈萧散淡泊之风。

宽和恬淡是仁智之士的胸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田园遂成高雅的冲淡诗人赋诗的主要题材,从陶、谢到王、孟、韦、柳,到宋代的苏轼、王安石、杨万里、范成大等诗人,当他们“中隐”或退出官场时,都自乐于江湖林泉,淡泊于人间世事,不执著于现实,不留意生活的纷争,吟咏山水风月,寄托精神情操,得澄澹之情致,撷清幽之雅趣,大都表现出自然清远、冲和平淡的诗风。

气和而心静。“静”是冲和平淡风格的又一个情态特征。“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会将取古淡,先可去浮嚣”,一心追求功名利禄、内热浮躁,何能心静志明?冲和平淡之美是一种静美,心静则物静,首先是主体内心的宁静,才能明于观物表现出外物形象的静美。“冲静得自然”(嵇康《述志诗》),“审象于静心”(王维《绣如意轮象赞》序),“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苏轼《送参寥师》),都表述了同一意思。司空图《诗品·冲淡》首句即云:“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静而能观,只有平居澹素,以默自守,“虚一而静”,才能认识客观对象的本质,领略事物的深微精妙之处,从而表现出澄澹精致的静美。张戒《岁寒堂诗话》说陶诗“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联:“此景物虽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诗人摆脱官场,冲出“樊笼”,重返自然,有绝俗之情操,闲静之心境,笔下才展现如此淳朴宁谧的田园景象,见出安雅中和、虚静清远的神韵。唐代王、孟、韦、柳如《鹿柴》、《辛夷坞》、《山居秋瞑》、《题义公禅房》、《滁州西涧》、《溪居》等诗,也都写出了一片空寂闲静的境象,有如陶诗之机颖清妙、恬淡静美。然而,冲淡美所要求的静,并非绝对的静默死寂、幽冷灭绝,而是静中有动、寂中有音,在动静交错中显出空灵流宕、清远幽静的境界,有如“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寂处有声,以动衬静,更觉静穆有神,味外有味。王维《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描绘优美的春夜,月光皎洁,花落鸟鸣,遗貌取神,化动为静,在流动与静谧的鲜明对比中,更显春涧的空明寂静,清幽宁谧,和气舒发,勃勃生机。

冲和平淡的内涵特征,“和”、“静”二字之外,还有一个“逸”字,“逸”有闲逸、安逸、清逸、旷逸、高逸、飘逸、超逸等意,尤其超逸拔俗、体识高远,更见冲淡情韵之要义。司空图“高古”、“典雅”、“飘逸”等品,具体描述了超逸的人生态度与艺术风格。高古与凡庸相对,他是一位超凡脱俗的有道之人,“虚伫神素,脱然畦封”,精神高尚清虚,超脱世俗常规,化为诗境,则如“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典雅与粗俗相对,其人为退隐闲居的高雅之士,如“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所处环境是“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萌,上有飞瀑”,一片清幽恬静的气氛,高洁幽人的闲情逸致亦可想见。飘逸是潇洒闲逸、离尘脱俗的艺术风格,《诗品》以缑山的仙鹤、华岳的流云,象征飘逸风格的不类凡群;但要达到飘逸高境,主体必是“高人惠中,令色img76噉”,他“秀外而惠中”,充满元气,一副飘然离俗的神态。其诗如李白《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孙联奎《诗品臆说·飘逸解题》云:“昔人评陶渊明诗:‘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又如逸鹤任风,闲鸥戏海’。”他以陶诗为飘逸之风的代表,陶诗确是典型的逸品。宋元以后评诗画最重逸品,“逸”、“神”、“妙”、“能”四格,以逸格为最高。逸品要表现艺术家超脱世俗(苏轼所谓“高风绝尘”)的生活态度和精神风貌,反映出他深厚的人生感和宇宙感;在审美意象上则要求简古、平淡、逸笔草草而意蕴深远,即所谓有“余意”。

古代冲淡诗人和、静、逸的世界观和人生态度,求知足保和、全身远祸、离尘脱俗、与造化同乐,也有其逃避现实、脱离斗争的消极的一面,比之屈原、杜甫的人格精神,似稍逊一筹;但他们不愿与污浊政治同流,决心遗弃功名利禄,不为物系,不为物累,洁身自处,虚静恬淡,保持旷达襟怀,其品操仍是卓然高标的,这是形成冲淡风格最重要的根源。

