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百科知识 唐门三杰(外一篇)

唐门三杰(外一篇)

时间:2022-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唐老大在梨园行“有那么一号”。唐杰秀“不以为然”,只是说:“你管得着吗!”唐杰秀是剧团第一批发展的党员,是个老党员了。唐杰芬外号“二喷子”,是说他满口乱喷,胡说八道。唐杰秀犹如吃了半斤天福酱肘子——“文革”期间,天福酱肘子已经停产,因为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想和唐杰球同一战斗组的一个人叫大俞潮,趁唐杰球不注意时把这张标语叠起来藏在自己的箱底。全团大哗,揪出了一桩特大反革命案件!

汪曾祺

《淮南子·泰族训》:“故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诗·周颂·载芟》:“有厌其杰。”孔颖达疏:“厌者苗茂盛之貌。杰,谓其中特美者。”

唐老大、唐老二、唐老三。唐杰秀、唐杰芬、唐杰球。他们是门里出身,坐科时学的就是场面。他们的老爷子就是场面。他们学艺的时候,老爷子认为他们还是吃场面饭。要嗓子没嗓子,要扮相没扮相,想将来台上唱一出,当角儿,没门!还是傍角儿,干场面。来钱少,稳当!有他在,同行有个照应,不会给他们使绊子,给小鞋穿。出了科,哥仨在一个剧团做活。老大打鼓,老二打大锣,老三打小锣。

我认识唐老大时他还在天坛拔草。是怎么回事呢?同性恋。他去女的。他是个高个子,块头不小,却愿意让人弄其后庭,有这口累。有人向人事科反映了他的问题。怎么处理呢?没什么文件可以参考。人事科开了个小会,决定给予行政处分,让他去拔草,这也算是在劳动中改造。拔了半个月草,又把他调回来了,因为剧团需要他打鼓。他打鼓当然比不了杭子和、白登云,但也打得四平八稳,不大出错。他在剧团算是一号司鼓。这几年剧团的职务名称雅化了。拉胡琴的原来就叫“拉胡琴的”,或者简称“胡琴”,现在改成了“操琴”。打鼓的原来叫作“打鼓佬”,现叫“司鼓”。有些角儿愿意叫他司鼓,有几出名角合作的大戏更得找他,这样角儿唱起来心里才踏实。唐老大在梨园行“有那么一号”。

他回剧团跟大家招呼招呼,就到练功厅排戏,抽出鼓箭子,聚精会神,若无其事。这种“男男关系”在梨园行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有在和谁意见不合,吵起来了(这种时候很少),对方才揭他的短:“到你的天坛,拔你的草去吧!”唐杰秀“不以为然”(剧团的话很多不通,“不以为然”的意思不是说对事物持不同看法,而是不当一回事;这种不通的话在京剧界全国通行),只是说:“你管得着吗!”

唐杰秀是剧团第一批发展的党员,是个老党员了。怎么会把他发展成党员?他并不关心群众。“群众”(几个党员都爱称未入党的人为“群众”,这意味着他们在政治上比群众要高一头)有病,他不去看看。群众生活上有困难,他“管不着”。他开会积极,但只是不停地在一个笔记本上记录领导讲话。他到底记了些什么了不知道。他真只是听会。极少发言。偶尔重复领导意见,但说不出一句整话。他有点儿齉鼻儿,说起话来呜噜呜噜的,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为什么发展他,找不到原因。也许因为他不停地记笔记?也许因为他说不出一句整话?

他很注意穿着。内联升礼服呢圆口便鞋,白单丝袜。到剧团、回家,进门就抄起布掸子,浑身上下抽一通,擦干掸净。夏天,穿了直罗长裤。直罗做外裤,只有梨园界时兴这种穿法。

说话,“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是大倒退、大破坏、大自私。最大自私是当革命派,最大的怯懦是怕当当权派,当反动派。简单地说,为了利己大家狠毒地损人。

唐杰芬外号“二喷子”,是说他满口乱喷,胡说八道。他曾随剧团到香港演出,看到过夏梦,说:“这他妈的小妞儿!让她跟我睡一夜,油炸了我都干!”“油炸”“干煸”,这在后来没有什么,在二喷子说这样话的当时却颇为悲壮。

