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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伎释义:“忘材”与“忘技”

时间:2022-12-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凡此种种,亦须就庄子思想而言之。《荀子·王制》中的“材伎”即是“技能”之义。“材伎”本当为“才技”,《王制》作“材”,通于“才”也。然“才”与“材”,义本有别,不可不辨。在“庖丁解牛”之例中,庖丁解牛已毕,“满志,善刀而藏之”。“善刀而藏之”者,则有“藏技”之意。故“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实为不得已而然。“材”抑或是“不材”,必因事制宜,随境而变,不可拘泥于一方。“材”之所以为“材”,因其用而定。

技者,固然可以“进乎道”。上面几例,说的也是道技无间、浑然为一的境界。那么,是否绝技在身,就意味着自然见道?甚至可以“挟技自重”、示巧于人?对于“技术”,应当如何用之?又当如何视之?凡此种种,亦须就庄子思想而言之。

前文指出:“巧”与“无能”相对而言,“巧”作为能力,是为“技能”,亦即“才能”。有技(巧、术、艺等)抑或是无技,俗语常谓之“有才”或者“无才”。《荀子·王制》中的“材伎”即是“技能”之义。“材伎”本当为“才技”,《王制》作“材”,通于“才”也。后人往往“才”、“材”混用,亦当以通假视之。然“才”与“材”,义本有别,不可不辨。《说文》云:“才,草木之初也,从│。上贯—,将生枝叶也。—,地也。凡才之属皆从才。”段玉裁解云:

引申为凡始之称。《释诂》曰:“初、哉,始也。哉即才。”故哉生明亦作才生明。凡才、材、财、裁、字以同音通用。—,谓上画也;将生枝叶谓下画。才有茎出地而枝叶未出,故曰将。草木之初而枝叶毕寓焉,生人之初而万善毕具焉。故人之能曰才,言人之所蕴也。[38]

《说文》又云:“材,木梃也。”段玉裁释曰:

梃,一枚也。材谓可用也,《论语》:“无所取材。”郑曰:“言无所取桴材也。”《货殖传》曰:“山居千章之材。”服虔云:“章,方也。”孟康云:“言任方章者千枚。”按汉人曰章,唐人曰橦(音钟),材方三尺五寸为一橦。材引申之义,凡可用之具皆曰材。[39]

据段氏之说,“才”是就能力言(“故人之能曰才”),“材”则就用上说(“凡可用之具皆曰材”)。故有“才”方能成“材”,此谓唯具有某种能力或禀赋,才能成为“可用”之“材”,或者有“功用”可显。“才”可以是先天的,往往表现为潜能,如“草木之初而枝叶毕寓焉,生人之初而万善毕具焉”;也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获得,比如某种技艺的掌握。如果技备于己身而未得发用,亦可谓之“人之所蕴”,此即为“才技”之士。备有“才技”之人,自是可用之“材”,如《天下》云:“……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是故材之所以通于才,不仅因音同,且亦由义来。逻辑地说,“才”要表现为“材”;反之,能成为“材”者,也必有其“才”。然现实中,“才”与“材”的关系却颇为复杂,它们之间并非是一一对应的:有有“才”而未表现为“材”者,如不得其用(怀才不遇)或不愿得其所用(抱道隐居);亦有虽被视作“材”而实无真“才”者。

在“庖丁解牛”之例中,庖丁解牛已毕,“满志,善刀而藏之”。“满志”者,意满志得也。道妙已彰,精神自然充实。“善刀而藏之”者,则有“藏技”之意。刀作为解牛的必用之具,作为“技术”运作所不可或缺的承载者,实为“技术”的象征。“善刀”可谓善待其技,“藏之”亦可谓隐藏其技。技若“退隐”,“才”即不显,有技者似乎无“材”可用,成了“无用之人”。作为达道之方、彰显道妙的技艺,为何又要隐而不彰?《天地》云:“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技本不可独行,必统摄于事,或曰“依附”于事,此曰“技兼于事”;事又依义而行,是为“事兼于义”。义者,宜也。事非妄行,必得其宜方可行。相应地,技艺虽备于一身,亦不可随心所欲、恣逞妄发,须视事之得宜与否而定。如不当行而行,不当发用而发用,不仅不能得其逍遥,甚至还会灾及己身。故“材”或“不材”、“有用”还是“无用”,其中自有取舍在,《山木》[40]云: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41]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庄子自云“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者,虽似有戏谑与自嘲之意,然绝非所谓“耍滑头”。当时之世,礼乐崩坏更甚于前,社会动荡益显于后,道德沉沦,世风偷薄。在此情境下,抱道怀才者自然易陷困顿之地。若作“不材”之士,则生存乏继,且可能还会因穷约而见损抑(“廉则挫”[42])、因不肖而受狎欺(“不肖则欺”);若为可用之士,又适非“遭时”,“处昏上乱相之间”,“有道德不能行”,“未足以逞其能”[43]。同时,“材者”也易遭人忌惮,常受损伤:或者尊而为下所诽(“尊则议”),或者贤而为人所谋(“贤则谋”)。故“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实为不得已而然。“材”抑或是“不材”,必因事制宜,随境而变,不可拘泥于一方。比如:因其不材或可得终天年(如上例中之大木,又如《人间世》所说的“白颡之牛”、“亢鼻之豚”与“痔病之人”[44]),或可致死难(如不鸣之雁);同样,因其材亦或可致灾祸,或可得保全,前者如“荆氏之楸柏桑”[45],后者如能鸣之雁。庄子还指出,即便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仍然“未免乎累”,真正的解脱在于“乘道德而浮游”[46],也就是“忘材”。如此,方能心无凝滞,“与时俱化”、“以和为量”,“物物而不物于物”。达此境界,即为逍遥。

