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歹人肖三儿

时间:2022-01-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最先说肖三儿是歹人的是一个教书的先生,这个教书先生却是肖三儿的爹。教书先生当然不希望肖三儿成为歹人,所以他才那么凶狠地打肖三儿。肖三儿自然是一方的骨干,所以收监、劳教便不在话下。这一点肖三儿自然是晓得的。肖三儿只得作罢。好在肖三儿上道晚,且在里面的角色不甚重要,判的刑便轻一些。老教书先生是在听说肖三儿又犯事后突发脑溢血死的,脑溢血之前老教书先生

歹人肖三儿

提起肖三儿,奉安的人大多晓得,都说:那是一个歹人。

最先说肖三儿是歹人的是一个教书的先生,这个教书先生却是肖三儿的爹。教书先生最初说肖三儿歹的时候肖三儿还是个孩子。这个孩子明显地不同于其他孩子的地方便是出奇地淘气,从会走路的那天起,除了睡觉一刻也不消停,按现在的说法其实就是多动症了。肖三儿的妈便不解地看着教书先生说:真是邪性呢,你说他两个哥都挺文静听话的,怎的他却是这个德行呢?教书先生说你别这么看我,我还老大疑惑呢。肖三儿再大些便不只是淘气了。那时候的人吃的都紧,但肖三儿从不让嘴上亏着:见谁家房顶上晾了柿子,他便偷偷爬上去,寻一个大软的柿子将一支细管插进去,吱吱地吸瘪了,再吹鼓了放回原处。终于有一天,柿子的主人骂将起来:这是哪个歹人干的损事,把我家柿子全吸瘪了?那个主人想来也是个有些文化的人,因为他骂得一点儿都不粗俗,若是没甚文化,歹人该换成崽子一类的词才对。倒是教书先生在屋里把自己听得粗俗起来,对肖三儿的妈说:准他妈是咱家的崽子干的。院里一只母鸡唱起生蛋歌的时候,肖三儿放学回来了。教书先生将一片专门用来打肖三儿的竹板儿在手里横了,问:是不是你干的?肖三儿对这竹板儿已经很熟了,自然是有些怕它的,便捂了屁股哆嗦着问:您问的是哪一件?教书先生听了哪里还管他哪一件,问:打哪儿?肖三儿只好把不甚要紧的屁股掉过来,教书先生的板子就打了上去。肖三儿为了减轻疼痛或者为了求援就大声地哭嚎。肖三儿的妈果然就不忍了,过来夺教书先生的竹板儿。教书先生终究是教书先生,打了几下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本来也要住手的,偏在这时大院里一个妇人又喊骂起来:这是谁家的崽子干的缺德事,把我家白鸡下的蛋又喝了?教书先生立刻二番大怒,板子就更加密集更加有力地落到肖三儿的屁股上了,一边打一边对肖三儿的妈说:这又是咱家的歹人干的,你看他嘴角还有蛋黄呢。这是教书先生第一次称肖三儿为歹人。肖三儿的妈受不了这个词,说他现在还是个孩子呢。教书先生恨道:长大了他也是个歹人。

教书先生当然不希望肖三儿成为歹人,所以他才那么凶狠地打肖三儿。既然说服教育那一套不灵就只有打了。这时候的教书先生是把希望寄托在“棍棒之下出孝子”上了。

但是,教书先生后来终究是失望了。肖三儿的皮肉不晓得是什么做的,竟是十分地耐打。肖三儿的习性不晓得是从哪里袭来的,不仅丝毫不改,且越来越歹了。到了高中的时候,教书先生的棍棒法便彻底不灵了:一是教书先生已经有些衰老了,二是肖三儿已经长大了,他不可能还像小时候那样乖乖地把屁股呈给教书先生。当然,肖三儿再歹,也不至于做出还手一类大逆不道的事,但是他可以跑,可以不回家。终于有一天,那些显见得是要走黑道的高中生分做对立的两伙干了一架,彼此都有惨重的伤残。肖三儿自然是一方的骨干,所以收监、劳教便不在话下。已经退休的教书先生一边不迭地骂这个歹人,这个歹人,一边就患半身不遂躺倒在病床上了。

