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玩意潜入课堂

特里·史密森（Terry Smithson）正在惠尼中学的图书馆对一小群老师发表演说，听起来，这位和蔼可亲的英特尔公司教育科技产品的销售经理，与其说是推销员，不如说是布道家。他在大力宣扬电脑、软件的力量，不仅能改进我们的公立学校，还能使公立学校起死回生、再度苏醒、重振雄风。

他继续传扬更快乐的前景——在美国各地，熟知科技的老师站在数字化的教室前面，使用经过电脑增强功能的白板。他的愿望即使成真，至少在惠尼中学如此，因为英特尔已经给惠尼中学镀上“未来科技学校”的金字招牌，随之而来的会是几百万美元的免费电脑、软件和技术支援。

在他的推荐下，惠尼中学——全国被英特尔选为参加示范学校计划的两所学校之一将接受彻底改造，成为一所未来的学校。史密森毫不保留地称该计划为“教育创新上最伟大的力量”。英特尔和另外十六家公司将至少捐出价值三百万美元的科技产品来推动这个改造计划，不过，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确定会出现什么新玩意儿，或是怎么使这些产品与惠尼中学的课程结合——这是教职员感到不安的一个缘由。所以，史密森举办了两天的活动，今天是第一天，他想驱散一些忧虑，并且示范某些最新的科技产品。两个月以后，会有由加州教育厅长主持的新闻界与政治界的主要活动，活动里会公开宣布这项计划。

今天在惠尼中学狭窄简陋的图书馆公开展示的这些东西，是将来会抵达学校的产品：安装在墙上的智能白板、无纸张的互动式教科书、孩子进教室时闪一下就自动点好名的软件。乐队老师素·基辛格（Sue Kessinger）每天早上为了一百三十个孩子的点名要浪费十分钟，她对这个装置羡慕不已。紫色键盘和大屏幕电视，它们能把数学题目或历史章节变为全班，甚至全校乃至全国的益智问答比赛。这个东西真酷，老师们玩得停不下手，只想击败对方。

“有了这个，你们会构建起通往科技领先型学校的路线图，”史密森宣称，“这是很了不起的东西，你们这群人即将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创造历史。”

史密森在生活中担任司仪、拉拉队长和空中交通管制员。他的手提电脑和手机振动个不停。更习惯于董事会、会议中心、州议会的企业代表，鱼贯进入惠尼中学的小图书馆，一次一人，进行示范、推销和PowerPoint展示。

布洛克校长想，能让价值相当于年度科技经费60倍的产品纷至沓来，不管来的是什么东西，一定是件好事，尤其是学校只需要提供几位老师和学生，接受访问、参加记者会，作为回报。后者更是额外的红利，可以提高学校的知名度。

对于英特尔和其他参与的公司来说，这是一个不但符合公众利益，而且符合企业利益的绝佳推销机会，既能利他，又能建立一个测试产品的平台，以便广为宣传。一旦惠尼中学的学生试用完毕，便有望卖出上千万个到其他学校。惠尼中学必须答应英特尔的交换条件之一是，学校愿意把利用新科技时开发的一切课程和教案，都提供给任何感兴趣的教育单位使用，英特尔和参与计划的其他公司也有权使用。这样一来，各公司不但可以销售很酷的新机器，还能把使用器材的教学方法也包括在内，而且那套教学是一所全国顶级中学所始创的，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推销方式吗？

对于罗德老师和穆斯蒂莱这些老师来说，他们向来爱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就跟从前青少年以分解汽车为乐一样，这等于是小孩进了糖果店，让他们有机会把科学课教得跟许多大学一样好，甚至比它们更好。对于一些年纪较轻的教员来说，他们还没有花多少年的时间潜心研究某一种教学方式，新的科技产品使他们能够更有效、更有参与性、更省时间进行教学，或许在这个环境里，孩子的学习可以更独立、更合乎他们不同的个人步调。

