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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风道骨的韵质追求

时间:2022-02-2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因此,那些识见高远、情怀高卓者常常注意掩饰这游仙求道的现实指向,换言之,将它指向非现实层面,特别是非政治层面,并使之仅成为一种仙风道骨的韵质追求。名士阮籍的游仙就是如此。
仙风道骨的韵质追求_中国游仙文化

第三节 仙风道骨的韵质追求

隐逸山林的游仙,在客观上已经表现出一种高蹈脱俗的风韵,这种游仙主要是追求对生命的超越,而且作为追求的主体,那些士人大多具有淡泊的性格、隐逸的志向,所以耐得住绝谷深山的冷清,闭门修道的寂寞。同时我们看到,还有一些士人游仙是为了追求一种更本质的精神自由。对他们而言,离开现实与屈从现实都难以做到,在改造现实还是个空想的古代社会,他们选择了一条自然地面对现实的道路,既置身尘世,不离人间,又笑傲世俗,保持自我,结果使得他们在精神气度上,而主要不是在行为方式上,焕发出了超凡脱俗的人格美,表现出一种仙风道骨的韵质。这种游仙,固然蕴含着对世俗生活的反抗和对传统价值的否定,但更体现为对生命意义的整体性的思索,对个体存在的全方位的把握,不回避,不苟合,充满了乐观自信的精神。所以,对于士人所追求的人生意义来说,影响就更普遍了。

在现实中张扬自我,实现上述人生追求,首先要冲破社会的制约,而社会约束的强弱,又与政治的隆污有密切的关系。因此,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以此为追求目标而展开的游仙活动,必然会表现出不同的形态。

一般说来,在黑暗的政治下,自由没有容身之地,游仙者若消极反抗世俗的方式展现自我,结果难免招致杀身之祸。试想,一个人连生命都难保全,还游什么仙。因此,那些识见高远、情怀高卓者常常注意掩饰这游仙求道的现实指向,换言之,将它指向非现实层面,特别是非政治层面,并使之仅成为一种仙风道骨的韵质追求。这是一种游仙。在政治昌明的时代,统治者具有一定的自信,尚能知道宽容,容忍多元化的自由,此时,游仙作为追求自我实现的活动,才比较能够表现得充分和完满。这又是一种游仙。而当政治半明半暗时,虽然社会比较安定,人民比较富足,士人优游其间,不乏驰骋才力的余地,但是专制统治的拘钳,在根本上是不给人以更多自由思想的空间的,因此,此时的游仙就表现为一种介于消极与积极之间的纵放与任诞。这也是一种游仙。

且先看第一种形态的游仙。士人游仙自魏晋进入高潮。如前所说,这是一个社会动乱、政治黑暗的时代。士人们或服食游仙,或遁世隐逸,追求对社会现实与个体生命的超越,是受到现实的反激所致,当济世之志化为了嫉俗之心,玩世不恭、傲俗任诞就成了人之常态了。但就其中绝大多数人而言,他们以游仙为生活方式,任张个性,追求的实际是与世俗迥异的人生价值的实现,其间自然包蕴着对现实政治的不满,但比之嵇康这样的直率激烈,它显得内倾得多,不以行为的外在冲击力取胜,而体现为精神气度上的通脱与超迈。

名士阮籍的游仙就是如此。《晋书》本传谓其“本有济世志”,但鉴于当时“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遂“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面对司马氏集团专擅朝政,杀戮名士,他既无力反抗,也不愿同流合污,于是只好深自叹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傲然独得,任性不羁”。饮酒是他避世的手段,更是他傲世的方式。他在邻家小酒店喝醉了酒,睡在当柜的少妇身边,世人但说他不在乎“男女大防”,却不知在当日政治情势下,不知男女大防比起不知君臣之节来,是很容易得到人原谅的。他“性至孝”,但值母亲过世,蒸一只小猪,沽二斗酒,吃完后才放声哀哭至于吐血,也可作如此看。礼法之士对此嫉之若仇,何曾就当面指责他居丧饮酒食肉是“恣情任性,败俗之人也”,要求司马昭“流之海外,以正风教”,可他以为“礼岂为我设邪”,故裴楷来吊丧,见他喝醉了酒,披头散发,在床上箕踞而坐,旁若无人,说他是“不崇礼典”的“方外之人”[64]