几年后,从劳教所里出来的肖三儿带了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回到家里。肖三儿的妈进里屋央求病床上的教书先生不要再记恨儿子。教书先生激动起来,说:叫他滚,叫那个歹人现在就滚,我没有这么一个歹儿子!肖三儿的妈只好出来,抹着泪对那个丽人道:闺女,以后就劳你管教我家小三儿了。

那个丽人叫张淑芳,一个很贤惠、很普通的名字。但就是这个张淑芳在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却做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她决定毕了业去奉安工作,而且一定要嫁给肖三儿。

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张淑芳是学法律的;学法律倒也罢了,非要到一个劳教所去实习;去实习也还罢了,非要实践她的理论,要挽救谁的灵魂。

或许也有一见钟情的因素吧,因为那个时候的肖三儿除了表面的一些痞气之外已经长成一个英俊的小伙了。我们知道,教书先生对肖三儿已是十分地寒心了,以至于他不让家里人给肖三儿送衣服什么的。所以当张淑芳在初冬的季节里见到衣着单薄的肖三儿时心里真的是有些怜悯呢,待撞上了肖三儿的目光之后,张淑芳就在心里做了一个日后让她无限后悔的决定:我要拯救你,孩子。肖三儿的目光里有些无名的忧郁,而且当时毫无疑问地还残存着一些童真。

才染江湖义气的肖三儿尽管在心里十分地敬畏张淑芳,但表面绝不肯轻易投降。如同我们在一些电影、小说里看到的类似情形,肖三儿把他男子汉的自尊傲慢地堆在脸上,问:你以为你是谁呀?张淑芳当然早有准备,她说:你希望我是谁我就是谁。

几个星期之后,在执著的张淑芳的不断进攻下,肖三儿的防线终于崩溃了。肖三儿“扑通”跪下来,发誓道:我肖三儿出去后一定改邪归正,好好做人。

出狱后的肖三儿果然就有些重新做人的意思。找不到铁饭碗就做个临时工,不让回大家就立个小家——他和张淑芳果然就成了一对夫妻。

肖三儿的妈是认真地劝过张淑芳的,说他爹说了,肖三儿可是一个歹人呢。那个时候的张淑芳已经是一个女教书先生了。女教书先生初踏教坛,对自己很是自信,说您放心吧,我一定把他改造成一个好人。

女教书先生接过了老教书先生的一些责任,开始滔滔不绝地教育肖三儿了。说你现在做得不错,相信你以后会做得更好;说显然你在政治上是不好有什么前程了,但是你可以在经济上有一番作为,这方面的名人多着呢,比如谁、谁、谁。

一开始肖三儿是认真地听着,以他对女教书先生的敬畏也不敢不忍不听。但是时间一长,肖三儿便有些腻烦了,心想:敢情你跟我爹做的都是一样的事呀,只是你手里没有那一片竹板儿。肖三儿就不怎么爱回家了,就又跟过去的一些狐朋狗友混上了。开始的时候也没甚,只是喝酒。喝着喝着,就喝出事端了。喝酒得给人家钱对不对?这一点肖三儿自然是晓得的。肖三儿掏出钱来是准备要结账的,但是被人拦了,说你辛辛苦苦挣那点钱,还是拿回去交公吧,不然你回家跟老婆也没法交代。肖三儿红了脸硬撑,那人说下次好不好?肖三儿只得作罢。

下次的时候那人也没太跟肖三儿客气,非要结就结吧。

临散伙的时候那人有意无意地说:这些日子钱也是有些紧了,正好晚上有进项。

肖三儿后来是很为他的搭话后悔的:有活动?

那人有些不屑地说:平均每个人也就三五千吧。

肖三儿进一步问:好干么?

