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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吴雨僧先生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说是“想起了”,并非日常完全置诸脑后,而是近来写《重读〈柳如是别传〉忆陈寅恪先生》文,翻检寅恪先生诗作颇多寄怀雨僧先生和与雨僧先生唱和之诗,再查寅恪先生一生事迹,和雨僧先生多有关系。今天的青年,恐怕多已不知吴雨僧先生为何人。甚至在文学界,知道雨僧先生的人,恐亦不多。其实,雨僧先生毕竟是要生活的。且雨僧先生的乐道之心,敬业之诚,确应永为世法。陈吴二先生所见相同。

说是“想起了”,并非日常完全置诸脑后,而是近来写《重读〈柳如是别传〉忆陈寅恪先生》文,翻检寅恪先生诗作颇多寄怀雨僧先生和与雨僧先生唱和之诗,再查寅恪先生一生事迹,和雨僧先生多有关系。两先生称为知己,怀念所及,感从中来。

今天的青年,恐怕多已不知吴雨僧先生为何人。甚至在文学界,知道雨僧先生的人,恐亦不多。知道的人,也似乎多已淡忘了他。日常阅读报刊文字甚少,只忆前数年《人民日报》有一短文,谈先生对于在大学里建立外国文学教学与研究的建设之功不可没。其实,先生贡献远不只此。只此一点,说明先生确乎似成被历史遗忘了的人。

先生名宓,陕西泾阳人。一九一八年留学美国,后复遍游欧美各国。生前历任东南大学、东北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燕京大学、武汉大学、西南师范学院等校外文系教授,其中以任清华大学教授时间最长。

我从雨僧先生受业时间只有一年。一九四四年,先生离开西南联大,应聘到燕京大学外文系任教,我选修了先生的《西洋文学史》一课。此后偶尔尚去请益,但接触并不多。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先生一度任教武汉大学。全国解放以前,传闻先生曾萌削发入山之意。不知怎么的,去了重庆的西南师范学院。又不知怎么的,竟然放弃了他几十年执教的西洋文学,当了图书馆馆长。果如此,我想绝非他的本愿。一九七九年路经重庆,听西南师范学院一位教师说,先生是在一九七七年含冤去世的。这位教师向我历述“文革”中先生遭遇之苦,受折磨之深,令人不忍卒闻。精神肉体饱受摧残,挨过了“四人帮”的覆灭,终不免于一死。

先生长期接受西方教育,熏陶于西方文化之中,又热爱中国故有文化传统,国学根底极为深厚,诗作尤名于世,他的思想感情,无论于当世的西方和中国社会,都格格不相入。我以为,他的思想感情,或停留于西方的中世纪中(按先生课堂所教,他以为当称为“中世”,而不能称为“中世纪”,“中世”与“纪”相连为不通),或徘徊于《红楼梦》的大观园里。雨僧先生是《红楼梦》研究名家,他一生迷恋《红楼梦》,以为它是中国最好的小说,甚至是唯一的一部小说。但他不站在《红楼梦》外研究《红楼梦》,而是生活在《红楼梦》世界中,迷恋不能出。他每以妙玉自况,人或笑之。记得一次学校发工资,先生在办公室点数。事后,一位老师说,妙玉是不计身外之物的,吴先生何必如此认真。其实,雨僧先生毕竟是要生活的。但先生确实不知如何生活。思想感情既与现实相隔离,生活上亦复难以自理。先生与妻离异多年,长年是孤身一人在外生活。在成都燕京大学任教,就和我们学生同住于华阳县文庙中,不过他独居一室而已。每见他踽踽独行,对身边人与事概无所见,不时口中喃喃自语,我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感触。他不是现实社会中人。他生活得太痛苦了。四川多老鼠,人皆不以为异。一次我入厕,是夜停电,朦胧难辨周围,忽闻有人声,连呼“打死它,打死它”,声带恐惧之情,我听出是先生声音,告诉他不要怕。先生说:“太可怕了!”

先生的思想感情难以令人理解,其痛苦便深不能去。他早年出于同情而爱上了毛彦文,这是先生所说的柏拉图式的恋爱,俗人不能理解。孰知毛后嫁给了年龄相差三十三岁的国务总理熊希龄(秉三),此事大伤先生之心,更感孤独。先生的学生、剧作家李健吾,以此事写成话剧《新学究》,从而嘲讽之。先生确乎有新学究之气,但我以为做此事有失忠厚之道,更非学生所应为。一九四六年,在上海我偶对李健吾先生言及此意,李先生仍不无自得,说他很了解雨僧先生,甚至说:“我把他写活了。”嘲弄老师的痛苦,实在是并不了解老师。