唐杰秀也“革命”,他参加了一个战斗组,也跟着喊“万岁”,喊“打倒”,“大辩论”也说话,还是呜里呜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还是记笔记,现在又加了一项,抄大字报。不知道抄些什么。大家都知道,他的字写得很慢,只有“最新指示”下来时,他可以出一回风头。每次有“最新指示”都要上街游行。乐队前导,敲锣打鼓。剧团乐队的锣鼓比起副食店、百货店的自然要像样得多。唐杰秀把大堂鼓搬出来,两个武行小伙子背着,他擂动鼓槌,迟疾顿挫,打出许多花点子,神采飞扬,路人驻足,都说:“还是剧团的锣鼓!”唐杰秀犹如吃了半斤天福酱肘子——“文革”期间,天福酱肘子已经停产,因为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唐杰球,剧团都叫他“唐混球”。这家伙是个“闹儿”,最爱起哄架秧子,一点点小事,就:“噢哦!噢哦!给他一大哄噢!”他文化程度不高,比不了几个“刀笔”,可以连篇累牍地写大字报,他是“浆子手”(戏台上有“刽子手”)。专门给人刷浆子,贴大字报。“刀笔”写好了大字报,一声令下:“得,浆子手!”他答应一声:“在!——噫!”就挟了一卷大字报,一桶糨糊,找地方实贴起来。他爱给走资派推阴阳头,勾上花脸,扎了靠,戴上一只翎子的“反王盔”,让他们在院子里游行。不游行,不贴大字报的时候,就在战斗组用一卷旧报纸练字。他生活得很快活,希望永远这么热热闹闹下一去。

赶上唐山地震,好几天余震未停。一有震感,在二楼三楼的就蜂拥下楼,在一楼大食堂或当街站着。唐杰芬也混在人群里跟着下楼。忽然有个洋乐队吹小号的一回头:“咳!你怎么这样就下来了!”二喷子没有穿衣服,光着身子,那东西当郎着。他这才醒悟过来,两手一捂着往回走。也奇怪,从此他不“喷”了,变得老实了。

谁都可以“揪”人,也随时有可能被“揪”。“×××,出来!”这个人就被揪出组——离开战斗组。谁都可以审查人,命令该人交代问题,这叫“群众专政”。揪过来,审过去,完全乱了套,“杀乱了”。唐杰球对揪人最热心,没有想到他也被揪出来了。

前已说过,在没有什么热闹时,唐混球就用一沓旧报纸在战斗组练字。他练的字总是那几个:“毛主席万岁”。练完了,还要反复看看,自然欣赏一番。有一天写了一条“毛主席万岁”标语,自己很不满意:“毛主席”的“席”字写得太长,而且写歪了。他拿起笔来用私塾“判仿”的办法在“席”字的“巾”字下面打了一个叉。打完叉就随手丢在一边,没当回事。不想和唐杰球同一战斗组的一个人叫大俞潮,趁唐杰球不注意时把这张标语叠起来藏在自己的箱底。事情早过去了,在清队(清理阶级队伍)时大俞潮把唐杰球写的标语找出来交给了军代表。全团大哗,揪出了一桩特大反革命案件!“清队”本来有点儿沉闷,这一下可好了,大家全都动员起来,忙忙碌碌,异常兴奋。

首先让他“出组”,参加被清查对象的大组学习,交代问题。

让他交代什么呢?他是唐混球。

好不容易写了一篇交代,他请大组的同志给他看看,这样行不行,倒是都看了一遍,都没有说什么。只有一个女演员说:“你这样准通不过!你得上纲,你得说说你为什么对毛主席有仇恨,为什么要在‘席’字的最后一笔打了叉。要写得沉痛,你要深挖,总可以挖出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思想,要不怕疼,要刺刀见红!”于是,他就挖起来。他说:“我本来想打锣。毛主席搞革命现代戏,我打不成锣了,所以我恨他。”我看过他的交代,在楼梯拐角处小声对唐老大说:“叫你们老三交代要实事求是,不要瞎说。”唐老大含含糊糊。我跟唐老二也说过同样的话,老二说:“管不着!”过了几天,公安局来了人,把他铐走了。

大俞潮这样做真可谓处心积虑,存心害人。为什么呢?他和唐杰球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是洋乐队拉大提琴的,唐混球是打小锣的,业务上井水不犯河水,他干吗给他来这么一手?他自己也没有得什么好处,军代表并没有表扬他。他落得一个结果:谁也不敢理他。见面也点点头,但是“卖羊头肉的回家,不过细盐(言)”,因为捉摸不透这人心里想什么,他为什么把唐老三的标语藏了那么多日子,又为什么选择一个节骨眼交出来。大俞潮弄得自己非常孤立。不多日子,他就请调到别的单位去了,很少看到他。