那人说嗨,说起来那钱拿的都窝囊,什么也不要你做,只是拿个对讲机在一个路口上转,若有条子什么的告说一声就行了。不过今儿还不见得怎么样呢,因为守路口要两个人的,而那谁碰巧他妈病了。

肖三儿犹豫着试探着问:要不我顶一个?

那人看了看肖三儿,问:你老婆不是不让你干这种事了么?

肖三儿红了脸道:是她要我好好抓经济的。

结果是肖三儿就做了。

后来的结果我们都晓得的,那个盗车团伙终是被公安打掉了。好在肖三儿上道晚,且在里面的角色不甚重要,判的刑便轻一些。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要老教书先生的命了。老教书先生是在听说肖三儿又犯事后突发脑溢血死的,脑溢血之前老教书先生连叫了三声:歹人!歹人!歹人!

相比之下,女教书先生就显得平静多了,她只是失望地看着肖三儿,说:我太天真了。

二番出狱的肖三儿已经不再天真了。对于继续接纳他的女教书先生,肖三儿虽心里热乎乎的,但表面上却无动于衷。他知道,除此之外女教书先生实际上是不好走什么路了,她只有把一线的希望寄托在他的未来上,她是必须要证明出来一些什么的。但是女教书先生也已经不天真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跟肖三儿说话了,她是很冷漠地待肖三儿了。她说:我干吗非要改造谁呢?你爹是非要改造你,结果是他把自己改造死了。我想,我怕是也没什么好结果的。我再也不强迫你了,你随便,你甘心一辈子做歹人就一辈子做你的歹人。我也不用再逞什么强了,我离开你又怎么了?我要那一点面子做什么呢?

肖三儿心里惭愧极了。

惭愧的肖三儿也不多说话,他想不能再把话说得那么满了。这一次肖三儿是更注重实际行动了。

肖三儿先是很认真地做了一年临时工,把先前的那些黑道朋友也大多绝了。但是肖三儿对挣的钱实在是有些不满意,肖三儿毕竟是挣过容易钱的。实际上肖三儿也是迫不及待地要证明一些什么的,他真是想多挣些钱好好地回报女教书先生的。所以当一个女同学找来要他做她的推销副厂长的时候——推销的回报实在是太丰厚了,肖三儿一下便应了。

肖三儿竟然能够做得很好。肖三儿的口才是不错的,又有一副比较英俊的相貌,而常随在身边的女同学又是一副漂亮的女企业家的样子,所以加起来的两个人便极易赢得别人的信任。所以,虽是才生产的产品,但市场很快就打开了。女同学也守信誉,除了工资,把提成也悉数给了。肖三儿怕女教书先生盘问,便将提成私自存了,只又添了些合进工资里给了女教书先生。女教书先生问:是干净钱么?肖三儿心里慌乱了一下,点了点头。女教书先生就心里高兴着接了,嘴上却没有说什么话。

如果严格地讲那钱其实并不十分干净——厂子生产的产品根本不合格,用户里已经有才用了几个月便来找后账的——所以肖三儿才慌乱了一下。但肖三儿想那个厂子又不是自己开的,他只是给人家做推销的,况且开始的时候他也不晓得那些产品不合格,所以肖三儿点头的时候也比较坦然。但点过头的肖三儿心里仍是有些慌乱,这慌乱便是因为那个女同学了。开始的时候肖三儿不知道产品的成本倒也没什么,待做了一些时日懂得了生产才吃了一惊:女同学给他的提成几乎是利润的一半儿呢。而且后来肖三儿已经完全可以独立推销了,但是女同学仍然要和他出行成双。女同学说:这样一是成功率要高一些,二是两个人在外省得闷得慌。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女同学看着肖三儿,眼睛亮闪闪的,竟把肖三儿的头都看得低了。

女同学见本儿回得差不多了,也是要收手的,偏在此时外地来个定货的,要不小的数量。女同学让肖三儿与那人签了半个月交完货的合同,先收了一半的定金。肖三儿糊涂着就签了。

那人走后,肖三儿问:他要那么多货我们三个月也生产不出来呀。

女同学说:你以为我们真给他货呀?