与汉末士人“饮美酒”相比,阮籍追求的正是一种忽忘形骸的境界,一种“方外之人”的风韵。他任步兵校尉时就常与刘伶入厨中纵酒,一醉方休,仿佛神放于天地间,浑忘自身的存在。这种境界,这种风韵,他在酣醉中追求,在清醒中也追求。这时,游仙成了他最主要的个体实现方式。他向往游仙,所作八十二首《咏怀诗》中,处处可见对游仙的描绘,有的整篇就是一首游仙诗,如第四十一首云:

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随波纷纶客,泛泛若凫鹥。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列仙停修龄,养志在冲虚。飘摇云日间,邈与世路殊。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

“六翮”的意象,使人想起嵇康笔下的飞鸟形象。阮籍深感黑暗的现实犹如一张密网,人不过是网中一只不得展翅的飞鸟,与世俯仰,苟容偷生。人生百年尽在俯仰偷生朝夕担忧中度过,确乎太惨痛了,但不如此又将如何!所以,他在诗中屡屡感叹生命短暂,“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并认为只有游仙可以超越生命,“远游可长生”,“升遐去殷忧”。然而,他又不像嵇康那样真的去采药服食,在诗中也很少写及采服之事,他更多的是追慕游仙“逍遥游荒裔”的气性和风韵。相信“谁言万事难,逍遥可终生”,借此为自己的踌躇失据从精神上找到一条超越的道路。

阮籍在生活中是如何游仙的,史书几无记载。仅《世说新语·栖逸》所载一则轶事留下些许线索。有一次,他游苏门山,听砍柴人说山中来了一位真人,就前去讨教太古玄远之道和神仙导引之术。当他见真人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时,便长啸一声,韵响嘹亮。那位真人竟跟着也高啸起来,声传林谷。可见,他确是好尚游仙的。不过他之游仙,注重的是行气导引,而非服食,长啸嘹亮与长期炼气有关,真人术高一筹,故啸声特别悠扬。在这啸声相和中,他们或许沟通了彼此超尘绝俗的情怀,情感上得到了一种深刻的共鸣。

他还写过一篇《大人先生传》,据东晋戴逵的《竹林七贤论》,这个人物形象就取材于苏门真人,而“所言皆胸怀间本趣,大意谓先生与己不异也”[65]。“大人先生”作为真人的化身,“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他追求“异方奇域”的玄远,“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务”,可以说就是阮籍心目中的神仙。在这个仙风道骨的人物身上,阮籍寄寓了自己的神仙理想:傲立尘表的情怀,飘游方外的风韵。表现在生活中,是常常“率意独驾,不由路径,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或在山林间尽情长啸,一舒胸中放旷之气。或以为,浪游长啸与任性饮酒一样,都使他充分展现了自我,“当其得意,忽忘形骸”,哪里还把礼法之士的“非怪”放在眼里,他也该是情怀激烈的那种人,但不要忘了,他毕竟还能注意“口不臧否人物”,从不“非怪”礼法之士,此所以与嵇康一样特立独行,他能被目为“方外之士”,而嵇康却不能。

第二种形态出现于唐王朝前半期。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繁盛的时期,政治比较昌明,社会相对安定,思想的多元带来的环境宽松,给人们追求各自的人生提供了可能。这又是一个道教兴盛的时代,在皇室的带动下,士人群起游仙,有炼丹服食、企盼长生永年的,更有漫游天下、希慕高蹈脱俗的。风气所致,人人竞以入道游仙为高尚,一时显宦荣禄也为之逊色。如储光羲游了茅山后,就大发“王廷有轩冕,此日方知轻”的感慨[66]。神仙成了当时士人理想的生活方式和人格范型,一边建功立业,一边从道游仙,春风得意时不失为清高脱俗,仕途失意时又得以凌云傲俗。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有抱负的才识之士假游仙以追求仙风道骨的韵质实现,得以成为可能。