冲和平淡之美的外在形式特征,可从清淡、自然、平易、含蓄诸方面来概述。

首先是淡。苏轼在《评韩柳诗》中指出陶渊明、柳宗元诗冲淡美的特点:“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又说柳宗元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淡何以有美呢?原来它是一种无味之味。老子以为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是为至美;又说“恬淡为上”(三十一章),则无味之味亦为至味、至美。王弼注《老子》云:“以恬淡为味”,“淡”乃有、无之统一,“无”中有“有”,初觉淡而无味,实有至味在焉。恰如一道淡白之光,看似无色,实由七色和谐组成,无色之白光亦为至美。“淡”既包涵有无对立之双方,它必然具有淡而浓、淡而深、淡而厚、淡而淳、淡而远、淡而清等形态特征,总之是淡而有致、淡而有味,如朱熹评诗“枯淡中有意思”(《清邃阁论诗》),姜白石说“散而庄,淡而腴”(《白石道人诗说)》,与苏轼同样道出了“淡”的表征。“淡”既是冲有无、阴阳两极而和之,表现于诗美亦有多种类型:清新明澈、淡而有致者为清淡;言简意深、淡而有味者为简淡;意境高远、淡而古拙者为古淡;幽雅端庄、悠然淡泊者为雅淡;枯寂闲静、素处默守者为枯淡;清风白云、飘然闲逸者为闲淡;平向绵延、混莽广远者为旷淡;清幽宁谧、意蕴深邃者为幽淡……唯陶渊明和王维能博采众长,酿造而为醇美之“淡”,淡到不见其诗,但觉浑沦一气,意蕴深长。如王维《山中》诗: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前两句迹象鲜明,可以入画。磷磷白石,涓涓细流,明澄莹澈,清浅可爱,虽时值深秋,山中仍是翠浓红稀,天寒而无幽冷萧瑟之感,反觉生意盎然,令人流连。后两句则空灵一气,难以入画,“空翠”如何画得出?它若有若无,似实而虚、似淡而浓。淡到难以触摸,超越感觉,简直空无所有;浓到有如翠雾笼罩,以至润湿衣裳,感觉清凉神爽。这冲淡的“空翠”意境,清润华腴,灵空幽深,内涵何其丰富!

清淡之“清”,也是一个中性词。“清者,流丽而不浊滞;新者,创见而不陈腐也。”(《杨升庵全集》卷五十八)若能做到清而不薄、新而不尖,空灵流丽,意味自然,就是清淡之美。明代胡应麟说:“诗最可贵者清”,“靖节清而远,康乐清而丽,曲江清而澹,浩然清而旷,常建清而僻,王维清而秀,储光羲清而适,韦应物清而润,柳子厚清而峭,徐昌谷清而朗,高子业清而婉。”(《诗薮》外编卷四)这里所举的都是冲淡派诗人,凡与“清”相连的,都属冲淡之美,即使接近于阳刚之壮美的,如清壮、清刚、清雄、清放、清峻等,也可归之于冲淡大类,因其冲雄(浑)、豪(放)之猛、浊而使之淡宕故也。他如雄奇与清奇,前者属阳刚美,后者属冲淡美。试辨析司空图“清奇”一品: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屡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诗人摹神取象,描绘蓝天、绿树、白雪、清溪、孤舟、探胜寻幽之可人、澄明之月色、爽洁之清秋,来展示这清秀奇逸的诗风神貌。它清劲奇丽,调和融洽,是介于阳刚、阴柔之间的一种风格美。南朝谢朓之诗,李白称誉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清发者,清奇英发也。孟浩然《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屿出。回潭石下深,绿筱岸傍密。鲛人潜不见,渔女歌自逸。”清奇淡逸,性灵微至,显属冲淡之美。

“自然若天造”,冲淡美的外在形式又有自然天成的特征。司空图《诗品·自然》云:“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道”是客观事物的规律,诗人顺着事物发展规律进行创作,因物感兴,情寓于景,意象欲出,“如逢花开,如瞻岁新”,不用冥思苦索,毋须刻削雕饰,自是“着手成春”,焕同天造。如陶渊明诗,清人朱庭珍说:“陶诗能独绝千古,在自然二字。……盖自然者,本不期然而适然得之,非有心求其必然也。”(《筱园诗话》)其他古人诗句,如“明月照积雪”,“高台多悲风”,“思君如流水”,“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唐人诗句,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等,也都是触物起兴,顺情而赋,如风吹水,自成文理。全篇如孟浩然《过故人庄》诗:“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以极朴素的笔调,真率地写出乡村田园生活的情趣,所取都是眼前普通景物,遇景入韵,不拘奇抉异,自然恰得,浑然一体,醇美至味,有余不尽。

