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

“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

鱼玄机割舍不了对李亿的爱恋但又不能得到回报，她便以与名士交游和作情诗艳句寻求一种暂时的心理平衡。鱼玄机结交的名士，光是可以确定的便有温庭筠、李郢、李近仁、左名场，诗中提到而难以确认的则有李学士、友人、西邻、任处士、赵炼师等人。

温庭筠，本名岐，字飞卿，太原祁人，是唐初宰相温彦博的后裔。大约到他父亲之时，家道已经没落。他本人屡试进士不第，直到48岁时才获授隋县尉。他好学不倦，才思敏捷，晚唐考试律赋，八韵一篇，据说他叉手一吟便成一韵，一篇律赋只要八叉八吟即告完成，所以被称为“温八叉”、“温八吟”。他精通音律，善鼓琴吹笛，为侧艳之词；同时又纵酒放浪，不受羁束。他这种不落俗套的性格，与鱼玄机披戴后的人生追求颇相投合，因而很快成了文学上的知音和生活上的密友。共同语言是激发真情的灵丹妙药。正因为鱼温之间有心灵的默契与认同，鱼玄机才能为温庭筠写下性情直率的诗。

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山远山明。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札，底物慰愁情。（《全唐诗》卷804“鱼玄机”）

比之温飞卿，鱼玄机与李郢在诗歌上的交往可能要更多一些。李郢，字楚望，唐大中十年（856年）曾中进士。他“初居余杭，出有山水之兴，入有琴书之娱”。他工诗词，“理密辞闲，个个珠玉。其清丽极能写景状怀，每使人竟日不能释卷”（辛文房著：《唐才子传》）。他曾与鱼玄机同处一巷，相当接近，常有诗歌往来。留存在《鱼玄机集》中的题赠李郢的诗，内容平常，语句十分清新可诵。

酬李郢夏日钓鱼回见示

住处虽同巷，经年不一过。清词劝旧女，香桂折新柯。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绮罗。迹登霄汉上，无路接烟波。

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

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归。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全唐诗》卷804“鱼玄机”）

鱼玄机和李近仁的交情不似与温庭筠那样达到灵犀相通、纸短意长的地步，从她对他的态度可以看出两人关系犹如娼妓之于狎客。因而有人推论，李近仁可能是鱼玄机入咸宜观后觅得的情人中的一个（范海燕：《释放才情所显现的女性心灵——论唐代道冠女诗人鱼玄机》）。在《迎李近仁员外》一诗中，她流露出的是寻常敷衍：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全唐诗》卷804“鱼玄机”）

鱼玄机的广泛交往，使她拥有不少关系非常亲密的异性朋友。《左名场自泽州至京师使人传语》写了她与友人左名场的亲密关系，表现了她对左名场的相思之情。诗云：

闲居作赋几年愁，王屋山前是旧游。诗咏东西千嶂乱，马随南北一泉流。曾陪雨夜同欢席，别后花时独上楼。忽喜扣门传语至，为怜邻巷小房幽。相如琴罢朱弦断，双燕巢分白露秋。莫倦蓬门时一访，每春忙在曲江头。（《全唐诗》卷804“鱼玄机”）

鱼玄机还为当时一些不知名的人留下了诗篇：

酬李学士寄簟

珍簟新铺翡翠楼，泓澄玉水记方流。唯应云扇情相似，同向银床恨早秋。

访赵炼师不遇

何处同仙侣，青衣独在家。暖炉留煮药，邻院为煎茶。画壁灯光暗，幡竿日影斜。殷勤重回首，墙外数枝花。

寄题炼师

霞彩剪为衣，添香出绣帏。芙蓉花叶，山水帔稀。驻履闻莺语，开笼放鹤飞。高堂春睡觉，暮雨正霏霏。

次韵西邻新居兼乞酒

一首诗来百度吟，新情字字又声金。西看已有登垣意，远望能无化石心。河汉期赊空极目，潇湘梦断罢调琴。况逢寒节添乡思，叔夜佳醪莫独斟。

题任处士创资福寺

幽人创奇境，游客驻行程。粉壁空留字，莲宫未有名。凿池泉自出，开径草重生。百尺金轮阁，当川豁眼明。

暮春有感寄友人

莺语惊残梦，轻妆改泪容。竹阴初月薄，江静晚烟浓。湿觜衔泥燕，香须采蕊蜂。独怜无限思，吟罢亚枝松。（以上引诗均见《全唐诗》卷804“鱼玄机”）

道姑装束的鱼玄机像

缘于对情感生活的无望，鱼玄机的诗作大多有含悲带怨的情绪。诗中直白表露的愁、怨、恨，是她灰色人生基调的心灵折射。有研究者统计，在鱼玄机传世的50首诗中，“愁”字共出现16次。除了《过卾州》“莫愁魂逐清江去，空使行人万首诗”中的“莫愁”是指人名外，其他都是愁苦的意思。“恨”字则在她的诗中出现了10次（林雪铃撰：《唐诗中的女冠》）。