唐杰球到公安局,先是被臭揍了一顿,然后过了几次堂,叫他交代问题。他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问题。他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屎盆子是他自己扣在头上的。在公安局拘留审查了一阵,发到团河劳改农场劳动。一去几年,没有人再过问他的事。他先是度日如年,猫爪抓心,不知道他的问题是个什么结果。到后来“过一天算一日”,一早干活儿,傍晚吃饭,什么也不想了。

唐杰球关在团河农场劳动的漫长岁月,他的两个哥哥,唐老大、唐老二没有去探视过一次。

他们还算是弟兄吗?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唐杰球放回来了。他还是打小锣,人变傻了,见人龇牙笑一笑,连话都不说。有人问他前前后后是怎么回事,他不回答,只是一龇牙。

唐老大添了一宗毛病:他把头发染黑了,而且烫了。有人问他:“你染了发?烫了?”他瓮声瓮气地说:“谁叫咱们有那个条件呢!”条件,是头发好,不秃。他皮色好,白里透红——只是细看就看出脸上有密密的细皱纹。他五十几了,挺高的个儿。一头烫得蓬蓬松松的黑头发。看了他的黑发、白脸,叫人感到恶心。

然而,“你管得着吗?”

死了

我死了,真逗。

我这人。不赖。挺好。歪的,斜的,没有。实在。答应过的事一定做到。

身体挺好。从来不生病。有一点儿不大舒服,抄起铁锹噌噌干一阵活儿,出一身黏汗,就好了。我不上医院。除非等我死了,把尸体捐给县医院,让他们解剖,让他们看清楚我的头蹄下水,弄清楚我得的是什么病,弄清楚我怎么死的。说话算话。头蹄下水分了家,弄得四分五裂,乱七八糟,自然不大好看。不过我自己看不见,也不疼。说话算话。

我不赌钱。赌,会是会的,不好。酒会喝,也不多喝。没有娶过女人,一直打光棍。不瞒你,到现在还是童男子。

我去跟小田借了五百块钱。

小田是日本人,做生意的,住在堡里。他收购三棱子荞麦,收购蕨菜。日本人爱吃芥面,压饸饹,专门要这地方出的三棱子荞麦。日本人爱吃蕨菜。庄户人到山里采了蕨菜,当时用一点儿盐揉一下,新鲜。收到荞麦、蕨菜,用飞机运到日本。这家伙,有钱。

我答应堡里希望工程捐五百块钱,到了交款的时候了,我的钱不够,咋办?堡里有个地下赌场,招人推牌九,一翻两瞪眼,我想赢几把,凑足五百块钱。手气不好。几把下来,就输光了。

咋办?

我去找小田借。

小田跟我不错,不知道啥原因。

小田借给我五百,他一定要留我陪他吃饭。

这家伙很能吃。一顿饭要吃五个棒子面贴饼子,喝一斤白酒。他爱吃臭豆腐。爱吃烤雏鸡、鸽子。日本人吃雏鸡、鸽子不煺毛,三把两把把鸽子皮、鸡头,撕掉,只留两个脯子、两条大腿,撒一点儿盐花、辣椒面,在炭火上烤烤,带着血就大口大口嚼起来。

他让我也照他这样吃。吃就吃,怕啥!

吃了一只鸡、两只鸽子、五个贴饼子,这家伙来了劲,说:

“你的,还是童男子?没有跟女人……嗯?”

他用手比画着:“没有?”

我说我明白了。日本鬼子占了这个堡,老百姓编了几句日本话,顺口溜,我告诉他:

“咪西咪西是吃饭,

八嘎呀鲁是混蛋,

塞古塞古不好看!”

我问他,是不是问我“塞古”过没有?

他哈哈大笑。“塞古塞古不好看!哈哈哈哈……好看的!怎么不好看!哈哈哈哈……”

我得走了。我得把捐给希望工程的钱给人家送去,一会儿办事处该下班了。

我忽然难受起来,心口痛。痛得我受不了,浑身冒汗。

咋了?

我倒在路口,被人发现了。

县医院派急救车来,把我放上担架。

我迷糊了。迷迷糊糊的,我还说了两个字:真逗。

堡里人把我的遗物装在一个坛子里,埋了。没有多少遗物,几件旧衣服。还有一个万花筒,我小时候玩过的。这么大的人了,有时还要拿出来,转来转去地看看。

日本人小田参加了我的葬礼。

小田说:“他,好。中国人。”

1996年4月21日

汪曾祺:作家。著有《受戒》《大淖纪事》等。

本文刊于《天涯》1996年第4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