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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还能给你一个故乡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而我醉酒有一个习惯,即酒不醒过来,则无法入睡,其状态与失眠无异。夜半,“醒”过来一次,只见硕大的一盘明月挂在檐下的窗角,月下起伏着淡淡的山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一条清澈的小河从村子里蜿蜒而过,河流的堤岸是一条早晚跑两趟班车的乡村公路,而且那道潺潺的清洌的水声昼夜不息,人们在夜晚枕着它沉沉睡去,又在清晨闻着它醒来。

我一直记得那异常狼狈的一天。

在那个隆重而又热闹的午宴上,在畅饮了几碗黄酒之后,我的脸看着看着红透了,还自以为心里有数,结果大醉一场,和衣睡至黄昏,依然头重脚轻,脸色苍白,哪里想到在晚宴上,又喝了两碗呢?只因那一番盛情实在难却。

那一晚,醉得不轻。而我醉酒有一个习惯,即酒不醒过来,则无法入睡,其状态与失眠无异。于是,我听了一夜的流水声。说来也怪,那像碎银子一样淙淙作响的水声,仿佛是从一个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淌过来的。

夜半,“醒”过来一次,只见硕大的一盘明月挂在檐下的窗角,月下起伏着淡淡的山岚。那山岚,似在奔跑。一块方形的月光,软软地覆盖在我的身上。脸上痒酥酥的,大抵是月光在走动吧。

我因不胜酒力而醉酒,被她家的亲朋传为笑谈,甚至被她还不满十岁的妹妹嘲笑,我既为自己在她家吃第一顿饭就失态而自责,又为他们不加掩饰的笑意所迷惑,却原来,这个村子乃至整个县,都是远近闻名的酒乡。

三年前的夏天,我与此酒乡擦肩而过。

那个烈日炎炎的正午,我站在鄂西北那个有着古老历史的县城的并不宽敞的街道上,眯缝着眼眺望在房屋顶部绵延起伏的山脉,打量着那些在我面前一闪而过的陌生而又亲切的面孔,细听着那一口温和的与襄阳话颇为接近的方言,努力地想象过它的样子,但总是糊涂一片。

我所有的想象,仿佛都被那一轮硕大的给我当头棒喝的烈日烤煳了。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当我试图再次举头而望时,只觉得眼前金花四溅,脑海里一片空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一条清澈的小河从村子里蜿蜒而过,河流的堤岸是一条早晚跑两趟班车的乡村公路,而且那道潺潺的清洌的水声昼夜不息,人们在夜晚枕着它沉沉睡去,又在清晨闻着它醒来。

夏季,暴涨的河水六亲不认,从上游卷着浑黄的浪花咆哮而来,把房子大的石头像赶羊群一样赶到下游。

这样的日子,班车不得不停运。因为撒野的河水早已淹没了公路以及地势低洼的田野。住在岸边的人家,吓得不敢打开大门,怕那惊涛骇浪的河水,像强盗一样破门而入。

那是一年中少有的胆战心惊的日子,在像河水一样深不见底的夜晚,得多长两双耳朵——怕房屋也被卷进漩涡……

——这都是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一个晚上,她还将手机的话筒对准了窗外像月色一样缓缓流淌的小河。一道隐约可闻的潺潺水声,在我耳畔迢迢地响起。那水声,宛若一树摇曳的星光。

可那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流呢?

山也一定是有的。只因她曾告诉我,从县城到她家,还需坐两个时辰的班车。

记得从市里到县城,一路皆是山,且是一座比一座陡峭,一座比一座险峻,一座比一座高耸入云……那是排比句式的山,也是感叹句式的山!好多山峰苍翠丰腴的腰,都被清晨的白雾缠绕。挂在山谷上方的天空,和山谷一样狭长,逼仄,凹凸不平。

我虽是见过大山的世面的,但在颠颠簸簸的汽车里,仍然为眼前所见唏嘘不已,甚至还有一些害怕,尤其是在汽车猛然拐弯之时。难怪她回家时晕了一路,说话声嗡嗡嘤嘤的,下车了还在继续翻江倒海呢。

想必从县城到她家所在的那个乡镇,一路上也是山水相迎——只有在逼仄而多急转弯的山谷里,车才爬得跟蜗牛一样慢。

那时,我与这个村子仅仅隔着两个小时的距离,可谓近在咫尺。我一再要求去镇上接她,可她不准:“现在大人不在家里,你来了,别人会说闲话的。”

我理解她的苦衷。这年夏天,她刚念完大一。她的父母,还不知道我的存在。如果我们的“地下关系”曝光,后果定是“凶多吉少”。她性格固执的父亲,一早就给她下达了一道不容讨价还价的旨意:等毕业后工作稳定了,再考虑个人事宜——只得在县城等她。

