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李强迪(Zednik Vit)
一、老舍笔下的汉奸
丑类和英雄,是传统小说中比较典型的两类形象。他们处于两个极端,所以,也是比较概念化的。老舍的小说中,丑类和英雄这两种形象同时存在,但却很有特色。
老舍的小说里,我们很少能看到一个典型的丑类,因为老舍讽刺的一般是社会,不是被那个社会产生的人,一个例外是他的抗日小说。
有趣的是老舍的抗日小说里的丑类一般不是日本人,而是汉奸。老舍描述的汉奸是本性完全坏的,好像带着什么原罪的、无法改正的东西。问题是这些汉奸完全坏是因为老舍想做一点抗日的宣传。因此,他写出来的大部分丑类至少在他们做事情的动机方面是没有意思的,他们做坏事因为他们贪婪,而他们不会考虑到道德是因为他们没有道德。他们为什么没有道德?是因为他们的命运是当老舍抗日小说里的汉奸。
这不是说他们的一些动作没有意思,实际上《四世同堂》里的汉奸比“英雄”有意思多了。这个小说里“英雄”的主要任务是不断地思考,完全没趣。丑类可大不同,汉奸们总找办法提高他们的地位,得到更多的钱。他们很聪明,有创造力,不断地追求什么,做什么,他们的动机是没意思的,可看他们想出来的方法是很有趣的。
老舍写下来的许多人物,比如说这些汉奸,或者他批判社会的那些小说里的许多主人公都不是很好的人物,读者能很容易看出来他们只是老舍的工具。老舍写故事不是为了写好故事,而是为了跟大家说出他对这个世界的不满。我们认为这个对他的作品是很有害的,因为他有才,有经验,问题是他愿意为了说出自己的意见而牺牲作品的品质。一个我们不能忘记的例外是《二马》。
老舍一般接触的话题是适合成人谈论的,可是,他抗日小说里的许多人物像儿童看的故事一样黑白分明。童话人物的黑白,是因为儿童需要比较简单明白的对世界的描述。成人看的作品里,特别是像老舍那样受尊敬的作家的小说里不应该出现这种过于简单化的人物。
二、“汉奸性”
我们现在来看看按照老舍的标准,我们怎么看出一个人是坏人、一个汉奸。汉奸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乡下人是一个很重要的例外。乡下人如果没有受过教育的话,他们一般有别的品质,如老实、善良、诚恳等等,一个好例子是《火葬》中的老郑。只有有钱可没有受过教育的住在市内的人才能当汉奸。
我们不要忘了,艺术也算是一种教育,如果一个人物是有才的艺术家,如《四世同堂》中的小文夫妇,那我们只能判断他不是汉奸,因为汉奸不但没有受过教育,更没有天才。我们选择了小文夫妇,因为按照老舍的意图他们不是汉奸,虽然他们愿意给日本人表演。[1]
另外一个特点是汉奸一般做不适合他们身份的动作,比如说,年龄大了还穿着年轻人穿的服装,如《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或者做一些不道德动作,有姨太太,如《四世同堂》中的冠先生;吸鸦片,如《火葬》中的田麻子,等等。读者如果看到一个穿着洋服的人物,那就不需要再多考虑什么了,这个百分之百是一个汉奸,而且是一个很典型的汉奸,像《火葬》中的刘二狗。另外一个穿洋服的不管国家的负面人物是《大地龙蛇》中的封海云。
大赤包跟田麻子、刘二狗或者冠先生又不同,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曾艳在《论老舍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及其男权意识》中称大赤包这种女人为“敢为‘狮吼’的‘悍妇’”。曾艳还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这种女人我们应该理解,因为她们只是反对中国传统文化对妇女的剥削而已。[2]这当然不能原谅大赤包的汉奸行为,但是可以原谅她不服从男人对女人的一些传统要求。
汉奸丑或者过于胖,因此读者如果看到一个过于胖或者丑的人,那请多谨慎一点,那很可能是一个汉奸。汉奸开放,如《四世同堂》中的招弟,这也是很主要的特色。在性方面开放的人,或者喜欢跟异性交流的人作汉奸的可能性很高。比如《大地龙蛇》中的封海云,更明显的例子是《四世同堂》中的李空山[3]。一个女人如果同时跟几个男人见面、交流就是汉奸的好例子,可是《火葬》中的梦莲好像是一个例外,虽然她开始的时候一会儿跟丁一山玩耍,一会儿又跟刘二狗玩耍。[4]曾艳在她的论文里提出了同样的意见,她提出的例子是虎妞与小福子。这两个女子都失去了贞洁,可是,小福子老舍愿意原谅,虎妞老舍只会批判。[5]实际上,汉奸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一个为了给家里人吃饭,在一个被敌人吞并的国家里当公立学校的教师也是汉奸,如《四世同堂》中的瑞宣。最后一个主要特色是汉奸喜欢假装有文才,如《四世同堂》中的蓝东阳。[6]
三、祖国与家人
