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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重塑上海城市形象论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李天纲为《重塑上海的城市形象》文,读后深有同感,因作续貂之篇。上海城市的性格,最是有容,最担当得起这个大字,名副其实的海纳百川。上海人来自四面八方。诚然,上海曾经是实行落地签证的城市,来去方便,是个客观原因。这些,都必然影响于上海,影响于上海市民,亦影响于上海地方官府当局。上海文化庶几近之。跑,是上海这个城市生活的节奏,跑路是上海这个城市的外在形象。生意盎然,可以说是上海城市的内在形象。

李天纲为《重塑上海的城市形象》文(载《上海文化》一九九三年第一期),读后深有同感,因作续貂之篇。以所谈已不限于目可见的形象,故名之曰“广”。而就我的专业,回望过去,也许还有话说;议论当前,则力不从心,是以乃流于多翻旧账。自知此失,仍然嚼舌,则因历史未必无用也。

人们习惯把上海叫作大上海,今昔皆然。这个大,并不专指地域之大。又常说,上海是个海。这个海,并非就说失足不能自拔;更不是今日最时髦的改业从商。海之一字,对于上海历史的发展诚然重要,苏州河(吴淞江)、黄浦江,加上更重要的出海口,背对内陆,腹地广阔,条件优越,渐成以港兴商,以商兴市。于此,论者多矣,也并不是这篇文章所要说的。

“泰山不让寸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此是不易的物理与人理。把这句话迻易成更早的古训,就是“有容乃大”。其理千古如新,用以论人衡事,以至察国家之兴盛,莫不皆然。北京大学在本世纪一十至二十年代之所以成其大,就在蔡元培之大。蔡元培之大,在于他的兼容并包学说,容得下一个中外古今。这也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事。以一个大字冠诸上海,恰当不过。上海城市的性格,最是有容,最担当得起这个大字,名副其实的海纳百川。

内陆地主文化发达的城市,性格早经固定,生活亦成习套。茶馆品茗,多至三市;酒楼赋诗,心存魏阙,似怀天下之忧,实则是待机而沽,无所作为的状态表露无遗,于是留下了马路之中踱方步的幽闲之状,一切都显得那么呆板,那么停滞。商业城市,似乎多了些闹声,其实也只是沉闷中的点缀。无论前者和后者,这些城市,就总体而论,多只是一种狭窄,一种不足以容他的性格与心态。

上海人来自四面八方。“阿拉上海人”,这“阿拉”本就不是上海话。宁波人带来经商的本领,苏北人带来勤劳,广东人带来勇猛坚毅,四川人带来聪明机智,与山东高头大马巡捕俱来的是强悍之气,徽帮与扬帮带来的,除了各自不同的经营之道,更多了几分翰墨气,……如此等等,上海吞而融之,兼容并蓄,形成了上海性格,或曰广义的上海文化。国内移民城市非只上海一个,上海独能慷慨地接受无法统计其数目之多的移民,上海从不排外,天生没有那种小家子气。而各地各帮的移民之间,大体能融和无间,没有或很少其他移民城市那种常有的争斗,关键也在上海能够容和融移民。有容乃大,此其一也。

其二,上海曾经是国际大都市,各国侨民住上海者最多时达数万人(没有很准确的数字,有的记载说六万多人,有的记载多或少于此数),这是过去少见的现象。诚然,上海曾经是实行落地签证的城市,来去方便,是个客观原因。也还有另一原因,二战时期,全世界许多国家排犹之时,上海容纳了人数众多的犹太难民。但是,根本之点,却在于上海这个地方,能使各国人谋生,赚钱,发展,生活过得舒适愉快。他们不只愿意来,更愿意居住下去。

与外人俱来的,是西方的生活方式、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再加上上海有所谓两租界,西方的(资本主义的)政治制度、议会精神,在两租界完整体现。这些,都必然影响于上海,影响于上海市民,亦影响于上海地方官府当局。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到华界制度表现,都产生了巨变。拙文《市民意识与上海社会》对此有所论述,此处不赘。人所熟知,上海是西方文化输入的窗口,中西文化碰撞,首战于上海,胜负初分,西方文化乃经由上海而辐射于全国。初战既定,其孕育的上海文化,非中非西,亦中亦西,既不能以浅薄庸俗而鄙薄之,如从前京派之视海派然,亦不能视之为中国文化的代表而高山仰止。其实,它可以“五彩缤纷”四字概括。举例说明:以美国洛杉矶迪斯尼乐园为代表的文化,与以亨廷顿图书馆(其实它除了极佳的图书馆,还有收藏丰富的博物馆和硕大无朋的各种形式精美庭园)为代表的文化并存,雅俗皆具。此亦有容乃大。上海文化庶几近之。

