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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爱情四帖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当年小约翰·史特劳斯经常带领乐队四处演出,每年夏季在彼得堡郊区巴甫洛夫公园演出时,铁路公司以他的签名照和他的圆舞曲吸引了全世界的听众。与一对情人共用早餐,就会觉得自己只是山野景物的一部分,在情人眼中只有彼此,第三者是不存在的。“爱情的题材是属于旧世纪的,但爱情的题材是永恒的,文学与人生都不能缺少爱情……”乔治陈已八十高龄,身旁是他松鹤之年的妻子。

在凡尘清梦中,

回响起轻微的声音,

它穿透所有的音籁,

传给那暗暗聆听的人。

——摘自舒曼《幻想曲》前的选辞

鸢尾花变奏曲

五月的月光像雪花铺满了夜晚的大地。

夜深了,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在这温暖寂寞的山野小屋,令我想起希腊神话一对好客的夫妇:菲立孟与波雪斯,在那简陋的茅草屋接待宙斯父子化身的凡人。

菲立孟与波雪斯在炉中燃起树皮枯叶,他们煮了仅有的一片肉待客,桌上铺了桌巾,几枚橄榄、一些野浆果、几根萝卜……以土盘、土杯,并倒尽了最后一滴牛奶来待客。

南妮也是这样接待我们。

“我的设计能卖出,一年数不出几件,就靠这份微薄的收入维持我在山野中自由而尊严的生活,我养鸡、种蔬菜,我的母鸡是用来生蛋,我不忍心去杀一只鸡,不是怕犯佛家杀生的忌,是人与天地间万物都会日久生情……”

南妮已经四十多岁了,依然雪肌玉肤,身段婀娜动人,一位迷人的中年妇女独自住在山野中的小屋,总有几分神秘感。认识南妮是在她姑姑——高洛克老太太巴黎公寓里,南妮在冰霜封锁山野的冬季就住在姑姑家中。

“这幢山野小屋原是姑姑的产业,她年纪大了,不愿长途跋涉到山上来,她喜欢热闹,喜欢巴黎的生活,怕寂寞,怕听晚上林鸟的叫声,她说那种声音十分凄凉,而且令人心惊……”

月光就落在窗玻璃上,梧桐树的叶子组成精致的花窗格,将夜的空间都填满了,我神思悠然……

大自然的景物,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会在人的心境上引起不同的反应,早春时节,番红花熬不过冰霜的季节,冰霜将花瓣都揉碎了……面对满园的风信子,想起它拖着神话长长的影子,我竟然步履沉重起来,竟然热泪泫然了……

风信子写着美神阿弗罗狄特与人间美少年安东尼的一段情,这刹那间的美形成一种难以弥补的创痕,短暂的爱情铸成永恒的伤痛。风信子是所谓“待风花”,经不起狂风一吹就是满地落瓣。

调混着紫与蓝的光透过白色透明的纱帘,拉开纱帘,原来点燃白昼的是一片鸢尾花,几疑心有人将凡·高价值连城的画移进这山野小屋前。南妮就将早餐安排在那一片鸢尾花前,餐桌上还有一位中年男士,体型像一座希腊阿波罗的雕像,英俊的脸透露出智慧,风度翩翩,他对南妮款款情深。

我与女儿也加入他们,早餐桌上突然热闹起来,南妮热情地为我们介绍:

“这是路非,他远从南非来,他是作家,也是船长,一年经常旅游世界各地,我想有一天他会像达尔文写一部《远航游记》……”

“我和南妮都不赞成艺术与文学变成商品,所以我们都耐得住寂寞……”路非说。当年小约翰·史特劳斯经常带领乐队四处演出,每年夏季在彼得堡郊区巴甫洛夫公园演出时,铁路公司以他的签名照和他的圆舞曲吸引了全世界的听众。在掌声与商业性的演出中,小约翰·史特劳斯终于感到疲倦了,也深深感受这样下去会丧失他的音乐生命,到了一八四八年他的作曲就逐渐接近朴实的民风,不朽杰作《蓝色多瑙河》就是这段时期完成的。

与一对情人共用早餐,就会觉得自己只是山野景物的一部分,在情人眼中只有彼此,第三者是不存在的。在这样美的山野中用早餐还是平生第一次,鸢尾花随着阳光变了个色彩,蓝色光调褪了些,紫色光调加强了。那一片梧桐树林经过露水的浸透,叶子更嫩绿了,光滑的树干如抹上一层橄榄油。