先生与梅光迪、胡光骕诸先生创《学衡》杂志,以《学衡》派名于世,其反对白话文与新文学,成了文学史上一桩大公案。我们不能为贤者讳,《学衡》派在文学主张上确有守旧之处,然不能以此为一人及同侪诸人一生功过定论。梅光迪、胡先骕诸先生皆各有所长和贡献,雨僧先生亦然。且雨僧先生的乐道之心,敬业之诚,确应永为世法。

于西洋文学,先生有极深造诣。先生讲《西洋文学史》,从头到尾,以英语讲述,熟极而透。记得他对《浮士德》,赞赏备至,一提起靡菲斯特,其深恶痛绝之情,溢于言表。盖先生以今世多靡菲斯特,甚至皆靡菲斯特也。先生生平写格律诗最多,诗学功底甚深,平生寄怀多在诗中。茅盾《回忆录》曾说,《子夜》出,第一篇评论《子夜》且予以甚高评价之作,出于先生(当然是用文言写的)。此事大出茅盾意料,我们这些后辈自然更没有想到。受教于先生之时,从未闻先生对新文学及白话文有所议论,平时言谈,从未说到当年《学衡》与新文学界的争论,也从未听他说起曾为文推荐《子夜》。我想,先生绝非改变了初衷,可能是以为此皆过去之事,不在他的意中了。只是在讲述中推崇白璧德,使我想起了鲁迅当年讽刺“白璧德的高足”事。尽管鲁迅所指非先生,而先生确为白璧德高足。

先生研究《红》学,学生皆极仰慕。记得一次他对全校作学术演讲,题目是谈《红楼梦》的回目。所着意讲的,是对对子之学。哪些回目对子好,哪些差,娓娓而谈,回目背得烂熟,皆信口而出,无一纸笔记。对对子是一项今天听来似无用处的旧套,其实,先生深意如同其挚友陈寅恪先生所主张,对对子是测验中国语文基本功的最好之法,寅恪先生曾在《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中有长篇评论。那是在一九三三年,陈寅恪先生为清华大学拟定招生国文试题,题中有以“孙行者”为题命对。一时群情大哗,寅恪先生乃致书刘文典(叔雅)先生论其用意。寅恪先生意中最佳之对为“胡适之”。“盖猢猕乃猿猴,而‘行者’与‘适之’意义音韵皆可相对”。寅恪先生此对原有所本,他说:“苏东坡诗有‘前生恐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一联,‘韩卢’为犬名(1),‘行’与‘退’皆步履进退之词,‘者’与‘之’俱为虚字。东坡此联可称极中国对仗文学之能事。”于此,可见对对子是颇有学问之事。陈吴二先生所见相同。

雨僧先生为我国学术界立的第一功劳,我以为应推雨僧先生推荐寅恪先生出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一九二五年,清华学校创办国学研究院,雨僧先生为研究院主任,力荐寅恪先生任教(翌年到校。外传系梁启超所荐,误)。《吴宓文集》有如下一段文字:“宓于民国八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寅恪先生初上讲坛,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三先生并称为四大导师,自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三〇年国学研究院停办,五年之间,诸导师为中国文史之学培养了数十位卓有贡献的知名学者,此为世所公认。雨僧先生于一九二七年离研究院主任职,而其识人推荐之力和担任主任折冲樽俎之功,是中国学术界所不可忘的。

陈吴两先生相交逾五十年,切磋学问,至于晚年,寅恪先生之诗作多有散佚,多赖雨僧先生录存保留。雨僧先生对寅恪先生诗作了解最深,每有批注,能得其神。学人之风,君子之德,后学皆引为楷模。

寅恪先生以一代大师在“文革”中折磨至死,雨僧先生思想感情本不合于今世,被迫废其所学,管理图书,其痛苦可想而知。我为两先生泣,为中国学术泣。

雨僧先生赠寅恪先生诗甚多,仅录两首以见二先生相知之深:

经年瀛海盼音尘,握手犹思异国春。

独步羡君成绝学,低头愧我逐庸人。

冲天逸鹤依云表,堕溷残英怨水滨。

灿灿池荷开正好,名园合与寄吟身。

(《吴宓诗集》卷七《京国集》,作于一九二六年)

己卯(一九三九年)端阳饯别陈寅恪兄赴英讲学

国伤哀郢已千年,内美修能等弃捐。

泽畔行吟犹楚地,云中飞祸尽胡天。

朱颜明烛依依泪,乱世衰身渺渺缘。

辽海传经非左计,蛰居愁与俗周旋。

(见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

匆写此文毕,瘦骨嶙峋,光头少发,终年着长袍,孑然一身的“古人”吴雨僧先生,如在眼前,一个不容于时、不合于世的孤苦学者。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三日

(原载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六日《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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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战国策·齐策》及《史记·范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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