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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出租司机的一段书缘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知道,我答应陆欣先生,是为我深爱的家乡启东,为我喜爱的一本好书,也为我偶遇的年轻的崇明出租司机!我们崇明出租司机,家不在上海的,下了班在外面洗车,打牌,喝酒,我呢,不喝酒不打牌,回去闷头睡觉,觉得日子真是漫长无比,现在呢,看了这本书,一天辰光突然变短了!只要司机是崇明老乡,只要感觉他对读书还有兴趣,就送上一本。果然,送书的惊喜一个接一个,没有一位司机拒绝我的书,相反他们受宠若惊,开心不已。

每次乘出租车,都喜欢遇上崇明司机。我是启东人,又在崇明农场待过,我是爱屋及乌。

我们启东、崇明、海门一带,是长江入海口的一片沙土地,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说的是同一种方言——沙地话。只要一开口,我立马能听出司机是否老乡。乡音就是知音,能遇上个崇明司机说说家乡话,那感觉真是好。这一天,我遇到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崇明司机。

你崇明话怎么说得这么好?小伙子瞥了我一眼,很是诧异。我说我是启东人啊,跟父母亲离开家乡几十年,走过许多地方,家里一直说启东话。原来这样!司机说,他上学后说的是崇明普通话,家里老人说的是崇明土话,他听得懂,却不太会说。我于是考他,你知道什么叫“消地光”?什么叫“骨殖甏”?他笑着说,知道,小孩在地上耍赖,叫“消地光”;家长生气骂孩子就骂“骨殖甏”!我倚老卖老告诉他两个词的写法,他笑着说,“消地光”蛮形象的,小孩赖地不起,把地上的光给遮消了,“骨殖甏”呢,是埋在地下的尸骨罐,不过,他疑惑地问,大人用这话骂孩子是不是太狠毒了些?我说,这可是你们男孩挨骂的专利,女孩挨骂轮不上这个词呢,说明家长对男孩是另眼相看的。他眼睛一亮一亮,啊呀呀,原来我们沙地话真有趣,你如何晓得这许多?

我说,看书呀,我讲了一辈子家乡话,总想弄明白方言里隐含的意思,方言里大有乾坤。那一阵,我手上有一本启东作家陆欣送的《沙地风情录》,有关沙地形成、移民来源、风土人情,尤其是沙地方言,它是古吴汉语的活化石。比如,启东人的“我”,叫“吾”;启东人“衣服”,叫“衣裳”;启东人说“恨”,叫“毒”……小伙子惊奇地听着,你这本什么书啊?他也想买本看看。

一本有关地域风情的书,肯定不会畅销,到哪里去买呢?但是,我对小伙子说,这本书听说要再版了。那太好了!小伙子好高兴,他说现在的书店吧,跑进去像迷宫,五花八门,晕头转向,他很担心再版也不能买到。

我沉默。关于书的销售,一言难尽,是另一个话题。

唉,小伙子深深叹了口气,我有多少年没看书了!他家祖上传下来一套经书,好像是佛教道教什么的,从小翻过,看得懵懵懂懂,书被人借来借去,如今一册也没了;他18岁出来做泥水匠,读过一些武侠小说,读得昏天黑地,醒来像是做梦;他还看过一些小说和画册,是他做泥水匠的一个朋友的,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津津有味。可惜呀,他说,这位泥水匠朋友是描灶花的,现在失业了,你想,现在家家灶头贴瓷砖,还用上天然气,灶头都要拆光了,还有谁要描灶花?这个朋友只好去开出租车了,那些小说和画册呢,全扔乡下了!

你那朋友可惜了,我听了很遗憾,我说灶花可是一门民间艺术,你以后回乡下,找有灶花的人家赶紧拍些照片,将来要看也看不到了。他说还好还好,他家有一个灶头,灶花就是那个朋友画的。不瞒你说,他画啥像啥,青鱼白鱼花鲢鱼,条条像是从河里跳出来似的,活泼泼、水灵灵,他的灶花让我们家年年有余(鱼)啊!小伙子很自豪。

聊得正起劲,到家了。结账的时候,小伙子说,阿姨,今天和你讲话好开心,可惜呀,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那些家乡话、家乡风土人情,从前他们说的时候,我不耐烦听,现在呢,要问也问不到了!

一时无语,两人都有些伤感。

右脚跨出车门,总觉该做点什么。我回过身来,问小伙子要了个手机号码,我想帮他买那本《沙地风情录》,小伙子高兴极了,连声说谢谢。

世界上还真有巧事。几天后,忽然接到陆欣先生的电话,嘱我为《沙地风情录》再版写序。这让我又惊又喜。我从不给人写序,再说我不是民俗学家,不是语言学家,我有什么资格为这样一本书写序呢?可我竟然一口答应。我知道,我答应陆欣先生,是为我深爱的家乡启东,为我喜爱的一本好书,也为我偶遇的年轻的崇明出租司机!

几个月之后,我收到陆欣先生寄来的再版的《沙地风情录》,马上打电话给那小伙子。不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停在我家门口。我让他上来坐坐,他很腼腆,说不了,赶着做生意。他急着付钱,我说是作者送的,上面还有我的序。他惊喜不已,说做梦也没想到我真会给他这本书。

心里喜滋滋的,好久。有一天,忽然接到那小伙子电话,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原来我给他的书,被一个崇明司机借去,然后又传到另一个崇明司机手里,大家都很想了解自己的家乡,终于,那本书不知去向!他说他难过死了,问我能不能……能不能再要一本,或者,帮他去买一本。

当然可以,你来拿吧!

出租车再次停到我家门口,小伙子依然客气,不肯进门。他站在车旁,把我递过去的书捧在手里宝贝似地,说再也不借给别人了。他看着我,认真地说,我有十多年没看正正派派的书了!他用了“正正派派”一词,这是我们家乡话,“正正派派”,比普通话里做人“正派”含义更宽更广,我俩都听得懂。他原本不好意思再来要书,但是,有了这本书和没有这本书对他不一样了。他说。我们崇明出租司机,家不在上海的,下了班在外面洗车,打牌,喝酒,我呢,不喝酒不打牌,回去闷头睡觉,觉得日子真是漫长无比,现在呢,看了这本书,一天辰光突然变短了!这话让我既感动又心酸,我说其实好书还有很多很多,以后可以自己去买些“正正派派”的书,空闲时看。

“一天辰光突然变短了”,这句话扎进我心里,让我不能平静。于是,我又问陆欣先生要了许多本《沙地风情录》。每次出门乘出租车,就带上一本。只要司机是崇明老乡,只要感觉他对读书还有兴趣,就送上一本。我知道,书不是人人爱看,何况司机们被份子钱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们有许多烦恼。我只是希望,书能稍稍改变他们的心情,让他们觉得劳累的每一天不再漫长。

果然,送书的惊喜一个接一个,没有一位司机拒绝我的书,相反他们受宠若惊,开心不已。还有一位司机执意不收我的车钱,推来推去,我只得扔下车钱就跑。

拿朋友的书,借花献佛,我献出一片欢乐。可是每当夜深人静,心里隐隐作痛。我们这个城市的劳动者,他们想读书,读“正正派派”的书,何时成了一种奢望?

我是否该理理我那满满当当的书架,忍痛割爱,把一些好看的“正正派派”的书,送给忙碌的打工者;或者,我该买些适合他们阅读的书,恭恭敬敬奉上。

2012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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