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的片面性

抽象分析的科学意义，并不意味着任何一种抽象分析都是科学的抽象。如果人们没有正确地意识到自己这种研究的特殊局限性，而是（1）只看到了经济活动的某一方面，并将自己研究的问题看成是整个经济科学的全部研究对象，否定还存在着其他方面的问题；或者（2）不适当地夸大了自己所研究的经济因素在决定经济运行过程和经济变量中的作用，甚至将这些因素看成是决定经济变量的唯一或全部因素，完全否定其他因素的作用；或者（3）将自己从某一特定角度进行研究所得出的结论，不适当地推而广之来解释整个社会经济活动和经济运行过程，这时人们就走向了片面性，就会产生错误的观念，得出错误的结论。

一个重要的事实是，迄今为止，各种经济理论恰恰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片面性。

新古典主义的片面性表现在：在它着重分析物质生产的时候，把社会经济活动作为物质活动的性质，当成了经济活动的唯一性质，从而把这一理论作为理论前提假定下来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关系和形式，当成了经济关系的永恒的、自然的规定。它从人与物的关系的角度研究了物质生产与物质需要的相互依存关系，研究了市场经济使供求达到均衡、资源合理配置的作用和趋势，却把这种趋势不适当地看成了市场经济的唯一趋势，而不能认识到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人们的经济行为目标的特殊社会性质和利益冲突，所导致的内在的不稳定性和内在的破坏均衡、造成资源利用效率损失的反均衡趋势。当它从物质需要满足的角度理解经济利益或经济行为目标，并由此论证了物品的交换过程能够协调利益矛盾、产生资源最佳配置和普遍的最大限度满足的时候，却把市场机制的这种作用当成了它的唯一功能，而否定了交换机制使收入差距扩大、社会经济利益矛盾进一步激化的另一方面的社会功能。它分析了人的使用价值需要偏好、生产技术（要素生产率）等在决定产品价格和要素价格等经济变量中的作用，但却错误地将它当成了决定经济变量的唯一因素或全部因素，否定了社会经济关系，特别是生产过程和分配环节上的利益矛盾对经济变量的决定作用，等等。总之，新古典主义理论上的片面性，就在于将社会经济活动的一般物质性，当成了它的唯一属性，否定了经济活动的特殊社会规定性和社会经济关系在经济运动过程中的重要的决定作用。

凯恩斯主义由于对社会经济活动进行考察的角度与新古典主义有共同之处，其片面性与新古典主义也有所相似，但它较为突出地强调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不稳定因素和非均衡趋势。它的特殊的片面性在于，由于它同样忽视对资本主义的客观经济关系的分析，从而在认识到了信息、预期因素在经济运动过程中的重要作用的同时，却将经济的不稳定性的根源，只归结为人们的主观心理因素，归结为人们的不确定的心理预期，而不能看到资本主义私人市场经济关系本身所决定的生产无政府状态与经济循环和危机的内在联系，不能看到资本家阶级与工人阶级的利益矛盾在决定预期的资本边际效率中的重要作用。而且，这套理论也没有从特定的社会经济关系出发，说明在资本主义经济运动中起作用的预期形成的特殊社会方式。凯恩斯主义认识到了有效需求不足的主要根源在于投资需求的不足，后凯恩斯主义者还认识到了有效需求不足与资本主义分配关系之间的联系，但由于它们不能把资本主义经济本身看成一个历史的发展过程，从而将作为资本主义关系较为成熟的高级阶段上的特殊现象的需求不足和经济波动，看成为资本主义物质生产过程中因时间因素的作用，因事先决策与事后结果之间的差别而产生的一般情况；同时在另一方面，又由于不能从社会经济关系的角度考察社会生产力闲置的根源，从而认为只要政府能出面进行总需求调节（一种物量调节），无需改变社会经济关系，便可治愈经济波动和富裕中的贫困。

对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来说，正确地认识到马克思主义理论目前仍然存在的某些局限性，对于正确地掌握和发展这一理论体系本身，似乎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在我们看来，马克思主义相对说来是较少局限性的。这不仅由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是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基础上的，也不仅由于从理论结构上看，它是一个包含着各种基本经济因素及其相互关系的体系（参见第4章，本章后面还要对这种理论结构的科学意义作进一步的论述），而且还在于它在着重从社会经济关系方面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分析的同时，指出了这一生产方式的物质内容，指出了商品的二重性和资本生产过程的二重性（物质的生产和剩余价值的生产）。但是，由于马克思主要着重从社会经济关系的角度考察了各种经济范畴和经济变量，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人与物的关系、物质生产与物质需要之间的关系在决定各种变量及其变动过程中的作用，从而也使其某些具体理论具有了一定局限性，不能全面地说明各种经济现象。这种局限性主要表现在，在价格决定和剩余价值率及利润率的规定性问题上，忽视了使用价值的需要与生产的作用。在价值—价格理论上，马克思用社会必要劳动解释价值，无疑是正确的，但他仅仅着重于对价值这一物品的社会形式进行了分析，将使用价值仅仅视为价值的物质承担者，当作价值分析的前提，却片面地认为价格只是价值的表现形式，忽视了商品二重性的另一方面即使用价值在价格决定中的作用。事实上，既然马克思承认商品具有价值和使用价值二重性，价格是商品之间的交换比例，那么价格在逻辑上显然就应该包含着使用价值的关系，表现的是价值和使用价值两方面的内容。劳动决定价值的一元论，并不应该否定或排斥价值和使用价值同时在价格决定中起作用的二元论。在剩余价值理论中，马克思正确地指出了劳动力这种特殊商品的社会性质，指出了剩余价值体现着资本主义特殊的生产关系，同时也指出了剩余价值率与劳动生产率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系。但是，马克思将劳动者的必要生活资料也就是劳动力价值的决定仅仅归结为历史习惯和道德的因素，而忽视了社会劳动生产率这个因素在分配关系中，在工人阶级与资本家阶级的利益斗争中，从而在劳动力价值决定中的作用。此外，马克思虽然正确地批判了资产阶级经济学“三位一体”的收入分配公式（事实上也就是批判了现代的边际生产力分配论），却由于仅仅着重于从社会经济关系的角度分析收入分配论，而忽视了生产技术和各种物质要素在生产使用价值过程中的贡献与价值（总产值）在各阶级之间进行分配的内在联系（以上这些问题，将在下篇各章的分析中得到详细的说明）。这样，马克思的某些具体理论便不能充分地说明一些资本主义经济的具体现象。如果说马克思当初为了特殊理论任务和理论目的而未能全面地分析某些问题，从而使理论存在一些片面性是难以避免的话，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却未能纠正这些片面性；相反，在某种教条主义式的思维方式指导下，有的马克思主义者还使这种片面性有所扩大，比如把物质生产和物质需要的关系、资源配置等问题完全排除于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之外，认为经济学研究的仅仅是社会生产关系，甚至把经济变量决定的某些问题也排斥出经济学的研究范围，于是经济学在有些马克思主义者笔下变成了对社会经济基本关系的空洞的描述和说教。

认识各种理论的片面性，很关键的一点是，理论的片面性，并不在于它没有研究什么，而在于以偏概全，把局部当成了整体，当成了全部，或者不适当地夸大了某一理论的适用范围。马克思经济理论目前存在的某些局限性，也不在于因其特殊的理论目的而舍象掉了些什么或没有研究什么，而在于将它所研究的因素，当成决定经济运行过程和经济变量的唯一因素或全部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