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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少年失踪记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刚刚写下这个开头,他就痛苦地发现他受马尔克斯的影响实在是太深了。他永远记得马尔克斯对流水形象而精准的描述:“像玻璃一样缓缓流淌。”他爱惜马尔克斯的语言和故事。现在,当他在离乡一千多公里的异地的清晨,突然回想起少年时代的雪地生活时,不自觉地套用了马尔克斯的叙述口吻。他俯首查阅时令,这一天恰是小雪。

“多年之后,我还会记起那一段欢愉的雪地生活,记起那些满脸冻得通红却仍然嘻嘻哈哈的少年……”

刚刚写下这个开头,他就痛苦地发现他受马尔克斯的影响实在是太深了。虽然他至今还没有读完那部像砖头一样厚重的《百年孤独》,但他确确实实是喜欢得不得了——他实在不忍心一口气将之享受完。他想反反复复地读,逐字逐句地读。“对待一本伟大的著作,就应该是这样子的,需要花一生的时间去慢慢咀嚼那个令口舌生津的过程,而并不急于知道最终的结局。”他私底下这样认为。

他惊叹于马尔克斯的写作才华——马氏用天才式的不可复制的语言为我们讲述了一个看起来离我们十分遥远的离奇故事。那个故事充满了荒诞感,却又与现实生活息息相通。他永远记得马尔克斯对流水形象而精准的描述:“像玻璃一样缓缓流淌。”太漂亮了!正是因为这样,他在好几个月里,一直将那本奇书背在背包里。他背着它,坐好几个小时的火车,穿过漫无边际的洞庭湖平原,穿过雾气腾腾的清晨或者是霞光遍地的黄昏,迢迢地去见他的女友。但时至今日,他也才断断续续地将它读完了一半。由于多时再未翻起,他已将前半部分的内容遗忘殆尽,下次又得从第一页第一句话开始了。他记得一位前辈大意说过这样一句话:“作家,要懂得爱惜自己的语言,就像鸟儿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天鹅懂得爱惜自己的歌声一样。”他爱惜马尔克斯的语言和故事。

现在,当他在离乡一千多公里的异地的清晨,突然回想起少年时代的雪地生活时,不自觉地套用了马尔克斯的叙述口吻。“当我们在回忆往事,或者要向别人讲述一段业已成为过去的生活时,《百年孤独》的第一句话,或许是一把屡试不爽的万能钥匙。”他对此妄下结论。

窗外水杉的树冠,罕见地通体赭黄,甚至是一片金红,像刚刚被油漆刷过,被色剂染过。一眼望去,山河千里,秋风落叶。碧空之下,虽是金黄色的浪花在风中簌簌作响,可毕竟还是有一点苍凉,像一道影子,在那华丽的乐章里转瞬即逝。这是他在南方不曾见过的景象。他俯首查阅时令,这一天恰是小雪。就在这一刹那,一家南方的餐馆以为他还滞留于那座他生活了整整六年的城市,念念不忘地给他发来了一条营销短信:“小雪初落,补气养肾正当时!”冬天,就要来了。他似乎听见了那驾雪白的马车叩响道路的声响,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那遥远的富有节奏感的声响,又似乎是自他身体的某个隐秘的角落迢迢地传来。仿佛那儿,住着成群结队的冬天,住着一群雪白的马。这又令他忍不住感叹:“我们身体里的钟摆与天地的节奏相差无几。”

由此及彼,他茅塞顿开——他之所以一下笔就情不自禁地借用了《百年孤独》的开头,那是因为每一个人的少年生活,都像这部诞生于拉美的伟大小说一样,充满了传奇色彩,且令人百读不厌,回味无穷。

马尔克斯在那句最经典的开场白之后,是这样开始讲述他的故事的:“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像史前的巨蛋。”如今,当他一字一句咀嚼这一段话时,竟感到异常惊奇,因为这段话差不多就是对他生活的那个村子的生动描述。更为巧合的是,在他们村子里,也时常会有挑着各种新鲜物件前来交换物品的类似于吉卜赛人梅尔加德斯一样的货郎。但凡那个眼睛细小长满了络腮胡子下颚突出的绰号名为“夜蚊子”的货郎吆喝着一来,村子里的人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跑过去把他围住,并将他带来的东西拿在手中把玩一番。

