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肱而枕之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述而第七·十六章》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述而第七·十九章》

钱穆先生在《人生十论》中，这样记述他和朋友讨论《论语》：

“朋友说，论语真是一本好书，你最爱论语中那一章？这一问，把我愣住了。我平常读论语，总是散着读，有好多处是忽略了，却没有感到最好的是那一章。我只有说，我没有感到你这个问题上，请你告诉我，你最爱的是那一章？他朗诵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我最爱诵的是这一章，他说。我听了，又是心中豁然一朗，我从此读书，自觉又长进了一个境界”。

我读钱穆先生的这段话，同样也有心中豁然开朗的感觉。

孔子和颜回的确是心灵的知己。关于“孔颜乐处”，“前人之述备矣”，没有必要再过多地啰唆。是的，谁都不愿意生活在吃粗粮、喝冷水，睡觉没有枕头，还要自己弯起胳膊垫着头的境遇里。然而，当只能也只好在这样的境遇里时，该如何面对，如何是好？

孔子说，要乐在其中。所以，当子路不能告诉叶公关于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提问时，夫子自况道：“他这个人，发愤追求知识以至于忘记了吃饭，快乐得忘了忧愁，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快要老了。”想想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因为日子难过境遇不如意而早早自行了断，一了百了，或者戚戚哀怨，愁肠百转，食不甘夜不寐，只能如祥林嫂一样自寻“可怜”，定然了无意趣，于事无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苏轼）以苦为乐，倒也不失活得诗情画意。

孔子说不义的富贵对他来说是浮云以及不知老之将至时，一定是过了知天命的年龄，看透了人间的苦与乐，也懂得了生活的悲与喜。年轻时的好奇与血气，常常让人忽略物质生活匮乏带来的痛苦，正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但当这些苦难历经岁月的洗磨，人有能力和自觉性来反思和咀嚼时，怎样对待它，反照着人的价值观和精神境界。孔子回望他那恓惶艰难的过往，是把弘扬“仁道”作为自己的使命，以“仁者”反观自己的人生，所以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都不忘这个“志”，以此为乐，发愤忘食，虽老而不辍。

由是，孔子和他的思想才成为中华民族心灵的密码，精神的故园，理想的灯塔，行为的坐标。不管他离我们现在有多远，也不管还要经历多少岁月，不管你想不想他爱不爱他，孔子和他的思想已经深深地根植于每一个中国人的心田里，溶入了我们的血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他总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悄然滋润你的心智。李泽厚先生说孔子的这两句话，“使人流连不已，千古传诵”，是十分恰当的评价。

“我是一条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写到这里，鲁迅先生的话在我的脑子里萦绕盘桓，挥之不去。那个“曲肱而枕之”“发愤忘食”的孔子，他的心中装着的一定不是自己之忧，忘情的也不是自己的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