肖三儿疑惑地说:可是你合同都给人家签了。

女同学说:是你代表我签的。

肖三儿就有些傻眼了,半饷不语。

女同学摇头道:难为你还在局子里呆了几年,人家送上门的钱我们还不要不就是傻逼了么?见他仍是怔怔的样子,女同学就有些怜惜了,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告咱们的时候你我已经躲起来了,像这种奉安吞外地钱的经济官司法院也不会太认真的,过个仨俩月也就平息了。

肖三儿想:若是再进去了,就完了。

肖三儿在外地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多月。他跟女教书先生说要去南方几省做连续的推销,估计时间要长一些,但是这一趟下来可以挣不少钱呢。女教书先生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肖三儿就和女同学到南方去了。两个人一边游山玩儿水一边打探奉安的消息。肖三儿每隔一天都要给女教书先生打电话,这个时候肖三儿是真的很想念女教书先生呢。但是有一天女教书先生在电话里很严肃地问:你说实话,你到底是推销还是躲官司去了?肖三儿晓得那边已经有了情况,便轻描淡写地遮掩说:是有一点儿麻烦事,可不严重,而且跟我也没多少关联,过些时日我回去再跟你详细解释清楚。女教书先生就在电话里把自己变得粗俗起来,骂:肖三儿你混蛋!肖三儿你要遭报应的!肖三儿你——他妈的!实在没得骂了,女教书先生就“啪”地挂了电话。

但是后来女教书先生是很为挂电话后悔的。她本来是要在骂过之后劝肖三儿回来自首的,毕竟肖三儿的行为还不甚严重。尤其让女教书先生担心的是肖三儿是不是和他的女同学在一起呢,如果在一起,在那种亡命天涯的境遇里是很容易发生一点儿什么事的。女教书先生是绝对不会容忍那种行为的。但是她竟把电话挂了,而且此后直至肖三儿回来,女教书先生再没接到过他的电话。肖三儿是成心要失踪了,而且事后证明肖三儿和他的女同学显然是发生了那种事了。

是女同学不让肖三儿再打电话了,说你这样做就离回去自首不远了,那就一定会再坐牢的,而实际上像这种事是完全可以不坐牢的。肖三儿心里凄慌,再也无心游玩,就在住处睡觉、喝酒。女同学也陪他喝,一杯连了一杯,很是豪爽。女同学是看不得肖三儿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的。女同学挖苦道:我估计那两回公安准是弄错了,你这种样子怎么可以进局子呢?你多像一个良民呀。

那时候肖三儿其实是在想他的女教书先生呢。不知怎么回事,这会儿肖三儿真的是很思念女教书先生呢。肖三儿想:以后我是什么也不要证明了,我只需要向她证明我爱她呀!我可以用爱回报她呀!

这时候的肖三儿其实已经有些向善的意思了。不仅如此,肖三儿甚至还在劝善呢。他对女同学诚恳地说:我以后真的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而且我希望你也不要再过这种日子了。这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尤其不是女人过的日子,尤其你又是很漂亮的一个女人。

女同学就受了感动,说我听你的。两个人就又干了一杯。女同学又满了酒,盯了肖三儿问:我是漂亮的女人么?

肖三儿有了酒壮着,也就不低头了,说:好像比上学时还漂亮呢。一句话把女同学的眼眶说得湿润了。肖三儿问:你怎的了?