在这方面堪为典范的是李白。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物。纵观其一生,对于游仙信仰之虔诚,追求之热烈,态度之认真,在唐代士人中可谓翘楚。这种虔诚的信仰可能来自他青少年时期生活环境的影响。四川是道教的发源地之一,与道教有关的活动一直很活跃。李白从小生活在锦州彰明(今四川江油县),县西南的紫云山就是道教胜地,山上有一座相传被神仙从他处移来的崇仙观[67],其规模之大,令人想见其当时香火之旺盛。在不远的绵竹,武则天时出过一位很有名的道教学者王玄览,影响之大,引得“四方人士,钦挹风猷,贵胜追寻,谈经问道”[68]。比他大一辈的陈子昂,少年时代生活在不远的射洪,尝称“余家世好服食”,自己也“早爱赤松游”[69],这些都是蜀地道风熏染所致。李白生活在这种环境中,耳濡目染,从小就企慕神仙,向往仙游,正如他后来在诗中所回忆的,“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70]

或因有颇为神秘的家世的遗传基因,李白生性豪迈奔放。他的父亲很可能因行侠触犯权贵,为避仇才隐姓埋名,藏身于偏僻荒凉的大巴山区[71]。在父亲豪情侠气的熏染下,他“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72],从小就展露了仗剑任侠的风采。他最钦佩战国纵横家鲁仲连,既有“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的侠义,又建“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的功业,说“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73]。《新唐书》谓其“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其好友崔宗之在《赠李十二》一诗中也说他好谈帝王之术,“清谈既抵掌,玄谈又绝倒,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学纵横术的目的,他自己说得很清楚,就是为了实现功名理想,所谓“试涉王霸略,将期轩冕荣”[74]

因此从少年时代起,既“游神仙”,又“好剑术”,仙侠并游[75],构成了李白一生的追求。请看他的夫子自道:

仆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嗽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既而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俄而李公仰天长吁,谓其友人曰:吾未可去也,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则未可也,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海,不足为难矣。[76]

在他看来,人生一世,功名成就不是价值的全部,故不能仅仅消耗在世俗生活的追求中,神仙长生也不是生命的全部,故不能仅仅寄托在个体生命的超越上;他要在济苍生、安社稷中充实生命,在浮五湖、戏沧海中高蹈人生。不过,说归说,对神仙长生还是十分热衷的,只是在此一事上,他有自己不同于一班虔诚道徒的独特追求,这一点,可从他对游仙一事的具体甄别中看得很清楚。

李白一生常以大鹏自比,他作过一篇《大鹏赋》,在序中说:“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这本是一篇游仙之作,但借用《庄子·逍遥游》中的寓言来描写游仙,却另有寓意。他认为游仙有两种,一是黄鹄式的游仙,“耻苍梧之玄凤,耀采质于锦章,既服御于灵仙,久驯扰于池隍”,然而终因“拘挛而守常”,不能“旷荡而纵适”,如此恬不知耻地自以为荣,显得俗不可耐。一是大鹏式的游仙,“参玄根以比寿,饮元气以充肠,戏旸谷而徘徊,凭炎州而抑扬”。他崇尚的是这种游仙,他把司马子微,也即前及的司马承祯比作希有鸟,当它邀大鹏作“跨摄地络,周旋天纲”之游时,大鹏“欣然相随”,与之神游寥廓,还“块视三山,杯观五湖”,“任公见之而罢钓,有穷不敢以弯弧”,足以让人想见其卓荦不羁的性格与宏伟远大的志向。尤其是大鹏“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的怒飞,更是他“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77]的精神写照。他不屑于走士人趋之若鹜的科举一途,仰人鼻息地做事,按部就班地升迁,就像黄鹄式的游仙。他要像大鹏一样,在广阔的天地搏击高翔,获得君主青睐,取卿拜相,一展宏图,通过不平凡的道路,取得不平凡的功业,然后“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旁”[78]。因此直到临终时,还会高亢地唱道:“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79]终其一生,就是一只亦侠亦仙的大鹏。