又,《秋水》云:“梁丽(引按:即屋之梁、栋)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器者作为用具而存在,“殊器”即殊用。梁、栋之木巨大而坚实,可用来冲城,是为可用之“材”;也正因其巨大,不可用来塞闭鼠穴,是又为“不材”。“材”之所以为“材”,因其用而定。用非定然,又因存在而变化。“材”或“不材”,用或无用,其备之于物,彼显此隐,皆随生存实践的展开而有所呈现。然无论显隐与否,作为其存在之根的“才”或“技”仍然如其所是地存在着,未有“损益”。故对于“材”、用,不可执著而滞于一端。否则,存在壅塞,世界隐晦,生命亦将固蔽不通,反受其害。《逍遥游》例之云: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不执著于“材”、用,即是“忘材”与“忘用”。若能如此,天地自然广大,存在自然敞开,人之于物、之于人、之于世界,自然亦能“倾听之”、随顺之、参与之,彼此相合、通融无碍。

“忘材”亦是“忘才”,“材”若能“忘”,恃“才”之心自无。“忘材”与“忘才”乃一体之两面,皆属于“坐忘”,亦皆为“成心”之弃。表现在“技术”上,“忘才”即是“忘技”。在“梓庆为”之例中,面对鲁侯的“子何术以为”之问,梓庆答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说的就是忘技于心。有技而能“忘”之,技艺的施展才会充分、自由,出神入化,犹如梓庆为。而且,若能“忘”其技,有技者自然也不会“挟技自重”,更不会为技所缚,则《应帝王》所谓“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猵狙之便执之狗来藉”之事便不会发生。相反,有技者若不能“忘”其技,心怀挂念,乃至以技为技,炫技彰巧,技不仅不得所用,其人亦可能会落得个“见巧之狙”的后果: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抓,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徐无鬼》)

“伐其巧恃其便”就是以技为技。有此执技之心必将背道离德,骄矜于人。《老子》云:“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二十四章》)庄子力破执技之心,亦为此意。

为了说明执技之害,庄子还提出了“机心”之说,《天地》云: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卬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文中之“机”本当为“機”:“机”乃木名,“機”则为弓弩上的发射机关(《说文》云:“主发谓之機。”),二者义本悬绝,简“機”为“机”是现代的事。弓弩不同于一般的弓,它杀伤力大,制作更加精巧,需要更高的“技术”。此精巧与“技术”往往体现在“機”上,“機”实集制弩技巧之大成。故“機”既有“機巧”之义,又可谓“技术”的象征。“械”本为刑具,“械,桎梏也”(《说文》),后引申为器具或工具。“機械”者,就是機巧之械,或曰機(按:下文之“機”,皆从今俗作“机”)巧之具。在此例中,为圃丈人之所以宁可“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抱瓮而灌圃,放弃效率更高的“机械”(即“槔”,亦称“桔槔”),并非不知“机械”之功,而是“羞而不为也”。在他看来,使用“机械”定将滋生“机心”。“机心”义为机巧之心,亦即对于“机械”的期待、依赖之心。“机心”若生,“浮明”[47]便起,便会以技为技,执技忘道,以至道无所载。顺此而

行,“机械”越精巧,“技术”越“进步”,它们与道也就越“遥远”。表面上,为圃丈人之行甚为乖僻,其言亦显极端,似非见道。实际上,庄子正是用此极端之例以破除世人对于“机械”亦即“技术”的汲汲之心。

庄子对于“技术”的态度和他关于“技术”本质的思考是一脉相通的。“技术”既然在人伦日用中不可或缺,是达道之方与养德之术,人们便不应轻视它,更不应否定它,而应积极地学习和精通相关技艺,以彰显事功、领会道妙、成就己德。但对于“技术”,人们亦须保持审慎和“虚无”之心,不迷恋“技术”,消弭“机心”。唯有如此,所谓“虚而待物”、开放性地融入世界方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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