只不过,马孔多不会下那么大的雪,只不过,他的父亲也不曾像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那样对任何新奇事物都表现出执着而又无可救药的狂热,但他们身上似乎也有诸多相通之处。这一点,似乎是毋庸置疑的。

“那时的雪下得可真大呀,从早下到晚,又从深夜下到次日清晨,大有三天三夜也下不完的势头,寒冷的冬季由此显得无比漫长,永无尽头似的。”——他这样开始了他的讲述——他甚至怀疑,那个涌动着灰色波浪的天空,是一只被养得肥肥胖胖的鹅,而且那一身厚鹅毛是拔不光的。尽管这是一个相当蹩脚的比喻。

“年轻的父亲站在门口望了一眼漫过河川的积雪,进屋总是惊奇地对母亲分享他的最新发现:‘这一回可真要大雪封山了!’他的意思,就数眼下的这场雪最大,以前的雪,都跟小儿科一样,从来没有封过山似的,也就不足为奇,不足为道了。事实上,他几乎年年都会发此感慨。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当年的那个年轻人对同一事物的新鲜面孔永远保持着难以抑制的冲动和好奇,所以,他要用同一句话,来表达他对生活的洞见?比父亲更年轻的母亲呢,正忙手中的活计,头也不抬,半开玩笑似的对她的丈夫说:‘你怕欢喜了啊!’嫌他贪玩呢!受到揶揄的父亲,有些不自在,一时不知道该把脚往哪里放,却又笑着替自己辩解:‘当然要借此机会休息几天了!’其实,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无法真正像秋收后的庄稼地一样休养生息。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琐事,就像那窗外纷纷扬扬的下不完的鹅毛般的大雪,没有一个时刻不缠绕着他们的。譬如母亲,遇到这样的清闲日子,也闲不下来,她往往会将搁置了一年半载的鞋底儿捡拾起来,一针一线地扎起来了。她左手中指上戴着的那个银晃晃的顶针,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随着她穿针引线时手势的上下起伏,而闪烁着雪一样的光亮。那顶针,像是她从未见识过的一枚银戒指。此时此刻的母亲,是最美的。”

真正“怕欢喜”的,是他和他的哥哥。

“我们做梦都想大雪封山,那样就不用去学校了——学校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了。那会儿,妹妹大约也已经出生了,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否加入到了我们的行动。或许是她太小的缘故吧——她比我们要年幼好几岁呢——她出生那会儿,我们俩兄弟早已可以独自拿着瓶子去村里的小卖部打酱油了。即使她那会儿已经可以满地跑了,我们也懒得带着她一起玩,嫌她那么小一点,碍手碍脚的。她万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又或者是在雪地里打湿了衣裳和鞋子,最终挨骂的,还是我们。就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把她当成了麻烦和负担,‘歧视’她,‘孤立’她。”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太对不起妹妹啦——他实在太忽略她了。现在,任他在记忆里怎么搜索,也搜寻不到那个还处于嗷嗷待哺、咿呀学语时期和刚刚会满地跑的妹妹。他能够记起的妹妹的最早的样子,是她坐在他念书的中学的喷泉池沿子上的样子:她梳着两个羊角辫儿,辫儿上别着一只用一方淡红丝巾扎成的蝴蝶,穿着一套周身布满了橘红色小圆点的夏衣,嘴角跑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神色有一点拘谨。那真是多么小的一个人儿呀,而现在,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大姑娘了。他很感谢那张照片,是它帮他保存了关于妹妹最早的记忆。没记错的话,那大概也是妹妹自出生以来照的第一张照片。

他们玩的名堂多,砌房子,堆雪人,滑雪,捕鸟,摘冰凌……他倒是对这些把戏都有着较为深刻的记忆。

譬如说砌房子吧。“因为父亲是个木匠,院坝里便常年堆着一些木料。到了冬天,只要下一夜大雪,那木料上便和山川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落满了一尺来厚的积雪。那雪体态丰满,曲线柔和,粉粉的,乍看起来,像极了雪白的面包。”不过,那时候,他还不会想到面包这个词,虽然,他也尝过面包的味道,但这个词语还不会贸然地从他的脑海里跳跃出来。天天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土豆,苞谷,红薯,是各种鸟雀的歌声,蛐蛐的鸣叫,野花的芬芳,是流水,云朵,山谷——他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面包,除非跟着父亲去集市赶场,在那条繁闹的镇街上忽然用鼻子逮住了那股诱人的气息。