现在想来,挺有意思的。如果这一年不是她意外出事——上学前夕,她在河里戏水时,脚丫子被藏在卵石间的玻璃碎片扎了一道长而深的口子,几至寸步难行的地步——我也不会在认识她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就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座被群山环抱的可能与我永无交集的县城。

那一路迢迢的风尘,确实让人好一番消受。尤其是那时而急转直下,时而又急转直上的唯一的一条盘山公路,把我这个平时不晕车的人也整得头晕目眩,叫苦不迭,不得不闭了眼做深呼吸。

只可惜了那一路好景色。

我终是在“破旧如同废墟的汽车站”接到了她——“一只折翼的燕子”。

她的翅膀上,满是草木的气息。

此后两三年间,这个村子像个幽灵似的,不时出现在我们漫无边际的谈话里。它一点点浸入到了我们在铁轨上来回往返的相聚与告别之中。因了它的出现,她总是会变得眉飞色舞,继而惆怅起来。

“每年春天,我们屋后的山上都会开满遍野的映山红,像是从山顶泼下来的云霞。夏天则是一山黄玉般的兰花。那清幽的香,笼罩了整个村子。有一回,我采了一大把插在瓶中。我表妹抱着闻了一阵子,结果竟被香迷糊了;稻子扬花时节,河对岸生得跟翡翠一样的稻田,从我家院子里望去,就像是落了一层粉雪。来一阵风的话,那稻禾的肩上就跑动着一层雪浪,像是月亮荡开的涟漪……

“我家门前的河里有一块大石头,状若人脸,有房子那么大,脸部轮廓分明,眼睛鼻子嘴巴清晰可辨,栩栩如生。石头顶上的缝隙里生有一株花树,开花时好看极了。谁也说不清那石头来到村里多少年了。据说很有灵性。每逢过年之时,都会见到不少人往石头上贴春联儿,在石头前放鞭炮。大人给它打躬作揖,小孩子给它磕头。那石头是他们拜认的干爹。

“我幼年时身体不好,祖母拿着我的生辰八字去算命先生那请方子。那先生推演了一番,说我命里多病多灾,需拜司晨官为干爹方能祛病消灾。于是,每天清晨起床之时和临睡之前,我都要跪在鸡舍前对鸡祷告:‘鸡爹爹,鸡妈妈,保佑我身体健康,不生病。我们家会把你好好供起来,不杀你。’过年时,还要给鸡舍贴一副鲜亮的对联儿,放一挂鞭炮,呈供品。自然也是要磕头祷告的。

“十多年前,有人到我们村子里传教。据传教人称,把一把玉米装进一只酒瓶,然后每天对着这只酒瓶祷告,那玉米就会一天天变多。若生病了,只需祷告即可痊愈;肚子饿了,也只需祷告一番即可。我祖母和我二伯对着瓶子祷告了好一阵子,也未见那玉米增多一颗,我也依然生病。始觉上当受骗的二伯,便找上门去将那传教人骂了一通。村子里再也没人相信那人编织的鬼话了。

“我家老房子后面的山中有一泓清泉,从来不见干涸的。婆婆(外婆)说,以前到泉边去洗衣服时,总有长相怪异的娃娃鱼从水里跳出来,直往人的怀里扑。它们还会发出婴儿一样的叫声。只是后来,有人去捕,那鱼便少见了。

“……”

这样的叙述,倒是引起我的好奇——它多少都有点《百年孤独》的意味吧。那块给人当干爹的石头长什么样子呢?当年那个满嘴鬼话的“传教士”还住在村中吗?那些荒诞不经的想法,他是如何构思出来的?

但受了那次去县城的影响,在我的心里,这个纵使在春夏两季开满了鲜花和流传着神秘风俗的村子,不是坐落在一块深陷于四壁群山的土地上,就是挤在一块狭窄的河边台地上。

也因此,我对它没有展开过更多的想象,抑或是那一路让人难以承受的颠簸,给我留下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后遗症,而在潜意识里拒绝想象。况且,当你真正面对一个村子时,尤其是这个村子让你爱恨交织时,你会发现所有的言辞都是苍白而乏力的,所有的想象也都是站不住脚的——山清水秀,又或四野荒凉,都不适合形容一个立体而多元的村子。

可事情总有出人意料的变化。或许是因我在言语上对她的故乡多有轻视而渐生不满之意,她终于在我面前赌气似的抖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包袱:我们县,不仅是庐陵王当年的流放之地,而且是“诗经”故里。