女同学索性就淌下泪来,说:肖三儿你晓得么,上学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呀。

肖三儿就懵了,说:那时候我哪里敢奢望你会喜欢一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呢?别忘了,你可是班干部呢。

女同学说:所以我也不敢呀,就想跟你说说让你变好一些,谁想还没来得及你就因打架进去了。其实现在看来什么是好?又什么是坏?你进过两回局子但你现在已经想得很好了;我没进过局子可是我现在做的不见得比你好多少,你说我怎的变成这个样子了呢?肖三儿感动极了,也流了泪。女同学见他也哭了,就过来拍他的肩,说:别哭了。这一劝肖三儿索性就涕泪横流了。女同学一见干脆“哇”地哭出声来。哭着哭着,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就哭到床上去了。

肖三儿心里悔极了。

这些年来,肖三儿再怎的在黑道上招摇,但除了女教书先生肖三儿其实是不近女色的。一方面是因为肖三儿十分地崇敬梁山式的好汉,一方面肖三儿真的很在乎女教书先生。他原来想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在感情上做出对不起女教书先生的事来的。但是他竟食言了,他竟然对不起女教书先生了。

所以,第二天醒过酒来的肖三儿悔恨难当。女同学面子上就十分下不来,说:肖三儿你这是干甚呢?你这副样子第一表示我不值得你那样做,第二表示你是被我强奸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就是错也是两个人一起做的呀。再说了,你都进过两回局子了,怎的还他妈跟个雏儿似的。

肖三儿只管默默地收拾行李,并不答话。女同学便流了泪抽噎起来。肖三儿觉得自己的情怀在这抽噎声里又变得绵软起来,就叹了口气,转身对女同学说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晓得该怎样表达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其实我很感激你,但是我又不配。不配却又做了,我就要对不起两个人了,我就在一个新的领域里也成为歹人了。但是我想也许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从今以后不歹了可不可以呢?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不可以呢?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女同学摇了摇头,说:怎么会是这样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确切地说肖三儿是从决定回来的那一刻起开始向善了,因为他决定以后不做歹人了。有时候一个人作出重大的具有转折意义的决定并不见得当时发生了多么大的事件,像肖三儿的这一次升华仅仅是因为多了一个爱他的女人。

但究竟如何从善,肖三儿其实是很模糊的,毕竟那个词以及它的含义对肖三儿而言都太陌生了。即便是对歹的定义,肖三儿其实也不十分清楚。比如女同学问他会不会把她招出来,肖三儿非常不屑地说:我怎么会干出那种歹事来呢?这说明此时的肖三儿其实还是好歹不分呢。但女同学真的是对肖三儿有些恋恋不舍了: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呵,你一心做歹人的时候我喜欢你,现在你决定不歹了我是更喜欢你了呀。肖三儿被自己的一套理论糊涂着,却也作出了推理:我已经决定不做歹人了,所以我一定要离开她。

肖三儿是很糊涂地踏上回程的。在火车上他继续想了一阵好歹之事,仍是不甚明了,肖三儿的大脑便有些乏累了,心里便道:想那么多干甚?我想着日后对自家老婆好一些总是不歹,想着日后对自家老娘多尽些孝总是不歹。就很自然地想女教书先生了,一幕一幕地演电影似地在脑海里过了许多情节。想得肖三儿甚是不舍,便又问自己:若是她百般不肯原谅自己又该当如何呢?肖三儿决定,不管怎样,我肖三儿是决意不做歹人了。做歹人是多么地让亲者痛呵。便又自然地想起了老教书先生,想得肖三儿心底处隐隐地作痛:我爹打我是为了让我不歹呀!我爹是活活地被我气死的呀!肖三儿还清晰地记得老教书先生第一次称他歹人的情景。老教书先生说:长大了他也是个歹人!肖三儿忽然明白了:当爹的怎么会咒自己的儿子成为歹人呢?他是害怕我成为歹人呵!他是在阻止我成为歹人呵!肖三儿想回去一定要上坟地给爹烧些纸了。他是说过不要让那个歹人给他上坟,但是如今我已经不歹了,所以我可以上坟地去了。

肖三儿忽然又疑惑了:歹与不歹是这么简单的事么?你决定不歹了你就是好人了么?你就是善人了么?肖三儿记得第一次从劳改所出来他也是想着要不歹了的,但他还是又歹了,不大的劲儿。肖三儿记得二番出来更是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再歹了,但鬼使神差地竟又歹了,虽然还没有进局子。这么一想肖三儿觉得其实问题很严重呢。比如你说不歹那便是要行善了,怎个行善?何谓善?放下屠刀就能成佛么?