因此,尽管具体地说,李白游仙是认真的,正如他自己说的,“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愿游名山去,学道飞丹砂”[80]。游司马承祯长期修道的天台山,大有“云垂大鹏翻”之感;游庐山,欲在山中“漱琼液”、“洗尘颜”;游泰山,在山中“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游焦山,则盼望仙人“举手来相招”[81]。最突出的是在嵩山的游仙。他有一“投分三十载,荣枯同所欢”的挚友元丹丘[82],是名修道学仙之士,两人在嵩山“提携访神仙,从此炼金药”[83],过访神仙焦炼师,并“闻风有寄,洒翰遥赠”,以示对其“潜光隐嵩岳,炼魄栖云幄”的向慕[84]。为了寻拜高师,还一起游仙到随州(今湖北随县),从紫阳先生学仙,那位紫阳先生是司马承祯的再传弟子,一个“道与古仙合,心将元化并”的高人。李白希望得其真传,“终愿惠金液,提携凌太清”,从他后来说“予与紫阳神交,饱餐素论,十得其九”可知,他确实得到了紫阳的指点[85]

到了晚年,他干脆请其尊师高如贵授道箓,入了道门。当初受道时,受道者须先洁斋,背剪双手,用两个七天七夜的时间环坛坫鱼贯而行,口中还得念念有词向仙忏悔,同时受《五千文箓》、《三洞箓》、《洞玄箓》和《上清箓》等,如此繁缛的仪式,他一一承受,并在以后变得越发认真,据其族叔及朋友说,竟要“东归蓬莱,仍羽人驾丹丘”,一路游仙过去,至“仙药满囊,道书盈箧”[86]。至于平日里以炼丹服食为事,更属稀松平常。在《草创大还赠柳官迪》一诗,他就曾详细描写自己炼成大还丹的情形,直至流放夜郎途中,还想到前几年游过的秋浦(今安徽贵池县西)是适合炼丹的好地方,希望“三载夜郎还,于兹炼金骨”[87]

但要特别指出的是,在游仙时,李白心中一直不忘“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88]。他还是那只大鹏,时刻准备一飞冲天,实现功业理想。他漫游大江南北,以游仙结识道教名流,以任侠广交豪雄之士,以才学干谒州郡长官,借以树立并扩大声誉。初次游至终南山,与唐玄宗的妹妹、司马承祯的女弟子玉真公主交游[89],并在那里结识玄宗宠婿张垍,希望得其引荐。游至襄阳,听说荆州长史韩朝宗好奖拔后进,遂写了《与韩荆州书》,剖白平素的道德气节与才学志向,希望得到赏识和援引,“扬眉吐气,激昂青云”。当天宝元年(公元742年)玄宗诏他入京时,他高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90],皇帝召见、赐食、封翰林的礼遇,着实使他扬眉吐气了一番。但玄宗只把他当做一个御用文人,使他无法“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他本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平交王侯,从不作寒酸求乞之态,一篇用以干谒的《与韩荆州书》,写得豪气横溢,后人评为“气骨棱棱,无一点含哀乞怜之象,自是豪迈本色”[91]。但正是这种傲岸,如苏东坡在《李太白碑阴记》中所概括的,“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使他迭遭群小的谗谤,卒被玄宗赐金放还。当其时,他昂首挺胸地辞别,在“攀龙忽堕天”之后,又飘然游仙去了,“还家守清真,孤洁励秋蝉。炼丹费火石,采药穷山川”[92]。功业理想虽然没有实现,但充分展现了人格的风采,他的傲岸是睥睨一切的傲世,高蹈尘表的傲俗,集中体现了士人任侠游仙的韵质追求。

纵观李白的一生,游仙使他身上充满了一种超凡脱俗的“仙气”,用“仙”来形容李白的形象,再也恰当不过了,贺知章读了其《蜀道难》,叹为“谪仙”[93];杜甫称他醉傲帝王是“酒中仙”;裴敬形容其诗瑰丽奇幻,放浪恣肆,“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集,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94],连司马承祯也赏识他的仙风道骨,这些都使人们把他看成是“人中仙”,故后世有许多关于他成仙的传说,如有一则异闻,说唐元和初年,有人从北海回来,看见李白和一个道士在高山上谈笑风生。不久那道士跨上一条赤龙腾云驾雾而去,李白纵身跳起,飞步追上,与道士一起乘龙东走[95]。这当然是天方夜谭,但“永随长风去,天外恣飘扬”[96],游仙使他潇洒出尘的风采更具魅力,更召人仰慕却是事实。如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就谈到自己曾前往江东寻访李白,从天台山一直追到广陵,才得以一睹他的“风流蕴藉”。后人常常羡慕他光彩夺目的飘逸风度,其实就是其仙风道骨的韵质的外现。宋人称其“抑身不用,郁郁不得志,而思高举远引邪?”[97]其实未全搔着痒处。