现在,他更觉得那时候所看见那个雪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童话世界。

雪面包,雪面包,洁白得耀眼,一口一口吃下去,一定可以融化掉储藏在身体里的无数个黑夜。

他们显然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穿着母亲做的棉鞋,兴高采烈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咔哧咔哧”地跑到了雪面包前——但就在俯身打量的那一刻,确有什么异样的东西,自那白茫茫的原野里,像一只兔子在他们的心底一掠而过,仅仅是一个闪念啊,转瞬之间就隐遁了。他们无暇顾及那一点异动,先抓了一把粉粉的雪,当冰糕吃了,然后挽起袖子,赤手空拳地大干起来。

“哥哥在砌房子这件事上颇有天赋,他曾在废弃的采石场里像模像样地砌过几间小房子,还曾对被父亲请来为我们家建房子的石匠师傅们的手艺品头论足,嘲笑他们学艺不精,为此招惹来父亲的严厉责备。有失颜面的师傅们虽然内心不悦,但都很有胸怀地替哥哥开脱: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还纷纷夸他将来准和我们的父亲一样,是一位百里挑一的好师傅。我对这个事实一直是不服气的,认为我砌的也不差呀,他们怎么就不表扬我呢?却又不好明说出来,只能忍气吞声,暗自与他较劲。实际上呢……

“不一会儿,我们的手就冻得跟红萝卜似的,通红通红的,握都握不紧了。不仅耳朵冻红了,腮帮子冻红了,连嘴唇也冻紫了,新鲜的雪水打湿了鞋帮,两只脚像是插在冰窖里,但就是不知道冷。根据想象中的样子,我们就地取材,依势在木料上砌好了一排平房,而且是两层的复式房。在大雪初霁后紫色阳光的照耀下,那几幢粉雕玉琢的房子通体发光,俨然美国的白宫,气派极了!我们的成就感不言而喻,比考试考了一百分不知还要高兴多少倍,虽然我们都还未曾品尝过考一百分究竟是一个什么滋味!

“而堆雪人似乎是不需要言传身授的,那大约是与生俱来的一项本领。乡村的孩子,没有一个不会堆雪人的。”在每个孩子的心里,大抵都存在一个戴帽子、黑眼睛、红鼻子、大耳朵的雪人形象吧。但在他们家,似乎就他一个人有兴趣,而且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父亲总是反对他堆雪人,每当他流露出这个想法,或者说正在将想法付诸实践之际,都会惹来父亲的批评。最最让他心疼的是,只要风雪一停,父亲便会在清晨拿起笤帚,将院坝里的雪打扫得一干二净。父亲有扫门前雪的习惯——他对父亲的行为很不理解,甚至感到委屈,却敢怨不敢言。

固然父亲下达了不许玩雪的命令,但面对着那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雪面包,一个顽皮少年又怎会对此无动于衷呢?

“瞅准了机会,我便冒着随时被父亲责罚的危险,迅速动手,在院子周边地带滚起雪球来。滚雪球特别有意思。开始抓一大把雪,将之捏成一团,然后推着它一路滚过去,不一会儿,就是圆滚滚的一个大雪球了,活像一只吃饱了青草的羊的肚子。”他就把这只羊抱到院子的一个角落,把它慢慢地变成一个满脸微笑的人。“那是一个极其考验人耐心的过程,尤其是在最后的塑形阶段。雪人的脸部,耳朵、鼻子、嘴巴,都需要精心地雕塑。从一个雪人身上,完全可以辨识那个无名的‘雕塑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同的人堆出的雪人,绝对是千人千面,而不会像孪生姊妹一样,神貌难分。”

他怀疑,那个雪人就是最早与他对话的人。“谁叫它是根据自己的想象而分娩出来的一个人呢?”他甚至认为,这个雪人的行为方式都打着他自身的烙印,或许,它就是另外的一个他,是他的影子,是住在他心里的那个自己,虽然,它不会言语。这就像我们在一部小说中,或多或少,总会瞥得见作者自身的影子和生活轨迹。当然,这些怪怪奇奇的想法,都是他现在的想法。当年的他,只是满脸喜悦地堆了那样一个雪人,并随时准备为保护它而奋不顾身地与虚拟的敌人作战——只要有人经过他家的院子,并停驻下来欣赏他的作品,他都感到紧张。但总有那么一个令他伤心的时候。