妙造自然的另一种情形,如皎然所说,先要从至难至险处苦思构想,“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诗式》),这是“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人籁悉归天籁”的自然,是天才与人工的结合。王世贞《书谢灵运集后》称谢灵运诗:“秾丽之极反若平淡,琢磨之极更似天然。”其实谢诗自然中还略见人工形迹;而陶渊明诗绳削到自然处,全然不见人工之迹,真所谓澄澹精致,自然清新,玲珑透沏,巧夺天工。

自然往往与平易相连。不矫揉雕饰,不故作艰深,谓之自然平易;“眼前景,口头语”,称为平易浅近。但疏浅非清真,拙易非平淡,蒋薰《评陶渊明诗集》称《移居》诗,“直是口头语,乃为绝妙词。极平淡,极色泽。”如盐着水中,浑化无迹,平淡浅易,却饶有情味。平易又有繁、简之分,冲淡诗则要求平易又简洁,言简而意深,美之曰“简淡”。王夫之评陶潜《归园田居》云:“平者取势不杂,淡者遣意不繁之谓也。”不杂不繁则要“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淄磷”(《诗品·洗练》)的洗练。而表现在诗歌体裁的选取上,都为五、七律、绝之短章而非鸿篇巨制,或五古而不取歌行、排律。胡应麟《诗薮》便说陶、王、韦、柳等人冲淡诗格,“宜短章,不宜巨什;宜古选,不宜歌行;宜五言律,不宜七言律”。篇章短小,语言简易,却见无穷言外之意,这正是冲淡诗格古调雅、笔法高妙之处。柳宗元《渔翁》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寥寥六句,写出了一个清寥闲逸的境界,可谓富有“奇趣”矣;可苏轼、王士祯等诗人,还认为后两句“虽不必亦可”;若删去后二句,则成一七绝,语句更精简,而“奇趣”愈出。

诗贵含蓄。“淡者屡深”,冲淡诗语言简易,更须求言外余意。宋代张戒指出白居易某些平易浅近之诗并非冲淡美,其弱点正在情、景过于繁、露:“道得人心中事,此白乐天长处,然情意失于太繁,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浅近,略无余蕴,此其所短处。”(《岁寒堂诗话》)可见单纯浅近并非冲淡,须是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语显而意隐,才合冲淡之美。如王维《竹里馆》、《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孟浩然《题义公禅房》、《宿建德江》,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滁州西涧》,柳宗元《渔翁》、《江雪》等诗即是。司空图《诗品·含蓄》所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就是指那种文外之重旨、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因此,冲淡诗多是意境诗,而这种境界又多表现为如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元好问“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之诗。它无我而有我,无情却有情,无厚藏深厚。王国维认为这“无我之境”乃“人惟于静中得之”,“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已经消解了个人的利害得失,没有了内心矛盾冲突的痛苦,达到了“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之“物我同一”的境地,这就和创造冲淡诗美时“和”、“静”、“逸”的心态完全一致了。王氏又说,古人以“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如陶渊明忘怀个人得失,固穷守志,涵养成平淡而深厚的人格,充实而有光辉,自然是豪杰之士、伟大诗人,其诗也成为“无我之境”、冲和平淡之美的典范。人们读这些卓然高标的冲淡诗,常能超越具体的审美形象而产生广泛、无穷的联想和想象,从哲学意义上对世界和人生进行严肃的探求和思考,在这深思的宁静中,感情得以纯洁、升华,心灵感到一种甜蜜而神奇的和谐;在这深思的宁静中领会、体验其诗情画意,思想进入了一个无限广阔而庄严的境界。

冲和平淡之诗美是艺术高度成熟的标志。恰如善庖者之调味,能调酸辛甘苦之味而使之无味,无味之味食始珍,它达到了醇美化境,亦酸亦咸,亦甘亦苦、亦枯亦腴、亦质亦奇,妙在对立的审美范畴之间,所谓“冲淡高妙”,乃艺术之最高境界。极炼如不炼,人籁归天籁,出色而本色,所谓“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梅尧臣《读邵不疑学士诗卷》),就因为平淡的境界是经过了一个由巧而不巧,工而不工,由浓而淡、由豪华而朴素的辩证过程,精能之至,反造疏淡,豪华落尽,乃见其淳,洗练陶熔,炉火纯青,达于造极顶峰之境。古人云,“工夫深处却平夷”、“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读张司业诗》),“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刘熙载《诗概》)都说明平淡风格的形成,并达到深入浅出之化境,是经过了一番艰辛的覃思锻炼过程的;作品凝聚了相当深厚的艺术功力,自有更高的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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