第三种形态常发生在像北宋这样的社会。其时,整个国家机器虽运行正常,但时常发出不和谐的声音。频繁的外患使帝王雄风扫地,不得不收缩内敛,以强化集权政治求得地位的巩固。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士人不再显现出外向进取的朝气,而是返回自己的内心,压下骚动的心灵,经营一份恬淡宁静而不失高雅闲逸的生活。故他们中有的人游仙,追求在超越尘俗中展现仙风道骨的韵质,更多的不是为了张扬傲然冲出现实困扰的倔强个性,而往往体现为一种在现实漩涡中的努力探索与入冥的沉思。

在这方面,苏轼不失为一个典型的例子,苏轼与李白有很多相似之处,尤其是那种倜傥的风采,飘逸的仙气。但由于所处时代不同,在追求仙风道骨的韵质上,两人的游仙就有了表现形态的差异。苏轼小时候也在蜀中度过,当地浓厚的道教氛围同样给他以影响,据其《志林》说,他入小学,曾以道士张易简为师,同窗的陈太初后来尸解升天,可见他后来好道术,接受的是家乡的道教启蒙。苏辙回忆蜀中生活,说他常翩然独游,“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98],可以用为佐证。出仕后,苏轼仍常与道士相往来,深究丹道,对当时流行的内丹炼气之术尤为倾心,曾作《赠陈守道》、《辨道歌》等诗,《养生论》、《龙虎铅汞说寄子由》等文,大谈修道体会,故黄庭坚说他“好道术,闻辄行之”,有位海上道人更称他为“真蓬莱、瀛洲、方丈谪仙人也”[99]。李白仅受到司马承祯的赞赏,他则进而得到道人神守气诀的传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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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像

苏轼也曾有宏大的志向,欲以“笔头千字,胸中万卷”的才学“致君尧舜”[100],建功立业。宋仁宗赏识其才学,读了他兄弟俩的制策后,庆幸“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101]。然因积贫积弱的国势,不能使有优越地位的宋代读书人,拥有如唐人那样乐观自信的心态,一种对国家前途深刻的忧患,每使他们有世事梦幻的颓丧;加以朝廷党争不断,“异论相搅”的分化政策引得士大夫热衷相互攻讦,也每使人有朝不保夕之感,一时厌世情绪弥漫上下。苏轼于此,可谓身临其境,由于所持政治主张的关系,在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里,受到接二连三的打击,一贬再贬,最后被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儋州。他曾说自己“眼看世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102],难以驰骋才学,却又不愿挂官离去,是因内心仍幻想通过追求功名实现自我价值。故神宗读其《水调歌头·丙辰中秋》,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有“苏轼终是爱君”之叹[103]。但他又实在担心朝中政治斗争激烈,不好相处,所以只得留在地方上“起舞弄清影”,过起人间的悠闲生活来。当然,这期间“天上宫阙”——朝廷是仍时时入他的思虑,让他很费思量的。他欲进不能,欲退不甘,一直在仕与隐的矛盾中挣扎,终于做不到李白那样的傲然离去,高蹈尘表。