清寂的山野虽然没有乐声,但我总觉得小约翰·史特劳斯《美丽的五月》、《南方的蔷薇》的旋律散放林中、花间、与这对情人的眼神中……

爱情不再是弗兰西斯·汤姆逊笔下凋零的梦。

日落了,美得就如弗兰西斯·汤姆逊笔下的《流亡者》,落日西沉时收敛起四周的光华,在庄严华美中告别这个世界,寂静中依然有弦动天地的声音,铙钹原是为燃烧西边天际而高鸣,乐声不是由音符而是由色调组成的……

是情人告别的时候了。

“路非,当我们很老很老的时候,如果我们仍然相爱,如果我们有机会再相遇,我们会像希腊神话那对平凡而又相爱的菲立孟与波雪斯,坐在古庙的台阶上说那久远年代的掌故,然后看到彼此都化身为一株古木,在最后一刻,还来得及说出:永别了,亲爱的……”

“然后多少年代过去了,走过这座古庙的牧羊人看到两株屹立的古木,还会将这段美丽的传奇说给邻人听……”

我看到鸢尾花的色调逐渐褪了,天色渐渐暗了。

我竟然步履沉重起来,竟然热泪泫然了……

期待那一株水仙

我们选择诺曼底海边去度冬天假期,朋友听了深感困惑,去诺曼底海边度冬天假期?不能滑雪,不能游泳、玩游艇算什么度假?

我微笑不语。

女儿的箱子里搁着一本又一本她正迷上的克丽斯汀的小说,她说冬天冷就待在旅馆内看“迷宫之后”笔下的推理与布局。

我带着书与稿纸,作品的题材早就埋在心中,也酝酿了几年,只是那株水仙迟迟未冒芽孕蕾。

我曾是笃澎教授班中一名研究生,他是学者,但不是作家,他希望我有一天会写出他的故事。

我来到冬日诺曼底海滨,这是笃澎教授的家乡。

我记得与笃澎教授的话题是这么开端,就为了探讨《罗兰之歌》与《尼布隆根之歌》。

“真正的法国歌谣是源自法国历史,就如《罗兰之歌》里所写的,主角罗兰是查理大帝的英勇骑士,在与西班牙之战失败后退守庇里牛斯山被杀的……这歌谣已流失,一直到一百年前才翻译成现代法语出版……”

“《尼布隆根之歌》是远在没有文字与文学的时代已经被人传颂,故事的主角西格弗特就是冰岛手抄本中的西格特……”然后我们又谈起古代的行吟诗人,他们以诗章来换取膳宿。早期德国的恋歌许多是出自骑士的手笔,他们将爱情的对象加以形象化,而写出纯情与美的诗篇,我们还谈到乌佛南,他是这类诗篇的高手。

“爱情的题材是属于旧世纪的,但爱情的题材是永恒的,文学与人生都不能缺少爱情……”由于涉及爱情这个主题,他谈到他永恒的情人,杜甫以‘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为开端引出胡人入侵,金鞭断折、骨肉离散的惨剧,笃澎教授与他的情人安妮就相逢在二次大战战火中,安妮是芬兰少女,在诺曼底旅途中与笃澎相识、相恋,为了笃澎她迟迟没回芬兰。

“当时我们两人交谈全靠几个英文单词,但我们的天地竟然无比宽广。二次世界大战没结束前,安妮在双亲催促下回到芬兰,从此断了音信,战争结束后我还到芬兰探听安妮的下落,才获知她已病逝……”

当你成为远古的一把灰,睡了,

你怡悦的声音留在人间,

你的夜莺清醒着……

我不记得是谁写过这样的诗句,但它总留在我记忆中印象深刻。

“我回到诺曼底故乡,走在清晨烟霭弥漫的海边,在我感觉中,世间的一切皆如海市蜃楼……”

朋友知道我酷爱大自然的美,特别提醒我:海上的日出是在黑夜将尽、黎明将临的那时刻……

但这回我不是来寻找日出的美景。

我带着几分痴迷期待心中这株水仙的绽放。

琉璃塑雕

巴黎华人像一般法国巴黎人过的是公寓生活,一把锁关起一片小天地。

乔治陈却住在巴黎五十公里外的郊区过着他闲云野鹤的生活。他父亲是中国人,母亲则是地道的法国人,他是研究艺术史的专家,酷爱中国艺术。屋内全是仿古的中国家具:一座仿商代后期“石雕卧牛”的木雕搁在红木柜正中央,旁边是铜尊与陶鼎,仿仰韶文化的彩陶盆色彩鲜明。最吸引人的是一片琉璃塑雕,好像从倒塌的殿堂废墟中捡回来的,记述尽是断简零篇的故事……

