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雨僧先生

吴雨僧先生是世间理想主义者的代表，然而他是一个最实际的人。他的实际在他处理一切日常事务的精细不苟，他的理想在绝对不肯随俗以徇人。他卓然在这个虚伪狡滑的社会中，独往独来立竿见影！因此他受尽一切庸俗人的讥评。这些庸俗人包括了许多聪明的学者文人之类。这些讥评嘲笑，有时也刺激了他。不是因为他不能超脱在这些讥嘲以外，而是因为他有一种天赋的热肠，和力学救世的诚恳，使得他有时失望愤怒。但这样，却更容易被聪明人利用来作讥嘲的资料了！在这一点上从正面和反面互看，我们不能说他是理想的或实际的。他所最受益的老师是美国的白璧德。白璧德是人文主义的。我想这样去看吴先生或者不至差得太远。至于加在他身上的讥嘲，不用说，无宁是他的荣耀！

他少年原是清华学校学生，由此渡美读书。除了一小段时光在东南大学教书以外，他的光阴差不多完全在清华教授。他对于西洋文学的造诣，即使讥嘲他的人也无法否认。这一切，人所共识，我不想谈。

他不论写信，写文章，皆是密行细楷。凡涂抹处，皆涂抹得方方正正。（我颇受他的熏染，但作得没有他仔细持久）凡添注处，皆用红墨水钩线。他写信，信纸第一行盖一朱文名印“吴宓”，最后一行也盖这名印。信封上又盖这一印。这些都是端端正正的。他和人约定时间，或说定数字，从来没有违过约。如若要改动，他必事先通知。往往为通知朋友，用去极多的时间和手续。他如若要人作一事，对于别人可能的不便，皆事先想到。他说出来，都极其委婉。但在他认为义有不可的时候，即使当着最熟的朋友，他也会红了脸捶桌子。这一切，我在二十年中，从来不曾看见他移动过。这是他“实际”和“理想”的微微具体。无论何人无法不佩服他的“贞”和“笃”！

他今年五十一岁了。回顾他这五十一年的人生历程，实在是一首写不尽的纯洁芳冽悲痛激昂茹忍澈悟的好诗！这诗不用文字写，而是用一步一步实践生活去写的。他不欺人，不自欺。为了哲学的修养，为了文学的涵咏，为了恋爱的实证，为了道德的陶熔，（不是世俗的道德！）无一时，无一处，他不是用自己的心血凝染的。像这样秉其所信，特立独行的悫诚君子，以我所交尚无其比。

他和我一样，长了满脸桀骜不驯的胡子。然而他的一对静穆眼睛却比我深渊光采（彩）。他的语声在平时极中和而有条理；激昂时则偶有一二高亢之声。这时他的静穆眼光中，炯炯地发出勃郁的神采。

当叔孙通在汉高帝面前走红，那鲁两生是很寂寞的。当王仲翁贵为“光禄大夫给事中”之时，也曾抵面嘲笑过老朋友萧望之，“不肯录录反抱关为”的。这些故事，恐怕吴先生要笑我说了无聊。他爱读石头记。他在这部书中，曾经流着泪领悟了人生。我想如若说他现在对于宝钗、黛玉、王熙凤，都更有了悲悯平等的了解，他或者微笑不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