但是，对于学校里很多其他老师来说，科技领先型学校，威胁性似乎与吸引力大致相当。虽然他们觉得增加一些科技产品或许可以拿来当作不错的教学工具，但是看不出来有什么革命性可言。对他们而言，教育的核心是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互动，这点永远不会改变。而在这方面，多年来惠尼中学已经证明了它的功效，他们觉得电脑能够加强，却也能轻易毁掉这一点。对他们来说，信息革命是古腾堡（约翰·古腾堡是西方世界认为的印刷术发明人）带来的，其他的一切发明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一位老师承认，对于使用电脑，他们的底线其实是，“我们很多人不想改变已经使用了十年、二十年的教案，花上几百个小时，又拿不到薪水，去改变教案，去想办法用这些东西，好让学生在这里而不是在家里上网鬼混。”

一年前，这个计划刚成形时，英特尔在各式各样的推广资料和广告宣言上就长篇大论地引用热情高涨的罗德老师的话，现在，就连他本人也发表了一些保留的看法，“我担心的是，人家跟我们说：喂，拿去，这些东西很酷。我们免费给你哟。领军的是科技产品（而且是那些企业愿意捐出来的产品），而我们只是被要求去找到使用的方法。这些企业的确很好，很大方。但是，如果你真的要建设未来的学校，需要坐下来想清楚，达到目标需要些什么。我们需要扪心自问，怎样才能使我们的教学更有效。那才应该放在第一位，可是我们并没有真的做这一点。”

不过，坐在图书馆，看着摆出来的一整列新颖的科技玩具，不可能对某些很有意思的前景无动于衷。有些东西就连怀疑派也受到吸引，尤其是总部位于加拿大卡尔加里（Calgary）的SMART科技公司制造的白板，更是个把古老的黑板与粉笔的观念转变为即时多媒体工具的极佳范例。智能白板已经用于五角大楼的简报，还有一些企业也在用，但它似乎是专门为教学量身订做的，那家公司已经在教育市场中攻下了不少城池。基本上，那是一个巨大的电脑屏幕，能直接在上面写和画。这块板子之所以那么有用，是因为它能够立即结合老师涂写的线条，放到任何相片、资料、影片上面，只要这些东西能在电脑上看到，或是能从网络下载。当老师和学生在细看一个化学实验的录像带，或是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或是一幅达·芬奇画作的原始尺寸的投影时，老师的注释就可以和图形融为一体——不论是写在图的上方、图的周围，还是图的里面。所得结果可以放映到教室内其他的电脑，或者通过网络传送到任何一处的虚拟教室。老师的潦草字迹甚至能够转录为印刷字体，打印出来当作业或是以电子邮件发送，而整节课的内容可以存为一系列的图形，在未来的班级上重新使用，再也不必一遍遍在黑板上重复写同样的东西。

在场的那些人对这个产品赞叹不已，穆斯蒂莱立即着手在学校的暑假维修计划里增加额外的线路、电源和装置，希望能够获得足够的白板，放到三十五间教室的每一间。老师们也对一家加州公司的四万美元产品十分神往，这东西能让学生互相竞答，不管什么科目，什么教案都行。题目投影到大屏幕电视上，学生用无线遥控的键盘键入答案，答得越快，得分越高。有一个倒数的计时器显示每个题目还剩下的时间，随着时间一边减少，答题线索会一边出现。当测验结束，得分最高的几个名字自动显示在屏幕上。老师可以使用现成的测验，或是制作他们自己的题目。这个程序自动评估每个学生的优缺点，为每人制作一份报告，跟踪他们的进展情况，好让老师分别了解每个学生，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掌握了该科的知识。

这家公司精明地将这个程序定位为“提高学区在标准化测验上的表现”的产品，这是近来唯一真正出现了增长的教育市场。但就惠尼中学的目的而言，这只是复习课堂内容的一个方法，非常好玩。公民课可以用它来做即时的民意调查，数学课可以要大家比赛解题。示范产品时，老师们在九年级的科学竞赛题目上彼此角逐，最后大家付之一笑，鼓掌欢呼，准备当场登记，为自己的教室要一份软件。