距今四十七年前初从内地到上海的时候,第一个令我目瞪口呆的现象,是上海人行步如飞,马路上都是那么急匆匆的,似乎是天将塌,又像是天即将降大任于斯人,非立去办大事不可的样儿。这种状况,与内地人悠哉游哉在马路当中踱方步的形象迥异;内地人只有在警报拉响,预告日军飞机将来轰炸的时候才会急行。接着,我投入工作,每天必去的地方,距所居处真是近在咫尺,逐渐发现,即使如此,也非急行如风不可,去晚了,我所要得到的必后于同业,工作的损失必大。由是,才明白上海人把走路叫作跑路实在有道理,不跑不行,不跑必落后。跑,是上海这个城市生活的节奏,跑路是上海这个城市的外在形象。这节奏,由于上海城市竞争机制而产生。由于这快节奏,由于讲效率,这个城市乃表现为生意盎然。生意盎然,可以说是上海城市的内在形象。

想举一些事例来说明,但为列举,不作分析。

经济是上海的命脉,经济的浮沉首靠信息。上海的经济信息,一是快,二是全。商家自有信息机构与渠道,这自然不够,上海各家报纸,无论中文与西文,也无论报纸的性质各有所侧重,要必有经济版,而经济版的编辑,多为研究有素的经济学者。当时私家通讯社众多,其中专业经济的通讯社不在少数。各业竞争,靠手段,靠关系,靠经营手法,最重要的则是靠信息的快速灵通。各条具备,方能言竞争,方能一显身手。至于交易所的紧张繁忙,今日上海成立甫三年的证券交易所的景象,倒是颇为相似了。

上海是文化中心,不拟谈文化中心形成之故及其表现,只想说一点我所见的出版新闻事业的表象。历史悠久的商务印书馆,在中国文化事业上贡献极大,新知识新思想的输入,不能忘了商务之功,严复天演论》之后的几部译作,都由商务出版。商务以满腔热忱和为数可观的经济上的帮助,支持众多学人出国研究和读书及从事著述,蔡元培只是其一,仅只翻一翻香港商务影印出版的《张元济蔡元培来往书信集》(附与其他友人来往书札),就可以列举一批人。商务“日出一书”,其效率之高惊人。有了一番事业心,便能奋发有为。不要以为商务保守,拍摄第一部有声电影短片的是商务。陈原先生告诉我,中国首先用电扇的是张元济。出版机构各相竞争,各出心裁,百花齐放。福州路文化街的出现,不是偶然。即使是所谓皮包书店,区区几个人,出书速度也高得惊人。

上海大小报纸有数十家之多,各种名目的通讯社即起即落,落而复起,为上海的生气平添春色。各新闻单位之间,不竞争无以图生存。记者采访习称为跑新闻、抢新闻。不跑而坐,乃成无闻;不抢就没有独得或值得先发的新闻。报纸记者多者十余人,少者数人,每人每晚写稿总在千字左右,非如此不能过日子。报馆如战场,其紧张状态,足使今日从事新闻的年轻人惊为怪事。还有一事,报纸要早出,抢时间最为要紧。上海人没有下午看报纸的怪事,下午看日报,已是读历史材料了。今天上海的报纸,往下顺延似乎隔了几天看也无大碍,如求之于昔,这张报纸早已关门大吉。现在香港的日报,每份港币三元五角,到了下午,在报摊上则是两份不同报纸合在一起,也卖三元五角。即使如此,买的人也不多了。昔年上海望平街,天未明已是报贩云集,报纸一到,其抢发抢领之热烈高速紧张气氛,可以说是上海醒来的第一声市声。各家报纸抢赶沪宁早班第一趟列车,更是一场战斗,连总编辑也管这件事,总要提醒大家不能脱了火车的班。

竞争,效率高只是一种现象,实质则是敬业精神。上面略举新闻与出版的情况,推而广之,上海各行各业的表现亦皆如此,放眼一看,整个城市忙忙乱乱,闹闹哄哄,齐奏出一种市声。进而求其实质,正是敬业精神的表现。

老子不为天下先,已成为一部分中国人尤其官场人士处世的哲学。上海,则愿为天下先,敢为天下先。所以如此,诚然有上海所处地位的优越条件,时代的关系,租界的影响。然而,上海人的有容,敏感,勇于吸收新鲜事物,则是能够利用客观条件的必不可缺的因素。无论对于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都是如此。