挣扎是痛苦的,于是想到以游仙来解脱,所谓“功名如幻何足计,学道有涯真可喜”[104]。苏轼贬谪黄州时,在天庆观养炼多日,谙熟内丹学,就写下了《龙虎铅汞论》论内丹修炼法。据宋人朱弁《曲洧旧闻》载,其时他与方士论内外丹有得,高兴地说:“白乐天作庐山草堂,盖亦烧丹也。丹欲成,而炉鼎败。明日忠州除书到,乃知出世间事,不两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终无成,亦以世间事未败故也。今日真败矣。”在他看来,游仙与游宦既不可兼得,那么游宦失败的痛苦,正可在游仙成功的喜悦中得到补偿。他与道士们交往,游山游江,可以说都是在游仙。如他曾游赤壁,写下前后两篇《赤壁赋》,陪他同游的客人中就有道士杨世昌[105],后一次还梦见“羽衣蹁跹”的道士,问他“赤壁之游乐乎”?可知他是确实真切地感受到了仙游的快乐,并希望这种快乐能永远保持的。当然,神仙不可骤得,现实中羽化登仙式的快乐也不易得。后人说他在赋中“痛陈胸前一片空阔了悟”[106]。其实对于事业功名并没有真正地参透勘破,只因游仙让他领略到一种超然的境界,助他在一定特定的情境中暂时摆脱了世俗烦恼和失意的苦闷,得以陶醉于清风明月之中,眼前一片空阔,心中有透彻的了悟。

这超然就是苏轼游仙的特色,尽管它出自情非得已,被迫无奈。他曾写过一篇《超然台记》,说世人“游于物之内”,故“可乐者常少,可悲者常多”。他“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游于物外,就是指摆脱心为物役的束缚,获得精神的自由。所以,他学阮籍的“高情遗万物,不与世俗论”[107],在生活中“放意肆志”;更追慕李白的谪仙风采,夜著羽衣,置酒黄楼,等客人泛舟归来,相视而笑曰:“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108]

他还常与道士往来论道,并以诗相酬,流露出对高蹈人生的向往,如《寄邓道士》诗有“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对他们的超然很是心仪。他自己不善饮酒,却特别喜欢请人喝酒,看着客人举杯徐饮慢酌,“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109]。他是在别人的饮酒中,体验到了独酌醉卧的超然,由此似乎也酣然自适起来。有一次夜饮东坡雪堂,回到临皋亭已是夜深,静听江涛声涌,他感慨万千,写了一首《临江仙·夜归临皋》,词中有云:“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言,第二天人们便纷纷传说,他“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拿舟长啸去矣”。负责看管他的郡守大吃一惊,赶到临皋亭,见他还在那里鼾声如雷地睡觉。这就是醉卧的超然,自觉放弃执著的彻悟。在他看来,自己既已心游物外,无往不乐,是不必刻意遁隐江海的。当中秋之夜,歌者唱“明月几时有”词,他为之起舞,感叹“此便是神仙矣!”[110]即已十足地展现了他游仙的风姿。尽管到最后他也不能算充分地实现了自我,但像李白那样,他追求到了一种超越尘俗的人生韵质。正是基于这一点,基于他精神气质上体现出的遗世超脱的特征,人们称他为“坡仙”。

明清时士人游仙少了,他们超绝俗流,张扬自我,更多是通过追求雅逸的生活情趣来实现。且因身处封建社会的后期,自身变得日益文弱,再加上专制皇权的钳制和政治上的高压,他们通常不再像阮籍那样任诞,也不像李白那样傲世,苏轼多才多艺,超然优游于翰墨之间,生活富有情趣,人生得享太平,最最投合他们的口味。因此,他的游仙自然成了他们追求的参照。

当然,在朝政纷乱,政治动荡之际,明清人为出处矛盾所困,也有向学道游仙求寄托的。明初自刘基、高启以下皆好老氏清净,有的还欲作道士而未遂,与道士的交往,题咏游仙之诗就更多了。以后如王锡爵因张居正掌权,不纳己见,遂一意事奉仙道,不再理会政事。他的朋友,著名文学家,主持诗坛二十年的王世贞,与他同一怀抱,索性拜锡爵女昙阳大师为师[111]。著名文人屠隆与之交好,也曾与他互相劝勉,一心修炼。王世贞尝作《彩毫记》、《修文记》、《昙花记》,崇道之心,溢于言表。不过,当其学道游仙之时,人世的一切并未彻底忘却,苏轼的旷达诚非人人可学。故于慎行说他们“标玄同之趣以文贵生之诀,而生未必养也。皈寂灭之宗以鬯无生之法,而生未必忘也。或世名已歇,托淡泊以依栖。或荣进无阶,借清静以表异。故有示辟谷之迹,而不能绝念于刀锥。修离欲之基,而未必息心于绂冕”[112]。有的干脆沉浸在肉欲的享受中,好饮酒御女。为此,士人雅集,友朋通信,不以谈房中术、求房中药为耻。如王稚登晚年生子,就令袁宏道艳羡不已,致书请授秘术;袁中道也好此道,尝作诗“见我嫣然笑,赠我一玉厢。启之得异书,乃是素女方。此方多奇异,返老能强阳”[113]。董其昌更“居乡豪横,老而谈色,招致方士,专讲房术”[114]。至于朱长春,好慕仙道,削籍归里后,修真炼形,尝用梯子登上相叠架的十多重几案,张臂反腿,学鸟飞之状,以为登真度世可以立致,结果摔成重伤,差点死掉[115],则可谓鄙陋之极,堕入游仙末流无疑了。