这实在是叫人羞愧。

在来到这个村子之前,我是设想过若干种见面时的情形的,譬如遭了一番冷遇,灰溜溜地跑了,譬如水土不服,饮食不惯,又譬如因初来乍到而拘谨,叫所有人都手足无措……就是不曾想到是这一种。

这确是名不虚传的酒乡。家家户户自酿黄酒,大约是一个久远的传统,但那喝酒的阵势确是我未曾见过的——虽然我的乡人也是善饮的,我的父辈们在年轻时大都是豪饮之辈,也虽然我造访过不少自称为酒乡的地方,赤膊拼酒的场景也多有见识,但都不及此地来得豪爽。

菜肴上桌之前,满满的一壶酒就热上了,待人坐定后,每人面前摆一只白白净净的碗。我起初以为那碗不是用来盛饭,就是用来装菜的,但是这个幼稚的想法瞬间就被纠正了,只见她的母亲提着酒壶,挨个倒过来,男女老少概不例外。就连她的妹妹,也一个劲儿地嚷着,要喝一碗呢。

酒碗围了满满一桌,煞是壮观。

宴席自然也是从酒开始的。两人一对眼神儿,就端着碗喝上了,你来我往,我往你来,直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方才再敬别人。而桌上往往坐了八九人,若是与每一个人都要“喝一个”,结果可想而知。

那酒像米酒一样入口甘醇,毫无辣意,似乎只要肚子装得下,像武松那般痛饮十八碗也不成问题。如果你真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正是它迷惑人的地方。我当初也正是小瞧了它,才出尽了洋相。它的后劲儿可足着呢!

虽是如此,但酒乡的人却毫不在意,尽管都喝成了关公脸,仍然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边喝边说一些推心置腹的话。若还不过瘾,那就换上稻花香。那稻花香,自然也是用碗喝。杯盏一类的酒器,在这个村子根本就派不上用场。那只是用来吃茶的用具。

在旁观者眼里,他们喝的真的不是酒,而是感情。因为等他们放下碗筷,尽兴散席时,差不多又到吃下一顿饭的时间了。

这已足够叫人惊奇,但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个村子里,喝酒并非偶尔为之的事情。而是一日三餐,餐餐如此,真正意义上的无酒不成席。即使没有客人,也要热上一壶,自斟自酌。这样的饮食习惯,吓得我都不敢轻易上桌了。

而也正是这一顿顿酒,让我忘记了那一路颠簸。但需特别澄清的是,那一路颠簸,并非像头一回那般严重。

事实上,从县城到村子里,一路上果真如我所料虽是山水相迎,但那山却比从市里到县城所见的平和许多,不再高耸入云,也不再巍峨陡峭,而是雄浑圆融,慷慨苍茫,胸怀间有一股子侠气。那冬日里苍劲而清寥的景色,恰若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述:“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这几句话,正是此县得名的渊源。

那道水,最开始深陷于公路下方的峡谷,在险滩里左冲右突,远远望去,碧如潭水,声若远钟;后来竟慢慢地慢慢地浮出地表了,埋伏于一堆白花花的乱石间,清若流泉,鸣若琴弦;却原来,我们是在溯流而上。它时而叫榔峪河,时而叫清河,时而又叫刘家河,到了这个村子,它又叫万峪河了。

这个村子坐落在河谷边的台地上,两峰高低起伏的山脉像屏风一样分立河流两岸,若干条在太阳底下会焕发出一道道异样光泽的山谷,从那云天相接之处缓缓地滑到河边。那样柔和的线条,倒像是低头饮水的巨兽露出的一截截后颈。

山谷与山谷之间的坡地,多被辟为田畴。点缀其间的屋场,在清晨总会自青色的屋顶袅袅升起一缕炊烟,在夜幕降临之时,又会掌上寥寥可数的几盏灯。

由于那屋前屋后的山也有状若丘陵之时,并非一味地高不可攀,固然还有更大的山脉层层叠叠地在远方像波浪一样推涌,因此也并不影响视野。

这道河谷,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还是相当开阔的。尤其是在水落石出的黄昏时分,当你独自一人迎着夕光沿着那条修在河堤上的公路散步时,你的感受当会更为强烈。山河如此辽阔,肉身却是如此渺小。

当此之时,那在夕光中看起来像灯芯一样燃烧的野草梗,就像是你在天地之中最真实的存在状态。

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子。它给我的第一眼印象,便是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的原型:“泥巴和芦苇盖成的房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流清澈见底,河床里的卵石光滑宛如史前的巨蛋。”

