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岳麓山,我早已如雷贯耳。
最早进入记忆深层的,是因为与这座山连在一起的爱晚亭,那是当年的长沙第一师范学生、后来的新中国缔造者毛泽东主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地方。
踏上采访之路后,我才从文字介绍中知道,作为历史悠久的风景名胜岳麓山,远远不止这些。仅以古迹而言,就有始建于晋泰始四年(公元268年)的麓山寺,这座著名的寺曾有“湖湘第一道场”之誉;唐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李邕撰文并书的《麓山寺碑》,世称“三绝碑”;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创建的岳麓书院,为宋代四大书院之一,是已逾千年的高等学府;而摹拓自南岳岣嵝峰的禹碑,镌刻在岳麓山顶并由此传拓神州各地;明成化年间所建的云麓宫,则号称第二十洞真虚福地。
但我因着在短暂的时间里要完成与战争有关的采访之故,却不敢在这众多的名胜古迹前多作停留,甚至面对镌刻有黄兴、蔡锷、陈天华、姚宏业、焦达峰、蒋翊武这样一批中国近现代著名人物名字的墓碑群,我也不敢许久驻足。
依然是在那个炎热无比的酷暑,依然是由李一安先生同行,只是我们选择了太阳落山之后的山间凉风习习之时。
我是专为拜谒阵亡将士墓而来的!
距离那个大拼搏、大厮杀之后整整半个多世纪,我来祭奠抗战将士的亡灵。他们安息在现湖南师范大学校区内岳麓山余脉的赫石坡上。
太阳西垂,山林之间早已静寂。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座约五米高的墓碑,墓碑上赫然大书:
陆军第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公墓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孟春月榖旦
碑的两侧镌刻着:
誓死卫国家以诏来者
壮气寒天地是日浩肽
墓碑的顶是尖的,直刺云天。
墓碑的底座以栏杆护卫着,底座的正面和侧面都刻有文字:
凛冽万古
碧血丹心光耀天地
名山忠骨万古长存
墓建造在半山腰,将山坡变作了平地,由于年久失修,临坡的护栏已经塌下一个角,钢筋水泥的骨架裸露着悬在空中,向人展现出一段残肢。
但是,暮色之中,我却体悟到了一种肃穆,高温之下,我能感觉阴风清冷。
当我走进墓碑背后的衣冠冢或叫骨灰室时,我不觉血液加快,通体沸腾——这是临山的一个山洞,洞门横匾:忠义观。门旁竖幅:
义塞苍冥忠昭大麓
走入洞内,借着天窗透出的一线光亮,我看到了五间黑洞洞的房子,五间房子的门头分别写有“暂5师”、“193师”、“军直属部队”、“15师”、“77师”的番号。
屋里黑漆静寂,天窗透出的一线光亮,照得砌成了格栏的墙壁莹莹闪光。
这就是抗战将士的骨灰曾经栖息的地方!虽然我眼前看不到一个骨灰盒,但我的耳畔已经响起了急行军的脚步声和沙场的马蹄声、厮杀声、枪炮轰鸣声!
多像是军人的又一次集合,兵力的又一回集结,一个师挨着一个师,连死后的亡灵都如同他们生前的编制一样,有序地排列着……
生为军人,他们被各种纪律制约着,被各种命令左右着。可惜我不信神,倘若相信真有阴间,那么,我想,战死的军人的亡灵,在阴曹地府之中一定又是个整齐有序的兵团。
我久久地静立在黑暗中,我感悟了另一种意义上军人的真正含义,我在想,眼下天下太平了,仗打不起来了,因此,军人也不那么重要了,连军人的称谓也被换作“大兵”。可是,每一个曾经穿过军服,在军旗下占据过方阵之中一个点的人,不论他是方阵的框架或是核心,他都永远不会忘记组成这列方阵所付出的代价。军人,这个职业所溶入他生命体中的那种切入肌肤深入骨髓的魂灵,是要教他永远对军队、对军人怀有铭心刻骨的敬意的。
离开阵亡将士公墓行不多远,有一座简陋的亭子,横栏上写着“归宿亭”。
亭子的石柱上刻着:
鹤唳猿啼神藏幽宅
龙蟠虎踞秀毓名山
王东原
亭子的下坡处是倚山的一块平坡,有一座独立的院落。
一安先生向我介绍说,这是王东原的公馆,山坡上有一块赫石,故名“赫石坡”。
与陈诚同在保定军官学校第八期毕业的原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王东原,是第73军的第一任军长,1938年奉调中央训练团代理教育长后,将军长之职交给彭位仁将军。
1945年抗战后,王东原任湖南省主席,建公馆于此。
与7年前因长沙大火被迫辞职的省主席张治中同为安徽人的王东原,早在1923年就在三湘的土地上驰骋纵横。从驻防益阳、雪峰山剿匪,到北伐随唐生智在攸县向吴佩孚展开北伐第一战,直至兼任长沙警备司令,与前来攻城的红军彭德怀交战,到台湾后成为“总统府”战略顾问、驻韩国“特命全权大使”的王东原将军,太熟悉长沙城乃至长沙的山山水水了。
然而,王东原却偏偏将公馆选在这远僻、沉寂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作为军人,我理解作为同样是军人的这位省主席的选择。
太多的生死与共的部下都永远长眠了,活着的人只要闭上眼睛,都会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死亡的魂灵在漫山遍野地漂泊着,生时,他们千人一面孔,死后,许多人连尸骨都无存,姓名也永远被人遗忘。
死亡的魂灵需要有一个栖息之地。
幸存的人也需要守护亡灵以告慰一颗苦痛的心。
岳麓山太神奇了,短暂驻足我无法看清她的全貌。
生长在岳麓山下师范大学这个文化群落里的一安先生,还向我谈起过关于这个山的传说,关于这个山的文化氛围,等等。
一安先生在后来的来信中还一再说:“我对岳麓山怀了太多的感情,只可惜你在这里停留太短,切盼写好这个部分。”
写作到此,我只能空怀了对一安兄的歉疚。
下山的道路两旁,一道道堑壕清晰可辨,一排排的墓碑如同战死者生前占据的战斗位置。
这些从久经日晒雨淋日月侵蚀的碑文上已无从辨出姓名的军官或士兵,就是死于第四次长沙会战岳麓山守卫战斗的。
墓碑从半山腰一层层向山顶延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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