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嫁妆（外一篇）

妈妈的嫁妆（外一篇）

刘腊梅

在家里翻箱倒柜，鼓腾出妈妈当年的嫁妆：数幅绣在枕套和帐帘上的刺绣，那贵气的牡丹艳压群芳，笑靥迎人；翩迁的蝶影风姿绰约，留恋香影；出水的芙蓉枝枝节节，香远益清；金红的鲤鱼游戏莲叶间，淘气着呢；那梅枝袭暗香，喜鹊闹春意，田篱牵牛，群山横翠……像是流落民间的珍稀，让人爱不释手。能够变出这样美好图案来的，一定是位聪慧颖悟、锦心绣肠的女子吧？一定是位爱美懂美、爱生活有情调的闺秀吧？刺绣，好像是女子的独宠。在遥远的年代，巧手的女子就已经开始刺绣了，针尖一样的心事，用千丝万缕来布缀在色彩斑斓的花事中，那个单调的年代也因此而生动鲜活起来。

听妈妈说，这是外婆绣的，无论我怎么想象，也难把这样精美巧致的作品和外婆那双粗糙皲裂的大手联系在一起。外婆去世没有几年，在我记忆里，她是一个勤劳善良却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那双手，洗过婴儿尿布，劈过柴火，打过草鞋，握过锄头，居然对细巧的绣花针拿捏得如此精准娴熟。不知道常年生活在那样一个小镇村野、泥土田畦的农妇是怎样练就一双慧眼与巧手的，或许是从外婆的妈妈、外婆的外婆手上继承下来的吧？如果假以时日和条件，也是一位农村艺术家呀。然而安于现状、恪守本分的外婆并不以自己这一技之长为傲，也没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叹。在外婆身上，有着来自生活的、简朴的智慧。妈妈说，外婆刺绣是不打格的，看了样子，记在心里，想着想着便手到擒来。歆羡之余，我竟骄傲了，那是我的外婆啊，我身上应该有着那样血脉的，应该有着那种创作原动力的，于是买了最简单的十字绣，奋战多日，也有几分样子。看着我拙劣的绣工，心情亦高兴得如过节一样。

我仿佛看见，就在女儿出嫁前，母亲无眠于幽幽如豆的灯下，心闲气定，拈起一根丝线，缠绕着对女儿深深的祝福与思念，然后再拈起另一根，在一针一缕中把一番好山好水移到了绣布上，绣在女儿的心坎上。线与线相错，色与色相叠，撞出了一番花好月圆的乾坤，织就了一生牵扯不断的情意；我仿佛看到，一位又骄傲又悲酸的母亲，在女儿出嫁前，对女儿絮絮，孝敬公婆，相夫教子；我还看到，一个又欢喜又悲切的新妇，在即将离开母亲前，那颗恋恋的心。

时隔多年，彩色丝线的绚丽色泽已渐渐淡去了昔日华彩，那丝线的两端，一头系着女儿，一头连着母亲，在岁月里别样情深义重起来。

编织在毛衣里的爱

我爱在这样的季节回家看望爸妈。

爸妈在农村相识、相守，送走老的小的，自己恋恋于此。妈妈身体不好，地里的庄稼少种了，养花种草把院前屋后点缀得姹紫嫣红。

刚下车，习惯性地高声唤妈妈，只见妈妈端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心闲气定地编织一件棕灰色的毛线衣。突然之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层一层翻开了涟漪：那不是二十年前的妈妈吗！

妈妈年轻时一副锦心绣肠，买了图册，再怎么繁复的花样子，只要瞅上两眼，便能依样织下来。小时候我姐俩和爸爸的毛衣都是她的杰作，上面有着可爱诱人的葡萄串或大麻花，开衫的，直笼的，花样繁多款式齐全。妈妈总在清净无事的午后，柔和祥宁的灯下，无声无息，飞针走线：挑、抹、压、加、减、收……枯瘦的手指灵巧地变化着繁复的程序。当晨曦初展，或是我们放学归来，妈妈会兴奋地叫我们来试她新织的毛衣，脸上笑意盈盈带着满足的成就感。

农村的媳妇能有一手灵巧的织技是颇能赢得同村人赞美的。那时，本家几位婶婶经常拿着针线来向妈妈取经。冬天最闲，更有三亲四戚拿来毛线请妈妈帮忙织。妈妈总不推辞。织好了，人家来取毛衣时，包里不是水果糖就是盐花生，顺带还夸上我姐俩几句，特别受用。我傻气而外行地问过，一件毛衣要织多少针。妈妈笑：“你数数看？”我至今都没有数清过，只知道，这一织，便织下了一生缘、一世情。

今天，妈妈又拿起了熟悉的针线，低眉颔首处，分明一缕银丝亮晃晃扎着我的眼。我走近妈妈，轻声问道：“怎么今年这么早就织起了毛衣，给谁织的呢？”妈妈拿起毛衣抖抖：“闲着心慌，手脚慢了，早点织着，你爸入冬了好穿。”话里几分得意，几分沧桑。

“爸爸不是有保暖内衣嘛。”

“那个哪有毛衣保暖”，爸爸赶紧插嘴，“穿了几十年，还就你妈的毛衣最贴身”。说完仍看他的电视，仿佛这一切本是天经地义。妈妈兀自低头，不急不徐，幽幽宁宁，“老了，眼睛不好使，花样子也看不真切，只能让你爸将就着点”。

“花样子不过是外表而已，穿着暖和就行。”没想到爸爸对我们的谈话挺上心的。

我不由一怔：是啊，所有的东西褪却外表的繁华、虚假的套数，真正经得起时间考验、经得住风雨磨砺，最后留下来的，才是最平凡最本质的东西，那不正是世人孜孜以求却又懵懂错过的东西吗？妈妈的毛衣温暖了爸爸几十个寒冬，爸爸的呵护陪伴了妈妈几十载春秋。今天，在这细细密密的针脚里我找到那份简单而执著的爱。这我总也数不清的紧实的针脚，不正是爸妈数十载风雨中的万里行程吗？他们没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斯文，不懂得相濡以沫、鸾凤和鸣的缠绵，也在柴米油盐的琐屑中争吵、怄气，他们是最平凡、最朴实的农村夫妻，那针针线线相绕相缠，分明是满满沉沉的爱啊！

九月的太阳不再热烈烈逼人眼了，被秋风吹得和煦起来，紫茉莉的清香氤氲在干净的空气里，被太阳蒸过的泥土稔熟腥香。抬起头来，天空清朗而高远，几抹淡淡的浮云轻轻柔柔点缀其中，哦，这动人的午后，这暖融的秋意。

（刘腊梅，女，綦江区作协会员，永城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