【注释】

[1]见《汉书·梅福传》。

[2]《晋书·郭璞传》。

[3]《类证本草》卷三。

[4]见孙思邈《千金翼方》卷二十二和葛洪《抱朴子·金石》。

[5]《世说新语·言语》。

[6]《与皇甫隆令》,《全三国文》卷三。

[7]苏轼《东坡志林》卷五。

[8]见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卷六《寒食散发候篇》引。余嘉锡《论学杂著·寒食散考》于此举例甚详,可参看。

[9]《太平广记》卷二百四十七引侯白《启颜录》。

[10]《晋书·贺循传》。

[11]《晋书·皇甫谧传》引《守玄论》。

[12]《文选·五君咏》注引孙绰《嵇中散传》。

[13]《文选·五君咏》注引顾恺之《嵇康赞》。

[14]《唐阕史》引丁约语,见《太平御览》卷五七九。

[15]《世说新语·雅量》注引《晋阳秋》及《晋书·嵇康传》所载钟会语。

[16]《代秋胡歌诗》第六章,《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九。

[17]《四言诗》第八首,出处同上。

[18]见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19]见《汉书·王吉传》及《真诰·阐幽微第二》。

[20]《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21]《晋书·王羲之传》。

[22]均见《晋书》本传。

[23]《世说新语·言语》及注引《会稽郡记》。

[24]见《世说新语·简傲》。

[25]见《与元九书》,《白香山集》卷二十八。

[26]《早春》,《白香山集》卷七。

[27]《烧药不成命酒独醉》,同上书卷六十六。

[28]《对镜偶吟赠张道士抱元》,同上书卷六十八。

[29]《池上篇序》,《白香山集》卷六十。

[30]如《酬别微之》云“我住东京作地仙”,《池上即事》亦云“身闲当贵真天爵,官散无忧即地仙”。

[31]方东美《中国人的人生观》,第12页,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76年版。

[32]《老子道德经注》第十章。

[33]《世说新语·文学》注引《中兴书》。

[34]石崇《思归引序》,《艺文类聚》卷四十二。

[35]《晋书·邓粲传》。

[36]见《晋书·桓玄传》。

[37]《宋书·刘凝之传》。

[38]见《抱朴子·明本》和《至理》。

[39]《晋书·隐逸传》。

[40]《晋书·隐逸传》。

[41]《南史·隐逸传》。

[42]刘鉴泉《道教征略》上。

[43]均见《南史·隐逸传》。

[44]《晋书·葛洪传》。

[45]陶翊《华阳先生本起录》,引自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第3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46]以上均见《南史·陶弘景传》。

[47]《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十五。

[48]曹学《洪崖游稿序》,施蛰存编《晚明二十家小品》卷十。

[49]柳识《茅山白鹤庙记》,《全唐文》卷三百七十七。

[50]见其《与洛阳名流朝士乞药直书》,《全唐文》卷一百六十六。

[51]《赠李颀》,《王摩诘全集笺注》卷二。

[52]见《金华府志》。

[53]见《宋史·隐逸传》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十七《陈抟传》。

[54]见南宋释志磐《佛祖统记》卷四十四,据北宋僧文莹《湘山野录》载,陈抟也曾对人称“吾师麻衣道者”。卿希泰《中国道教思想史纲》第二卷因此说他可能是个外僧内道的双重人物。