当然，鱼玄机的诗中也有一些意气较为高昂的作品，《寄刘尚书》一诗可为代表：

八座镇雄军，歌谣满路新。汾川三月雨，晋水百花春。囹圄长空锁，干戈久覆尘。儒僧观子夜，羁客醉红

茵。笔砚行随手，诗书坐绕身。小材多顾盼，得作食鱼人。（《全唐诗》卷804“鱼玄机”）

这首诗大约是在咸通四五年间（863——864年），李亿带着鱼玄机同往太原入河东节度使刘潼幕时所作。刘潼当时为检校礼部尚书，因此鱼玄机称他为刘尚书。

另外，《浣纱庙》从咏史的角度写景，也别具风格。

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已相和。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国消磨。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苧萝。（《全唐诗》卷804“鱼玄机”）

鱼玄机以其独特的才情，赢得同时代的风流之士的青睐。然而她毕竟身在方外。“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婢女绿翘对鱼玄机的评论）的矛盾心态，在她的诗作中时常有所流露：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芙蓉叶下鱼戏，天边雀声。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全唐卷804“鱼玄机”）这首题为《寓言》的六言诗，从春色写起，说明桃红柳绿的环境实在惹人怀春。把新妆待夜的佳人与闺中独坐的自己作对比，表明自己的真挚感情。“芙蓉叶下鱼戏”，暗示男女欢会，显示内心难绝尘缘。不过，身为道士，心中究竟有拔俗超尘、清虚入道之想，故有以彩虹为津梁、引到天边雀声的高扬。可惜用“人世悲欢一梦”的道家偈语，实在难以排遣浓烈的怀春之情，只得发出“如何得作双成”的浩叹。这种既放不下常人情欲、又想抑制以求得道的矛盾，使鱼玄机左右为难，无所适从。这在《光、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研，乃有是作，精粹难俦，虽谢家联雪何以加之，有客自京师来者示予，因次其韵》一诗中也有所反映：

昔闻南国容华少，今日东邻姊妹三。妆阁相看鹦鹉赋，碧窗应绣凤凰衫。红芳满院参差折，绿醑盈杯次第衔。恐向瑶池曾作女，谪来尘世未为男。文姬有貌终堪比，西子无言我更惭。一曲艳歌琴杳杳，四弦轻拨语喃喃。当台竞斗青丝发，对月争夸白玉簪。小有洞中松露滴，大罗天上柳烟含。但能为雨心长在，不怕吹箫事未谙。阿母几嗔花下语，潘郎曾向梦中参。暂持清句魂犹断，若睹红颜死亦甘。怅望佳人何处在，行云归北又归南。（《全唐诗》卷804“鱼玄机”）

尽管鱼玄机身在方外，心有旁骛，可她总要写些与道教相关的诗。由于她对道的真谛并无钻研，很难写出她那经常被人传颂的“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浣纱庙》）、“西看已有登垣意，远望能无化石心”（《次韵西邻新居兼乞酒》）、“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春情寄子安》）、“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洞房偏与更声近，夜夜灯前欲白头”（《愁怨》）这种富于真情的作品来。在《访赵炼师不遇》中“何处同仙侣，青衣独在家。暖炉留煮药，邻院为煎茶。画壁灯光暗，幡竿日影斜。殷勤重回首，墙外数枝花”的意蕴，实在不能恭维。故纪昀在批注中称：“尾句固未见甚佳处，亦未轻俗。中四句却无佳处。”（伍伟民、蒋见元著：《道教文学三十谈》）诗贵真情。鱼玄机的志向既不在清静无为，又如何能写下带有仙风道骨的诗作呢？

种种迹象表明，鱼玄机是一个多情的女才子。倘若老天有眼，在她转世投胎之前，就给她一个男儿之身，说不定唐代要多一个杰出的诗人或政治家。纵然她是个女子，求仕进的思想在她头脑里也不时有所反映。一次，她与朋友一起到崇真观游玩，见到当年新科进士在南楼的题名，不禁感慨万端，当即赋诗一首，记录她内心羡慕得第士子又无缘展露自身才华的复杂心情。

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全唐诗》卷804“鱼玄机”）

她的这种壮怀、才气，让《唐才子传》的作者辛文房极为赏怜：“观其志意激切，使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