老舍在《四世同堂》与《火葬》中提出了一个难题,这个难题是:“国家重要还是家人重要?”《火葬》中梦莲姑娘的父亲为了保护女儿和祖先留下的财产跟日本人合作,老舍并不让梦莲姑娘多思考她应该陪着父亲还是应该反抗而去做抗日的工作,因为对老舍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确。《四世同堂》也一样,北京被日本人霸占之后,瑞宣不愿意在学校里继续讲课[7],他并不管他家人需要吃饭,他就是不愿意,自己认为他辞职是特重要的爱国抗日的给日本人造成巨大损害的工作,结果他们家里的小女孩饿死了。[8]老舍教我们的一个主要法则是“国家先家人后”。就算我们要让我们小小的女儿饿死,也不能去当亡国奴教师。或许有人认为老舍的价值观是有问题的。因为如果全国的人都不愿意跟日本人合作,都无法生存的话,即便有机会真的做抗日工作的时候,可能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大家早就饿死了。但宁死也不当亡国奴,却正是中国人骨气的表现。
四、瑞全
我们已经说了,老舍抗日小说的人物大多数只是老舍的工具而已,一个很特殊的工具是《四世同堂》中的瑞全,他很早就逃出北京去参军抗日[9],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老舍需要给读者看看汉奸有一天都是要被惩罚的,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老舍让瑞全回北京来。在北京,他偷偷地扼杀跟日本人合作的招弟[10],猛打胖菊子[11]。他连一个日本兵都不杀,专门攻击无法保护自己的妇女,这样的瑞全恐怕不是大家所希望的,称不上是一个要救北京的英雄。当然,我们说的是战争的故事,战争很残忍,有时候士兵们也没办法选择,可老舍如果让这样的人物当他故事里的最大英雄,那我们真的要怀疑老舍的道德观,怀疑老舍用这个小说到底要跟我们说点什么。
瑞全只是一个天外救星而已。老舍需要结束他讲的故事,可他不能不惩罚他故事里的汉奸,他就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使用了我们不太了解的、只在故事开头里出现而很快就消失的瑞全,这个从故事的开头已经预备好的工具。
五、汉奸的命运
如果看《二马》中马威这个人物的话,我们会发现老舍很支持中国人接受新思想,放弃封建社会的旧思想,支持妇女受教育和自由恋爱。另一个例子是马威不赞同他父亲称管理他们古玩铺的人为“伙计”。[12]可是,老舍真的是一个接受了新思想的人吗?
在这里提这种事情,是因为我们认为老舍表面上虽然很支持新思想,但是,如果看他抗日作品里的英雄和丑类,我们会发现他还是很支持儒家思想。儒家思想的基本概念是每一个人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有一定的身份,好人是知道而遵守自己身份的,他们不会做一些不适合他们身份的动作,比如穿上不适合他们身份的衣服,享受不应该享受的快乐,不懂装懂。这样的人物在老舍的作品里一般是当汉奸的。《四世同堂》中大赤包穿不适合她年龄的红色的衣服,所以被老舍惩罚,当汉奸。她的丈夫是一个翻脸不认人的胆小鬼,愿意说他人的坏话,出卖他人,心里总是不安,想办法怎么得到更多,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和舒服的生活,跟孔子说的君子正好相反。冠家的女儿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天才而要唱戏,因此被惩罚,当汉奸。蓝东阳并没有文学方面的天才,可是,把自己看为伟大的诗人,他也被惩罚,要当汉奸。《火葬》中的刘二狗总是穿不适合他身份的西装,因此当汉奸。
《二马》中的李子荣和马威谈论中国人应不应该穿西装,这里老舍把赞同与反对的意见都表达了出来,可是在其他的作品里穿西装的中国人总是负面性的人物。年龄大的人都应该有点学问,可是刘二狗的父亲不识字,这个也是刘二狗当汉奸的原因之一。《二马》中除了李子荣以外还有四个青年人,有玛力、凯萨林、保罗与我们已经提到的马威。马威和凯萨林的思想是新的,自由的,保罗和玛力的思想是旧的,重视社会规律与限制的。从老舍的语气上,我们能看出他支持马威和凯萨林,看不起保罗和玛力。老舍如果这么支持自由,反对人民服从传统与社会,那他为什么在他的抗日小说里不给他的人物同样的自由?他为什么要勉强人物服从社会与传统?他为什么让不愿意服从的人物当汉奸?我们只能判断老舍是一个矛盾的两面人物,给自己喜欢的人物自由,可是需要创造丑类的时候,他就让享受这个自由的人物当汉奸。
六、小汉奸
老舍写的丑类中有几个是很有趣的例外。第一个是《火葬》中的田麻子,这个人是以前练过武的,而且老舍承认他是有一定本事的。有本事的人在老舍作品里当汉奸是很少见的。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个是田麻子练武是他年轻的时候,后来他吃鸦片、喝酒、嫖,因此身体不行了,第二个原因是他不是大汉奸,大汉奸是刘二狗,田麻子只是为了得到鸦片而服从他的小汉奸,后来因为跟刘二狗发生冲突而打他,然后还抢他的钱。因为这些原因,老舍破例允许一个负面人物有一定的本事。