穆斯蒂莱和罗德老师下一学年将共同负责科技支持和电脑培训，预计那时候这些新颖的好东西将会派上用场，但是，两人心里都觉得不安。他们知道，新科技要发挥功力，必须无处不有才行。教室里安上十五个，甚至十个固定的电脑白板，它们就有机会每天被用到，使这项科技产品融入学校的日常运作。以罗德老师为例，他说他每天都会用，物理和现代媒体两门课程皆然。尤其是后者，在这块板子上放映并讨论学生的影片，能为学生提供合作经验和学习机会，这不是台式电脑办得到的。但是，如果捐赠的数量减少为每种器材只有四五台，那些机会就会消失。假使最后只拿到三四块电脑白板，就必须架在活动轮子上，方便移动，好让大家都能分享，这是大多数学校使用科技产品的办法，从录像机到幻灯机都是如此，而这样就会使这项计划付诸东流。要是老师必须花时间预约、领取、架设一台仪器才能使用的话，十有八九，人们根本不会去用它。如果它不是在教室里随时可用，只要一拔开关便能启动，那么，大多数时候，大部分老师宁可把时间精力花在其他方面。

“我们拥有的会是一堆沾满灰尘的昂贵机器，”罗德老师说，“我可不愿意见到这种事发生。因为我绝对相信，这一切有潜力促使真正了不起的事情发生。”

绝不是杞人忧天

持完全相反意见的老师，担心的不是惠尼中学的科技产品太少，而是太多。黛比老师花了很多时间在那些茁壮成长的小艺术家身上，想办法要他们停止使用擅长使用科技产品、打电玩玩具、缺乏艺术的左脑去思考，现在她大步走到布洛克校长面前，劈头就问，“要是我拒绝用电脑上课的话，是不是会被开除？”

他向她保证绝对不会，甚至看起来还觉得这个问题好笑。他说这对学校和每个人都是好事。但他承诺这会是本着自愿的原则，“我们做梦都不会想到要逼人做任何事情。”

不过，黛比老师仍然极度怀疑。在惠尼中学保住艺术课程一直是个挑战，虽然州政府刚刚规定所有高中生至少要上一年的美术课，改变了几十年来的选修旧规，却没有增加经费来支持这个新要求。明年她的初级班会挤满不得不来修的十一年级和十二年级学生，那些学生纯粹是为了符合新的毕业规定才来修她的课。她可不希望到头来必须跟那些复杂的新机器打交道。然而，当美术老师听说，将白板与电脑相结合的装置，能够给她那古老的幻灯机和她那套宝贵却逐渐腐朽的艺术幻灯片收藏注入新的生命时，就连以恐惧电脑出名的她，也受到了引诱。最后，想想要花在转换工作上的时间和训练，黛比老师退缩了。罗德老师不肯放弃说服，“要是我找一些学生替你转换的话，你说怎么样？”她同意考虑。

在黛比老师和其他老师的紧张情绪之外，有一个更深刻的问题。毫无疑问，在许多年都没什么大改变之后，一所所学校都越来越沉浸于大量的新科技产品之中。转变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已经在惠尼中学开始了。变化不仅可以从英特尔的计划看出来，也以无数种不那么大张旗鼓的方式出现，从文字的即时短信取代打电话成为孩子们最常用的沟通方法，到学生使用“作弊之家”之类的网站抄袭报告，都是例子。自动制作班上名次、学生成绩单、期中成绩、进度报告等的新程序，今年已经被惠尼中学和学区其他学校采用。采用后有好几个月不断出现小毛病、断电，以及突然发现这个复杂的新软件没有使用手册。另外有新的全州性电脑化测验，用来评估学生的年度进展、能否毕业，以及申请州级奖学金的资格。罗德老师管理的新数字化制片教室，甚至让学生跟学区签约，编导、制作一部以性骚扰为主题的影片，用来播放给新雇用的职员看。因此，问题不是会不会有更多的科技产品融入学校，问题在于，当越来越多的科技产品找到栖身之地时，会有哪些预料之中和预料之外的后果。