雪一旦成为了雪人,它们就拥有了自己特定的命运。那个命运,决定了它们生命的短暂和脆弱。太阳,在冬季像上帝一样烛照着人间,成为生灵们最受欢迎的事物,但雪人在受难。他看见它在一片明亮里无声地流泪,寂静地燃烧,并向他无声地话别。可他帮不了它。他不是它的救世主。

这个结局,让他想起两种小说家对待笔下人物迥然有别的态度:“二三流的小说家只会用一支笔武断地决定人物的命运,并由此获得某种生理上的带有某种补偿性质的快感,而一流的小说家,会充分尊重他塑造的那个人物,并在他身上倾注一腔感情,跟着他的命运走向来展开接下来的写作。之所以如此,他才会跟着那个人物的遭遇而欢呼而流泪。说到底,是那个人物,带着作者本人,去经历了生死,经历了另外一种不曾体验的生活。而作为作者本身,他并无权力去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哪怕这个人是虚构的。”

他们偶尔也会像少年鲁迅那样,在雪地里用小木棍支起簸箕的一角,并用一根绳子远远地系着,然后往簸箕下撒一把金黄的苞谷,猫手猫脚地躲在隐蔽处坐等觅食的鸟雀上钩,好一举来个“瓮中捉鳖”。可此法收效甚微,或许是方法不恰当,诱饵不够醒目,又或许是天气太冷了,鸟雀宁愿挨饿也不愿意顶着风雪觅食,竟没有一次得逞。这样的把戏,往往是兴致勃勃地开张,结果却是灰心丧气地收场。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快乐。捕不了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乡村孩子的快乐何其多呀,他们还可以去院子西边的山道上滑雪,去祖父母居住的老房子后面的屋檐上摘两尺长短的水晶一般的冰凌,还可以踩着积雪到山中枯黄的草茎上摘两片冰叶子,咬在嘴中,咔咔脆响……

“即使哪里也不能去,围坐在灶屋的篝火边,把脸蛋烘烤得红扑扑的,再吃一两个刚刚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被炕得周身金黄的香喷喷的洋芋也不错啊!

“至于打雪仗呢,非得等到到学校了才行。一群兴奋的鸟儿在操场上飞翔,你一团扔过来,我一团扔过去,雪球纷飞,不时有人中招,尖叫连连,笑声不断。还有更刺激的,抓一把雪,猛不丁地撒进哪个同学的后背里,然后撒腿就跑……这似乎是枯燥的学校生活给我们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一种福利。”

一想到这些啊,他就感觉到有一股浓浓的暖意从脚底直往胸腔里涌,然后扩散至全身。

他想,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这些温暖的往事了。

还有那些近乎古人在诗词里描写的那种“围炉夜话”的夜晚,也如暖风扑面。如今回味起来,甘之如饴。

“这些夜晚,邻人踏雪来到我们家做客谈天,简直是古意弥漫。在这些朴素的乡人中,总有一两位善于摆古讲经的好手——他们仅仅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粗茶,想也不用想,就眉飞色舞地信口讲起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见闻和怪怪奇奇的故事。这些故事,是要比《聊斋》更精彩的,是要比《百年孤独》更富传奇色彩的。一个人主讲时,其他人都凝神屏气地细听,至关键处,主讲人一拍大腿,断喝一声:‘你看这个背时脑壳!’听者无不一脸惊愕,为出其不意的剧情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怪哒喃!’然后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等待下文。他们显然是被那个故事给深深地吸引住了,并开始同情起故事中人物的命运遭际了。

“这些吹牛皮谈天而不用打草稿的乡人,包括我的父亲,虽不识几个字,不曾读过几本书,却是多么了不起呀,他们似乎天生就具有讲故事的本领。说起来,他们所讲述的也净是些他们在别处听来或者是目睹的事情。这些事情,不乏本身就富有传奇性而值得一说的,但还有一个情况——那个正在被讲述者栩栩如生地讲述的故事,原本只是一件平淡无奇的小事情,但在被转述的过程中,讲述者不自觉地对其进行了一番加工,结果,它也便有了悬念,有了传奇色彩,有了一波三折,一唱三叹。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呀!