跟田麻子有一点相似的是梦莲的父亲,王举人。他虽然是一个汉奸,但是,我们并不能说他是一个负面人物。王举人是儒家思想的受害者,他做汉奸是为了保护祖先传给他的财产。他的房子如果被敌人没收了在他眼里是特别不孝的。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女儿。他是一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旧思想的人,有一点像《二马》中的马先生。马先生到了英国学会讨英国人的好,服从英国人对中国人的成见。
田麻子或者王举人这种人物跟刘二狗、大赤包这种大汉奸最大的不同是,大汉奸跟日本人合作,不但获得利益,而且还剥削、压迫自己的同胞。
老舍虽然写了很多作品,但我们在分析他笔下的英雄与丑类时,只能选择他的抗日小说。在其他的特别是短篇小说里,老舍主要批判的是社会,很少有什么英雄和丑类,《四世同堂》《火葬》这种小说里,才有黑白分明的好人和坏人。
七、英雄
老舍抗日小说最大的英雄有两个,这两个人物都是女的,而且命运也很相同。她们是《火葬》中的梦莲和《四世同堂》中的高第。她们两个都出自汉奸家庭,可是,通过自己的思考最终决定了应该参与抗日。她们两个都选择反抗父母,反抗儒家思想,而且在决定家人重要还是国家重要的时候,两人都选择放弃家人而选择了国家。“由‘民生’而‘民族国家’是老舍的历史认知方式”[13],也是老舍塑造人物的道德伦理立场。
另外一种英雄是丧命的英雄,像《火葬》中的丁一山和《四世同堂》中的桐芳。这些人物的死亡帮助主要英雄像梦莲姑娘和高第下了主动抗日的决心。老舍想让读者注意的是放弃自己汉奸家庭的,背叛家人而为国家抗日的英雄。这也许是因为这些英雄的性格和抗日的决心需要一定的发展,因此对读者来说,稍微复杂一些的人物会更有意思。
老舍的人物一般或者是黑白的或者是工具化的,可是有时候我们也能看到一些很好的人物,我们已经提到的《二马》中的马威是一个好例子,因此我们只能判断老舍不是不会写人物,他只是有意选择使用工具化的人物来批判社会,老舍用黑白的手法来处理人物,主要目的是为了宣传抗日。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注释】
[1]老舍:《四世同堂:偷生》,《老舍文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68页。
[2]曾艳:《论老舍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及其男权意识》,南昌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2010年硕士论文,第17,18页。
[3]老舍:《四世同堂:惶惑》,《老舍文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75页。
[4]老舍:《火葬》,《老舍文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45页。
[5]曾艳:《论老舍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及其男权意识》,南昌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2010年硕士论文,第27页。
[6]老舍:《四世同堂:惶惑》,《老舍文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76页。
[7]老舍:《四世同堂:偷生》,《老舍文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75页。
[8]老舍:《四世同堂:饥荒》,《老舍文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79页。
[9]老舍:《四世同堂:惶惑》,《老舍文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29页。
[10]老舍:《四世同堂:饥荒》,《老舍文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17页。
[11]老舍:《四世同堂:饥荒》,《老舍文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18页。
[12]老舍:《二马》,《老舍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87页。
[13]方维保:《<茶馆>:“世变”、“民生”与民族寓言》,《文学评论》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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