佛?肖三儿眼前忽然一亮。肖三儿记得在电影里几次见过这样的情景:一个十分脱俗的老和尚在点化一个世俗的小子……

肖三儿是突然决定要在山西停几日的,原因很简单,那里有一些大庙。原来肖三儿从不曾进过庙宇,所以进得这些大庙,肖三儿的心灵真的有些震颤了。肖三儿踏上高高的台阶,见一个老妇人每上三阶便要跪下来叩一下,膝盖那里早已是血乎乎的一片了。肖三儿不由得住了脚怔怔地看这妇人,又茫然地望台阶的尽头,心想:她这个样子要几时才能叩进庙里去呢?便有些怜悯这个妇人了。但这时候肖三儿身边一个也在痴望的人说话了:我已经跟了她两个小时了,结果是我认为自己倒是不幸的;你看她的脸上,除了虔诚之外其实就是一派祥和了。

待进了香烟缭绕的殿里,肖三儿一下子就空了。肖三儿后来跟一个人说起第一次进庙的感觉:空了,真的空了。以至于他把上庙的目的,该向人问一问拜佛的程序、姿势什么的一概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甚至看见一个桌子旁边也是坐了一个很老很智慧样的和尚的。那个和尚是闭了眼的,闭着眼却又与睁着无异,哪个跪下起来,他便敲一下金属的响物。肖三儿没仔细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响物,只是那响物发出的声音十分悠远,十分不可抗拒。肖三儿就空空地跪了,空空地伏下头去,空空地不起来。

肖三儿从殿里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空空的,那种悠远的声音却是响在心里了,待见了那个一路叩上来的妇人才猛然醒悟过来。肖三儿看见在庭院的一隅,一个老和尚正在不紧不慢地拔草。肖三儿觉得他一直是在那里拔草呢。肖三儿就走过去了,先是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便蹲下来帮着拔。

肖三儿说:我看见你一直在这里拔草。

和尚说:我天天在这里拔草。

肖三儿说:可是你什么时候做功课呢?

和尚说:我现在也是在做功课。

肖三儿说:你可不可以教教我呢?

和尚摇头道:不用了。我看见你进殿了,但是你却没有出来;或者我看见你出来了,但是刚才进殿去的却不是你。

肖三儿当下大悟。

肖三儿是很坦然地回到家里的。

女教书先生也很坦然,她指了两个打好的包裹说:你可以走了,这是我的家,从今以后你可以不必到这里来了。

若是以前,肖三儿一定会火急三跳的,或者耍耍赖皮,至少也要抹几滴眼泪。但现在的肖三儿很平静。很平静的肖三儿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女教书先生说了些不容质疑的话:什么都为,什么都不为。你的女同学来过两次电话了,她是太为你担心了,你跟她分手后怎么那么久才回到家呢?怎么那么久也不给她打个电话呢?我现在唯一想跟你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输了。从我一开始想要改造你的时候起我已经就输了。你爹说得对:你长大了也是个歹人,你天生就是个歹人。不过我还是应该跟你说句实话——你晓得这些年我为什么不想要孩子么?我是怕这个世界上又多一个歹人呵!算了,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你走吧,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阻止你做歹人了。

肖三儿本来是要说些发自肺腑的话的,但是当他要张嘴的时候却发现几乎无话可说,他发现任何的话都是多余的,而且他的语言库里根本就是空空如也。

肖三儿从屋里出来的感觉几乎跟从大庙里出来一样,空空的,不知来去。直到茫茫地走了几步,才潸潸地掉了两滴泪,心里道:你晓得么,我已经不是歹人了呵!待又近了一家的门前,肖三儿看了看,晓得是自己母亲的家,就犹豫着敲了。门开了,现出很熟悉的一个母亲,肖三儿就热泪盈眶地叫了一声“妈”。肖三儿的妈压低了声说:你小点儿声你哥他们在呢你赶紧走吧。肖三儿说:您告诉我我爹埋在哪了?肖三儿的妈泪如雨下,说: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能让你爹的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不过你要是觉得你已经变好了我也可以告诉你……