史密森提出的观点，科技会对教育产生革命性的影响，似乎并非惠尼中学的教师中多数人的意见。许多老师似乎对于教室在二十五年以来首次得到粉刷、铺上新地毯、合理安装了电话线和电线，要比得到电脑更为兴奋。

詹尼弗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多了这么多的电脑，孩子会不会心不在焉，成天上网。或是去找更多的作弊方法。”她是戴夫老师的十一年级学生当中敢说敢做的一个。

这些也是许多大学目前遇到的问题，随着校园全面网络无线化的普及，学生几乎在学校的任何角落都可以使用手提电脑上网，不需要插插座、接线，包括在教室的中央也一样。这种科技产品的潜在优势十分惊人：能够即时和其他学生、教授连线；坐在教室、食堂，而不用在研究图书馆，就能找到文件和原始材料；能够从网上获得课堂讲义等等。可是教授也注意到缺点：孩子在教室里，注意力一涣散或是想偷懒，就打电子游戏、查收电子邮件、发送即时信息。想要专心聆听扎实、艰深讲解的学生，被其他在玩打牌游戏或网上电子游戏的同学弄得分散了注意力。教授只要听到手提电脑屏幕立起的声音和敲键的声音越来越多，就知道下面开始走神了。有的教授说，这增强他们的警觉心，逼得他们更加努力争取班上学生的注意力，可有的教授开始抗拒，限制学生在教室里使用电脑，或者完全禁止。他们说，跟过去没有网络的世代相比，今天的学生本来已经很不认真，在学业上准备很不充分，所以更加经不起分心。

惠尼中学的学生在教室外用自己的电脑上网，情形也一样有好有坏。毫无疑问，做研究报告、关心最新的时事、完成内容鞭辟入里的高质量报告，种种这些能力，都因为连线上网而大幅提高。如今，要是不依靠互联网上的资源来完成高中级别的报告，对大多数惠尼中学生而言，已经变得不可想象。他们花在实验室的时间，远比过去的学生要少，而他们获得的信息，更多地来自于网络，而不是电视或广播。但是，大学校园里的种种娱乐，也对惠尼中学学生产生了负面影响：诱人的游戏、即时通、分享音乐的程序、聊天室，占据了大部分时间，而他们的父母会以为他们一直专注于功课和学习上，连孩子都承认这一点。如今，从网络上下载资料并加以复制，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以至于有数不清的作弊案例。这是全国性的问题。雪莉老师必须把五个孩子叫到办公室，就是因为他们把所有时间花在网上的电子游戏竞赛，根本不写作业、不读书，而父母们还蒙在鼓里。情况甚至恶劣到，其中的一个孩子由于成绩太差，必须离开惠尼中学。其他孩子会通过网上聊天安排自己的社交日程表，也投入了不少情感与光阴在虚拟世界。汉娜（Hannah）说：“我所有最亲密的关系，都在网上，几个小时过去了，我才想起自己还没做功课。”

惠尼中学现有的电脑，经常被跟课业无关的事情占用。乔安妮老师的办公室里后面那台台式电脑，被用来下载韩国音乐视频。物理老师在班上做实验用的电脑，出现电子游戏和小甜甜布兰妮的次数，跟计算动量、抛物线数据的次数一样多。当史密森和他那些企业界的伙伴正大肆称赞为了未来连线的“主动式”多媒体学习之时，他们说，要比传统站着讲课的方式有效多了。惠尼中学现存的电脑教室里，孩子正看着“大便选美网站”（RateMyPoo.com）哈哈大笑，这个网站专门搜集人类粪便照片的热门票选资料。詹尼弗以及惠尼中学其他学生说，不可避免地，新型科技产品所承诺的正面效益越大，那由它导致的分心的可能性，也会同样增大。“总得有人，”詹尼弗说，“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