[55]《曝书亭集》卷五十八。

[56]内丹修炼欲使人从后天返回先天的纯阳之体,坎为肾,离为心,心肾相交,消阴炼阳。从八卦来说,犹如将坎卦当中一阳爻抽出,填在离卦当中一阴爻的位置上,即变成纯阳的乾卦,故曰取坎填离。

[57]现存于《道藏》成上,第五十九册。

[58]《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十七《陈抟传》。

[59]《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十七《陈抟传》。

[60]据庞觉《希夷先生传》的记载,则享年近二百岁。

[61]见《宋朝事实类苑》卷四十一。

[62]见《宋史·种放传》。

[63]邓牧《洞霄图志》卷五。

[64]《世说新语·任诞》。

[65]《世说新语·栖逸》注引。

[66]《游茅山》五首之二。

[67]见魏了翁《紫云山崇仙观记》。

[68]王太霄《玄珠录序》,《全唐文》卷九百二十三。

[69]见《观荆玉篇序》和《答洛阳主人》。

[70]见《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与《感兴》八首之五。

[71]参见安旗《李白纵横探》,第11—13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72]见《赠从兄襄阳少府皓》、《与韩荆州书》。

[73]《古风》第十首。

[74]《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75]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自谓在蜀中与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养高忘机”。《唐诗纪事》卷十八引《彰明逸事》谓白“隐居戴天大匡山,往来旁郡,依潼江赵征君蕤”,赵蕤“任侠有气”,“善为纵横学”,郁贤皓《李白丛考》认为,岷山之阳,指锦州境内的戴天大匡山,故东严子当即赵蕤。

[76]《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77]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全唐文》卷六百十四。

[78]《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之二。

[79]《临路歌》(应为《临终歌》)。

[80]见《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和《落日忆山中》。

[81]分别见《天台晓望》、《望庐山瀑布二首》之一,《游泰山六首》之四、《焦山望松寥山》。

[82]见《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詹锳《李白诗文系年》认为元六林宗当即元丹丘。

[83]《题元丹丘颖阳山居并序》。

[84]见《赠嵩山焦炼师并序》。

[85]见《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餐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题随州紫阳先生壁》及《汉东紫阳先生碑铭》。

[86]见李冰阳《草堂集序》和独孤及《送李白之曹南序》。

[87]《忆秋浦桃花旧游时窜夜郎》。

[88]《赠新平少年》。

[89]她曾受玄宗之命到王屋山司马承祯处修斋,杜光庭《天坛王屋山圣迹记》谓其“好道,师司马天师”,有别馆在终南山,《李太白集》卷九《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题注引《古楼观紫云衍庆集》曰:“今楼观南山之麓有玉真公主祠堂存焉。俗传其地曰邸宫,以为主家别馆之遗址也。”

[90]《南陵别儿童入京》。

[91]清人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卷十六。

[92]《留别广陵诸公》。

[93]见孟 《本事诗·高逸第三》。

[94]《翰林学士李公墓碑》。

[95]见《龙城录》,旧题柳宗元撰,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及余嘉锡《辨证》,实系宋人所作。

[96]《古风》之四十一。

[97]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一。

[98]《武昌九曲亭》,《栾城集》卷二十四。

[99]《题跋》,王文诰《苏轼诗集》卷四十四《海上道人传以神守气诀》题注引。

[100]《沁园春·赴密州》,《东坡乐府笺》卷一。

[101]《宋史·苏轼传》。

[102]《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绝》之一,《苏轼诗集》卷七。

[103]见《苏长公外记》。

[104]《送沈逵赴广南》,《苏轼诗集》卷二十四。

[105]见苏轼《手泽》及李日华《紫桃轩杂缀》。

[106]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

[107]《阮籍啸台》,《苏轼诗集》卷二。

[108]见《百步洪诗序》和《王定国诗集叙》。

[109]《书东皋子传后》,《东坡后集》卷九。

[110]《铁围山丛谈》卷三。

[111]见《嘉靖以来首辅传》卷八。

[112]《谷山笔麈》卷十七。

[113]《咏怀》其三,《珂雪斋集》卷二。

[114]《骨董琐记》四“董思白为人”。

[115]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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