那一天的晚上肖三儿彻底地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肖三儿是可以打几个电话不让自己寂寞的,但是肖三儿没有打。肖三儿头一次独自一人去喝酒了。独自喝着酒的肖三儿感觉好极了,空空的什么负担也没有。但是喝着喝着,肖三儿就泪如雨下了,他真的是太想念那片竹板了,他真的是太想听女教书先生的谆谆教导了。

肖三儿在给希望工程和一家敬老院捐了一笔钱之后就参加到一场声势浩大的请愿运动里去了。

奉安的人都晓得的,那条著名的小燕河被化工污染之后,沿河十八村的村民给县里写了一封万人请愿书,要求进行环境治理,安置无业村民。经过长久的等待,十八村民终于失了耐性,到小燕河中游的一个重要的水库之下有组织地集体静坐去了。关键的问题是当时正值雨季,且已经下了两场大雨,库里的水位已经直逼警戒线了。各行业的人们觉得十八村民的要求并不过分,也纷纷地前去声援。肖三儿便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去了静坐的营地,并且带去了满满的一汽车露宿用的帐篷、炊具、蚊香、饮料什么的。肖三儿向组织者报了名姓之后,那个大头领模样的年轻人竟愣住了,一时间整个营地里静极了。

肖三儿对头领说: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我知道我可能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我实在是被你们的精神感动了,我实在是不忍心这么多的男女老少在这里风吹日晒,所以我恳求你们收下这些东西吧。

头领与另外几个组织者走到一旁商量了一下,然后头领回来握了肖三儿的手说:真诚地欢迎你,衷心地谢谢你。

肖三儿被接纳了。被接纳的肖三儿觉得幸福极了,拉着头领的手不停地说谢谢,谢谢。

头领说应该是我们每一个请愿的人谢谢你。

肖三儿说我做得算不了什么,比起你们来我算得了什么呢?

晚上,肖三儿与大家一起吃过盒饭,心想怎的没看见头领呢。正寻着,便听见一缕箫声不远不近地响起来,呜呜的悠扬极了,好听极了。肖三儿寻声走过去,却是头领一个人在河边吹着一管长箫。肖三儿不懂乐曲,但是他却晓得头领吹得很动情,因为已经走到近前了,头领仍然没有感觉。肖三儿正犹豫着该不该打扰他,箫声却停了。待头领转过身来,肖三儿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头领的眼睛里有闪闪的泪光。

头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让你见笑了。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一块石头,示意肖三儿坐下。肖三儿就坐了。

肖三儿看着头领手里的箫问:这是什么乐器?

头领说是箫。

肖三儿又问:方才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头领深情地看着眼前的油污的小燕河,沉沉地说:《春江花月夜》。

不懂音乐的肖三儿立刻便晓得这首《春江花月夜》表达的是些什么意境了。

静了一会儿,肖三儿由衷地说:我晓得不该问你什么,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说我来这里的感受。我到这里虽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我觉得一下子懂得了好多道理。我觉得你、你们,都是高尚的人,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人,都是好人。

头领看了肖三儿一眼,叹息了一声,说:道理好像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在你或者这些请愿的人的眼里,我们——就说我吧——可能是个好人,但是在政府的眼里呢,我不过是个聚众闹事者。说不定哪一天我可能还会因此进局子呢。

肖三儿诧异道:怎么可能会那样呢?

头领岔开话题,道歉地说:白天的事你不要在意,你来这里声援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了,所以我们几个人就得商量一下,这种事一个人是不能做主的,毕竟你也是奉安的一个名人对不对?

肖三儿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头领发现了自己语失,忙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这个意思……

肖三儿倒是坦然下来,大度地说:没关系的,谁让我以前一直是个歹人呢。

头领说:现在,要么我们一起是好人,要么我们一起是歹人,对么?