我曾经在一篇论文中,列举了上海开埠之后数十年间市政创兴和先进公用设施始用的年代,文繁此处不录,其所说明,其时上海的一些先进公用设施已居于世界的前列。所举事例,其时自然只能是在租界地区所出现。租界积年开辟道路,修建桥梁,建筑码头,营造房屋,改良交通工具,改良饮水,改革照明,荒郊渐成闹市,租界当局作了许多市政管理的规定,市民从不习惯到习惯,遵守规定,市政井然有序。先进的租界刺激了落后的华界,有识之士奔走呼吁,华界奋起直追,面貌渐变。特别应予一提的,是以李平书为首的南市绅商所倡办的上海地方自治运动,开始于一九〇五年(清光绪三十一年),结束于一九一四年,发端既在全国之先,且在清廷颁诏办理地方自治之前四年,而其收效亦显著优于全国。就因为北面有两个租界,多所仿效,乃得其功。

租界之兴,华界之追,从实践中引进中国从来没有的学说与认识,市民意识逐渐得以养成和增长,这是上海社会先进于全国的关键所在。(1)地方自治运动之收宏效,华人参政运动之与日俱进,皆端赖于此。厥后,各种市民运动仍独步于全国,即以抗战胜利至一九四五年上海解放几年间为例,次数频繁,规模至大,皆多于及大于全国,尤为特殊者,舞女可以因禁舞而酿成舞潮案,集队向上海市社会局请愿,大打出手,终得胜利(一九四八年)。摊贩竟能联合一致,发起群众性的抗议行动,致使上海市政府不能不明令终止取消摊贩(一九四六年)。而一向生活比较稳定,思想较为平和的店职员,亦屡屡发为市民运动。凡此,都足以说明上海市民意识之高于全国。市民有权对有关市政举措作出自己的反应,而既经纳税,便有议政之权。

上海也曾经出现不为天下先的事。一八七六年,英商怡和洋行筑成吴淞铁路,“沪人诧为奇观,有乘专车游淞口炮台者,视为行乐之一途,以故收入甚丰”。两江总督沈葆桢本属开明派,对此力持反对,几经交涉,购回拆除,路轨运往台湾。英商建筑铁路自有一个侵犯中国主权的问题,但从中国方面来说,不是购回自办,而是拆除,亦属可悲。沈葆桢出此,是因为:“(他认为)铁路一事,虽为时势所必趋,然断不使后之人谓中国之有此,乃由江督沈葆桢而起。”(2)这只能说官场为保乌纱所采的圆滑,与上海人无涉,与市民意识日增的上海市民无涉。

从本文第一节和本节的叙述中,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上海之所以成其为上海,根基在人,在于逐渐具备了现代人意识的上海人。

我曾经说过,旅游者新到一个城市,除了市容,要了解这个城市的文化素质,或者说是形象,有三者可备参考:一是书店,二是博物馆,三是文化遗址的保存与维护。上海福州路文化街自然早已名实不符,而且其他闹市区的不少书店也都改换门庭,成为美食街、黄金屋之类。书店多少并不是最主要,更要看卖的什么书,丰富与否。以此衡量,这就更难说了。于是,只剩下了远望东京神田区林立的书店而兴叹,岂不可悲。上海博物馆有最好的藏品,青铜器,陶瓷,明清书画,堪称三绝,尤以青铜器为最,惜乎原馆址是个旧银行,不适保藏和展览。新馆之建,大家都寄予厚望。新馆建筑应该精美绝伦,富有特色。纽约的曼哈顿博物馆建筑雄伟,藏品之富之精,让人进去就不想走出。甚至美国一些大学的博物馆,如史丹佛,如普灵斯顿,亦至佳美。澳洲墨尔本博物馆的建筑,别出匠心,堪称当世一绝。至于文化遗址的保存,上海成绩本差,这在过去本不足奇。历史久远,越不爱惜和珍重自己的历史。更可忧者,经济大潮之中,随意拆房,伤及本不该拆的文化遗址,令人憾然。我们国家有文物保护法,而无文物立法之权,于是,规定管规定,拆除自为之。

上海这些年较注意为历史人物造铜像,本是好事,但是,如果没有一个准则,就会乱套。谁的家属捐钱就给他的先人造像,难免失去历史的本意。交通大学内塑像,光有盛宣怀,而不首及于张元济、唐文治、蔡元培,属于无章。最近才知道,上海有个名人公墓,此事甚当,但何种人入此公墓,亦应有符合历史公正的标准。凡此种种,不必多举。

谁都赞成上海应该更加繁华,前若干年上海太冷清了。但上海之失去昔日荣耀,并不单因为冷清。反过来说,要重塑上海,并不就只是恢复昔日繁华,甚而过之。繁华只是表象,要就其内在,研究上海人,研究上海现象,研究广义的上海文化,这样才能有更深层的理解,更可行的办法,收更佳的效果。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原载《上海文化》一九九四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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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见前举拙文《市民意识与上海社会》。

(2) 以上两引均见伯熙编《老上海》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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