我曾经引用这句话形容过我的故乡,以为再适宜不过,如今看来确有牵强附会之嫌。估计即使是在马尔克斯生活的那片土地上,也找不出一个比这个村子与此描述更吻合的村子了。

当然,这个村子已非刚刚创建时的马孔多了。

沿河岸排开的二十余户人家,多住着红瓦白墙的房子,室内的设施也已相当现代化了,而非“泥巴和芦苇盖成的房子”。后者已经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它们孤零零地矗立在一面山坡上,像是古老生活最后的守望者。一扇扇紧闭或虚掩的镶有铁门环的木质大门,让人感到时光的悠远绵长。

这样的泥巴房子,说来也是别有一番意味的。那镶嵌在大门上下的门当户对,门当上被风吹日晒却依然精美的雕花,都会让你相信,孕育万物的泥土,自会吐露芬芳;生活于斯的人,骨子里自有一份高贵。

而且,那些行将消失的文化记忆,一定与家族密码息息相关。我们据此追根溯源,说不定能够发现祖先们在大地上辗转迁徙的足迹。

这些房子,还不曾被弃之荒野的话,每天照例会有炊烟自屋顶升起,场院里照例会有鸡鸣狗吠,自然也会有新生儿自此呱呱坠地。

“那条河流……”

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最先让我在脑海里浮现出“马孔多”这三个字的,就是这条“清澈见底”的河流。它的河床里切切实实地布满了“光滑宛如史前巨蛋”的卵石。

其数量之多,体积之大,形态之丰,着实令人叹为观止。谁知道它们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呢?

这简直就是一条石头河。在这条河里,石头才是流动的河水。它们从上游流到下游,从过去流向未来。也像是一个石头博物馆。无论那石头大若房子,还是小若珍珠,都是一件独一无二的展品。

最让你惊讶的,大约是这样的遇见:某个夜晚,当你推开大门,只听见一声——嘘!然后,你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定住了——你看——你自己指给自己看——那一河床的史前巨蛋竟然周身泛着一片蛋白光晕,活像是一个个发光体。是它们把储存的月光释放出来了吗?是天上的星宿全部栖息于此了吗?

你一定会被眼前所见迷倒,你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扪着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并停止移动脚步,甚至屏住呼吸,因为你不忍心弄出一丁点声响。

那天地间隐隐绰绰的一线光,那映出山峦剪影的光,那现出公路轮廓的光,大概都是拜它们所赐吧!

神灵般的石头,教堂般的石头,压住了村子里所有的声响。

清洁的流水声,大约是梵音的另一种形式。

月亮不声不响地自东山露出了马脚。似有身披袈裟的僧人在河里走动。雪白的经文铺了一地。

这样的夜晚,大抵是有着几分神圣乃至庄严的。它大概只会出现于《圣经》一类的古书中,可它又实实在在地存在于现世。

而在广袤的不为人知的地方,譬如与天最为接近的高原地带,譬如被大山捧在手心里的一小块盆地,譬如……这样的夜晚又是何其多。

婆婆忆及故人的故事,也总是在这样的夜晚,像一盆温暖的炭火,照亮了每一个听者的脸庞。那些像是在雨夜走失的故人,于我是陌生的,但是我在婆婆的讲述中——“三姐可真是生得美,可美!”——依然可以想见那人的美貌与性情。

他们依然活在婆婆心里。

八十多岁的婆婆,在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儿,可惜丈夫在五十多时英年早逝,她因此吃了许多苦头,被生活磨成了一个出了名的厉害角色。

而现在,她更像是一位智者。就着火炉闪耀着的微暗的火,她一边吃着烟,一边讲述着遥远的旧事,并不时冒出一句关于人生的至理名言来:

“美貌妻子多薄命,薄地丑妻无价之宝。

“有一堆灰,不怕驴子打滚儿。

“大人动动嘴儿,小孩跑跑腿儿。

“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打倒。

“……”

这是令人怀念的夜晚,也是令人憧憬的夜晚;这是令人心安的夜晚,也是令人思索的夜晚;这是既可以烛照灵魂的夜晚,也是适宜咀嚼往事的夜晚。

这些夜晚,不禁让我想起故乡的夜晚,想起在树枝上闪烁的星星,想起夜幕下空旷的狗吠。这种感觉是奇妙的。成年以后,我一直在外地生活:在荆州读了四年书,在广州待了一年半载,在长沙工作了六个年头,然后……但还没有一个地方,让我获得过这种感觉。

何为“故乡”?简单一点说,就是你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你与这个地方存在一种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而且,这种关系是终身性的,永恒的,超稳定的,无法被更改和替代。它等同于父母和你的关系。因此,在很多时候,父母和故乡是可以互置的。我们常常说“父母即故乡”,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真得好好感谢那两个日渐老去的人——他们给了我们此生最重要的两样东西:生命和故乡。我们的一生,其实也就是反复做着两件事:离开故乡,回到故乡。没有故乡的人,是可怜的,因为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回到哪里。他们是终极的漂泊者。