这一次是轮到肖三儿热泪盈眶了。

肖三儿果然被公安捉拿了。

肖三儿的参加果然便成了官方指责请愿运动的把柄,且由这个把柄又引出了另外一个把柄。既然肖三儿还是个在逃犯,既然他胆敢招摇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岂有不抓之理?

肖三儿是在请愿人们的重重围护中被捉拿的。

公安的人进了围子,对嘈杂的人群说:我们是来捉拿肖三儿的。

营地里当然起了一片骚乱,纷杂的声音大致表达了几层意思:凭什么要拿肖三儿?为什么非得要现在拿肖三儿?肖三儿果真是个歹人么?你们这是成心找我们的借口。

显见得,肖三儿在这里已经颇有些人缘儿了。

肖三儿走到前面,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不是要拿我么?

公安才说了声“是”,围着的人却不干,又纷纷地挡了肖三儿,说:凭什么?

一个警察道:他是个歹人。

围者中的一个说: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歹了。

另一个警察甚是聪明,说:我们拿的是以前的肖三儿。这个警察实在是找不出更恰当的说辞了。人群里一个瘪三模样的人嬉笑道:那你们抓现在的肖三儿做什么?这就有些无赖了,这也就怪不得把柄里说有坏人在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了。结果就有了些摩擦,摩擦中一个警察被那个瘪三搡了一下,也只是个踉跄。这就是第二个把柄了。官方说捉拿肖三儿的时候,发生了殴打警察的事件。

肖三儿又一次拨开人群,对公安说:我跟你们走。

结果是肖三儿便跟公安走了。临走前肖三儿很深情地对头领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给了他们借口。

头领道:别这么说,没有你的借口他们也会找别的借口的,我们早料到了的。

肖三儿说:我希望咱们的事业能成功。

头领说:一定能成功。

肖三儿大义凛然地跟公安走了,全不似前两次的灰暗。进了营地边上的一辆吉普,见里面还有一人,却是认得的,是一个刑警,因为几次进出的缘故,自然便不打不相识了。 刑警见了肖三儿便破口大骂:肖三儿你真他妈操蛋,你诈了人家的钱没认真抓你就得了,你老实点儿也就过去了,可是你他妈到这儿添什么乱?再怎么着你也不应该这么嚣张吧?所以今天是不能不拿你了。

肖三儿很平静地说:走吧。

这件事后来很让奉安的文人感慨了一阵子:肖三儿做被通缉歹人的时候也没断了招摇,倒是个自在的歹人;捐过物的肖三儿虽仍被通缉着,但他的心灵却已不歹了;不歹了的肖三儿被捉拿了,在一般人看来就还是个歹人。

十一

但是,公安后来又说肖三儿逃了。

也有的人说看见肖三儿随一个僧人走了。

真实的情况可能是这样的——

车子开到一座矮山脚下,肖三儿叫停了车,对刑警说:我想上去给我爹上个坟。

刑警可能觉得尽孝道是人之常情,便准了,且很放心地由肖三儿一个人去了。

肖三儿真的是给老教书先生上坟的。寻到坟前,肖三儿先跪下来,说:爹,我给您上坟来了,我晓得您是说过不让歹人来的,我想告您说的是现在来的已经不是歹人了。说着话,便泪如雨下了。肖三儿一边哭着,一边把兜里的人民币尽数掏出来,用打火机点了。许是火烤的缘故吧,肖三儿的眼泪渐渐地干涸了。随着火熄烟消,肖三儿的心也慢慢地空了。然后,肖三儿便恍惚地听见了大庙里的钟声,闻到了大庙里的香味儿。

肖三儿空空地抬起头来,却看见大庙里的那个拔草的和尚正在不远处盘坐着望他呢。肖三儿便空空地站起来了,向拔草和尚走去。拔草和尚也站起来,念了一声佛,很慈悲地冲肖三儿笑了笑,然后转身向山道上去了。肖三儿便空空地随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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