“我们这些乡村孩子,打小就是被这些故事喂养大的。”他有时想,要是捉笔跟捉刀一样容易,要是那些乡人都会将他们口述的离奇见闻一字不落地记录在案,怕是一个村子里,就要出现好几个蒲松龄和吴承恩了。遗憾的是,绝大多数口耳相传的民间传奇,那些无法重现的山野智慧和黑色幽默,就因为无据可依,无档可查,最后都随风而散了。

“待及邻人起身告辞时,雪夜已深,周遭安静极了,呵气成雾,滴水成冰。阶檐上,也已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村子里的树木与房屋,轮廓模糊。狗吠声起,四野响应,而夜愈静。通红的火把照亮了纷飞的大雪。火把照到哪里,雪就跟着落到哪里。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不一会儿就被大雪封住了,仿佛那儿藏着一个国家机密。白得亮眼的原野里,浮动着一层流动的幽蓝幽蓝的荧光。”

那光,像是流动在瓷器上面的一层釉,像是梅花吐露的芬芳,但更像是被他长久怀念的一种消逝了的氛围。

那些年,他和哥哥睡在二楼。“脚底滚动着一个装了半瓶热水的葡萄糖瓶子,冰凉的被窝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暖和起来。然而北风像醉汉一样猛烈地拍击着窗户,薄薄的窗户纸啪啪作响。我联想起刚刚听来的故事,害怕得掖紧了被子,甚至把头也蒙进了被窝,一整个晚上都不敢睁开眼睛。”

等风将粗粝的脚步停歇下来之时,雪花落在瓦片上发出的簌簌声,覆盖了他的梦境,覆盖了他童话般的村庄。

那簌簌声,细小,繁密,像他看见的星星的针织一般的光,像他从植物身上偷听来的流水的旋律,也像种子发芽时蹑手蹑脚的声响,像不能公开的秘密。

他猜想,那该是灵魂行走时的声音,该是传说中的天籁,该是生命律动的气息。

雪下得实在是大,隔着漏风的墙壁和隐隐泛白的夜晚,猛不丁地,“咔嚓”一声脆响将他从梦中惊醒了,继而传来一阵类似于扑腾着的鸟的翅膀的声音——噗——噗——噗——直至雪夜恢复先前的万籁寂静。那一准儿呀,是竹园里的竹子被大雪压断了,竹子尖叫了一声。这样的时刻,他偶尔会听见父亲翻身的声音,他一定也是被惊醒了。父亲还唠叨了一句:“竹子被压断了呢!”像是梦呓。

“那时的雪下得可真大呀……”他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不会结束,起码不会让他感到陌生和惆怅。然而,他对充满了变数的未来究竟是预料未及的。他单薄的生活经验,还不足以像父亲那样预见生活。就像他和他的哥哥,这两个顽皮少年,在成长的过程中都偏离了最早的人生理想。

那时,哥哥一心一意地想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成为小镇上一名远近闻名的木匠;他呢,打小就好逸恶劳,想在供销社当一个站柜台的同志。然而,当他们长大成人之后呢,他们既未能继承父母的衣钵,做一世勤勤恳恳的农民,也未能当上游走江湖的木匠和体体面面的同志。哥哥携妻带子去了南方,常年在一个小镇上生活,而他自十八岁开始背井离乡,尝尽了颠沛流离之苦。

谁能想到,曾经睡在同一个被窝,并见证了彼此成长的同胞兄弟,如今要在这个交通发达的时代见上一面,竟也是千难万难呢?

而且,当年的大雪已不复再来。雪,越下越薄,越来越经不起太阳的照晒了。

他清楚地记得,村子里再也没有下过一场温暖的鹅毛般的大雪,就是从他离开村子的那一年开始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故乡,却一次比一次惆怅……”

在雪地里玩雪的少年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种情形,就像一个不曾阅读过《百年孤独》的人,也就无法知道伟大的马尔克斯究竟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但更像一个阅读了《百年孤独》的前半部分,然而就此将其束之高阁的人,他能预测到马孔多和布恩迪亚家族的命运吗?

马尔克斯担心读者误读,曾自我澄清:“《百年孤独》不是描写马孔多的书,而是描写孤独的书。”

而孤独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哥哥也不知道。”

定稿于201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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