乔治陈已八十高龄,身旁是他松鹤之年的妻子。一壶中国茶,乔治陈从魏晋南北朝的青瓷、五代山水画家,谈到南京东吴墓人物塑型中出现的坐佛,与宫殿、寺庙、陵墓前石狮瑞兽,如北京天安门的石狮、故宫鎏金铜狮、颐和园镀金铜狮、山西太原崇善寺的铁狮,然后谈起清初四僧……

“清初四僧突破传统与临摹的笔法,表现了胸中跌宕的郁感,纵肆洒脱,借笔墨描写天地万物,而又以天地万物的妙造抒发性灵……”他的妻子安静地听他说话,目光中隐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意致,我说意致其实太抽象,那是一种极缠绵的情愫,然后乔治陈回望她,世间这样一对情投意合的夫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晚一辈的惯于向老一辈请教婚姻、爱情的艺术,当我问起,他悠悠地说:

“我和美兰结的是一段再生缘,前半生我们相爱,但无缘结合,只有黯然分手,犹记分手时,一种死的冲动强烈震撼我,但生命毕竟是顽强的,我还是活了下来……”

“我们都经历过婚姻的怆痛,再相逢时已恍如隔世,好像是在天上而不是在人间了,彼此在对方的外形上看到岁月走过的漫长轨迹,到那种年龄,往日的激情应该不存在了,可是我们仍然互相吸引……”

“然后一切都重新开始,相逢、相知、相惜……”乔治陈娓娓道来,泪光与星星白发互相掩映,他也像他自己收藏的古物,历尽了年代的沧桑……

但眼前这对人间知己并没有所谓“白发悲花落”那般伤逝的情境,他们的老去,是青春的延续。

我望着那片琉璃塑雕,它就像爱情一样玲珑剔透,而且精致华丽。

吟出断肠诗

嘉洛琳已是花甲之年依旧保养得很好,不论是容貌还是身段都不像老妇人,她祖先是贵族,在鲁瓦河畔留下一座府邸,嘉洛琳独具生意眼光,将它改装成旅馆,遇到旧友新知总不忘邀请他们去她旅馆度假,而且是特别的折扣。

承继一座贵族的府邸,就是一桩负担,一般现代法国贵族的后代都面临破产的危机,皇宫府邸一年庞大的修护费就是一笔惊人的数字,要维持祖先的光荣,不单是节衣缩食,而且要动脑子在节流外还得开源。

嘉洛琳不单没有面临破产危机,一年的收入还相当可观,她训练她旅馆员工诚恳的待客之道,让住进她旅馆的客人都宾至如归。

嘉洛琳不单事业有成,还是位民俗音乐家,我在文章里谈到海顿时就曾请教她有关海顿作曲的风格,在音乐史料中我也可以找到这类资讯,但和朋友的智慧交谈,经常可以迸发出辉煌的智慧之火,那是在死的史料中找不到的。

“海顿有时只用弦乐,二支双簧管、二支法国号来创作他的曲子,而如气派宏大的《伦敦交响曲》就具备一团双管乐队,外加大鼓……海顿的创作深受民俗音乐的影响,如维也纳的小夜曲,匈牙利、捷克的民间音乐,有意大利西西里岛情调的音乐,奥地利的《南德诺舞曲》,德国的《亚拉曼德》等,到了七十年代时期,他又深受巴赫的启示,将悲剧性和细腻的思维透过音乐来表达……”

我们就一边听着海顿第四十五交响乐——《告别》,一边谈起海顿。舒曼说过,一切属于华丽的、丰富的、生活中的印象,都可以表现在音乐中,在海顿的《告别》中就充满了这种印象……

“爱情就具有华丽、丰富、彩色的印象……当他离去时,我意思是说刚辞世时,每逢午夜,我常自梦中惊醒,我总以为他会再回来,我似乎听到他在开锁,但那只是风声,啾啾栖鸟的寒鸣,或纯粹是我孤绝无望时的错觉,这对我来说都是音乐,一种悲感的乐声……”嘉洛琳说。

“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恋人,我不愿意提到死亡二字,我总觉得他是去旅行,到地球的另一端去旅行……”嘉洛琳起身做出一个很优雅的动作,那动作让人揣想她年轻时必然是位迷人的女子,那动作就像西汉的一座《陶塑舞女俑》,是圆熟、光润而有旋律的。

在海顿《告别》的尾声中,我向嘉洛琳道别,抬头看到她园中一壁灰墙上紫藤花已盛开,开得十分华丽。

(199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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