复杂一点解释呢,“故乡”这个词在指向上要更偏向于精神意义上的故乡。

当然,这个精神意义上的故乡,是我们在那个地理意义上的故乡的基础上,花时间慢慢建立起来的。一个是形而下的故乡,一个是形而上的故乡。但它们并未剥离,而是一个整体。

故乡就像是一张温床,它让我们感到温暖,安全,踏实,淡定,从容。像母亲的子宫。回来了,就再也不想离开了。它是一张被我们握在手中的可以翻盘的底牌,是一个被我们搁置在内心深处的保护壳。

“即使哪儿也去不了了,我还有故乡可去;即使啥也没有了,我还有一个故乡呢!”故乡,是最后的一条退路,最后的一张船票。

我相信许许多多的父亲都对儿子讲过这样一句话:“在外面若是撑不下去了,就回来吧!”实际上,这也是故乡对你说的一句话。我认识一些心高气傲的朋友,毕业后不顾父母的反对,信誓旦旦地要在外面闯荡一番事业,结果不到两年,都纷纷回到曾经被他们贬得一文不值的故乡去了。

母亲就曾对我说:“我们在家里,再怎么着,都到得手一碗饭吃,一碗水喝。再不济,还可以烧几个洋芋疙瘩果腹,终究不会饿肚子。不像你们在外头,无论什么东西,都需要过钱买。”

母亲一语中的。在灯红酒绿的城市,我就从未获得过一点故乡的感受,唯有挥之不去的漂泊感时时充斥于我的内心。

在小说中经常读到这样的情节:主人公付不起房租了,被冷酷无情的房东连推带搡地赶出了房子。他不得不露宿街头,不得不忍饥挨饿。

最经典的一个例子,是你身上只剩下了五毛钱,哪怕是九毛钱,公交车司机也不见得会让你上车,即使让你上车了,大概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这都是非虚构的生活,是许多人的亲身经历。

我的生活,固然要比他们幸运得多——有一两间斗室得以容身,有一份工作得以养家糊口——却无法把心安定下来,总是感到莫名的焦虑,不安,迷茫,无所适从,并因此而患上了习惯性失眠症。

尤其是去年底,我在而立之年这个十分关键的年份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原本以为会最终在那定居的长沙,去了一座更加远离故乡的城市。

这个人事上的变动,对我内心的触动是极大的。我在辗转奔波的途中不停地问自己:除了父母,谁还能给你一个故乡呢?

枕着那一席清澈见底的流水声,望着檐下那盘朗照乾坤的山月,我不能确定我是否已经找到了答案,但是我已可以像在故乡那样沉沉地睡去了。

我们离开村子时的那个黎明,与那些夜晚一样,同样值得铭记与怀念。

那一天,我们要步行去乡街上赶乘到县城的早班车,于是起得特别早。那时鸡才叫头遍,天还未破晓呢。而她的母亲起得更早,在我们洗漱好之前,已张罗了一桌子饭菜,烧好了一盆炭火。

我们伏在桌前,匆匆吃完了早饭,在院子前的马路上告别了她的母亲,一脚踏入了黎明之前的夜色中。

那是新年后的第三个黎明。仿佛仍是第一个黎明,一切都如同初生。

也因此,我对沿途所见记忆深刻:

依稀可见的群山的轮廓,在前后左右起伏着。即使那是突兀的一座山峰,在这一刻也不见棱角。青灰色的天幕架在山头之上,镶嵌着硕大的星子,仿佛住在那里的人家也醒了。

脚底下的马路像一条银白色的狗,跑着跑着就不见了踪影;也像是镀了一层月光。而月亮早不见了。

时而路过一边是崖壁一边是河流的路段,星子就落在崖壁顶部素描一般的树枝上,抬头望去,那一棵棵树开满了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花。

那一河床的史前巨蛋,依然发出蛋壳一样柔软的光。

河水声一路变换着曲调,时而粗犷,时而娟秀,时而低缓,时而深沉,时而悠远,时而在耳畔如月光簌簌作响……可谓一步一腔。奇怪的是,当我们刚刚把脚踏入那条灰扑扑的乡街时,它们一下子就不见了,像是一脚跌进了深渊,也像是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那条短促的乡街还在沉睡,四野空旷无人。

整条街上,只听得见我们的鞋跟叩响水泥地面的清脆而孤独的回声。

定稿于201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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