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沦陷时期的嘉业藏书楼

李性忠

【摘要】有关南浔嘉业藏书楼在日本人占领期间的命运，有种种传说，文章通过对嘉业藏书楼留存档案的深入挖掘和分析，结合新披露的史料，对历史真相作一探讨。

【关键词】嘉业藏书楼;藏书史;

1937年11月19日，日军十八师团侵入南浔镇，南浔沦陷。[1]关于沦陷时期嘉业藏书楼的命运，有种种传说:一曰得益于楼主刘承干的日本友人松崎鹤雄的关照;二曰溥仪赏赐的“九龙金匾”镇住了日伪人员，他们肃立脱帽，不敢胡作非为;三曰嘉业堂事先将藏书的首册或末册转移到南浔镇上的刘氏另一处住宅的阁楼上，造成楼中藏书残缺不全的假象，骗过了日本人。历史的真相到底如何?本文根据嘉业藏书楼留存档案及有关资料，作一探讨。

一

1924年底嘉业藏书楼落成时，聘有“职员四人，工友四人”。[2]南浔沦陷前夕，曾有过一次户口登记，根据留存档案的记录，当时有职员5人，工友5人。户主施维蕃(韵秋)，40岁，江苏海门人，已居住13年。同事有:崔聿成(叔荣)，38岁，江苏吴江人，居住13年;张凤翔(仲翱)，25岁，江苏海门人，居住6年;梁体泉(沅左)，48岁;沈锟，66岁，浙江崇德人，居住13年。工友分别是:褚和尚，32岁，浙江吴兴人，居住2年;黄祥林，52岁，浙江吴兴人，居住8年;黄元春，35岁，浙江吴兴人，居住13年;丁金宝，38岁，浙江吴兴人，居住1年;顾阿金，53岁，江苏吴江人，居住2年。所谓居住的年份就是在嘉业藏书楼工作的年份。此外，住在楼内的还有从事嘉业堂自印书的刻友、印友，其中有呼宗华、王存葵、顾克武、蔡绍祥、沈文良。[3]

“八一三”淞沪之战爆发后，日本飞机经常到南浔上空侦察，轰炸扫射;11月12日，来自平望的声声炮火使南浔居民惊惶失措，纷纷逃避乡里;日军占领南浔后，“见人就杀，见屋就烧，被害有400余人，沿街电线杆上挂满人头，全镇烧毁房屋4993间。”[4]混乱之中，顾克武、蔡绍祥遭日军枪杀，施韵秋率书楼人员加入难民行列，但安排了褚和尚、顾阿金留守书楼。逃难中，施韵秋时刻以书楼为念，在一个夜晚冒险从书楼和小莲庄抢救出一批书和书箱，最后转移到乌镇暂存。1937年底，镇上稍为安定，施韵秋即安排人员轮流回书楼值班。1938年2月，暂存乌镇的书和书箱运回书楼和小莲庄，全体人员也回到南浔。

日军侵华罪恶滔天，对我国文化和藏书事业的摧残也罄竹难书。例如:在浙江，毗邻湖州的嘉兴图书馆馆藏元刻1部29册、明刻177部2759册、稿本22种377册、抄本38种122册被日寇汉奸全部劫盗;[5]与嘉业藏书楼同属湖州的长兴金涛的花近楼，藏书10万余卷，毁于日军之手;[6]南浔镇上与嘉业藏书楼咫尺之遥的张氏适园被毁，几成一片废墟;而宁波天一阁珍藏历经千辛万苦，辗转鄞县范氏墓庄、丽水龙泉等地，才得以保全。相比之下，南浔嘉业藏书楼幸免于难不能不说是个异数。

二

在嘉业藏书楼留存的档案中，抄录有多张日伪时期“保护”书楼及其藏书的布告。[7]

(1)猥リ二侵入スル者ハ軍法二依リ処罪ス日本军暂管军特务部

(擅自侵入者照军法惩罪。)

(2)此ノ家ハ良民ノ住居工付キ家人以外ノ者ハ本鎮警備隧ノ許可無ケシテ猥二出入スル事ヲ禁ス南浔警备队长庄司正(印)

(此家系良民，除主人及家人以外，未经本镇警备队许可，严禁外人出入。)

(3)憲兵隧ノ許可ナケ搬出及出入スルモノハ軍律二依リ厳罰二処ス昭和十三年月日大日本帝国宪兵队(大日本帝国宪兵队之印)

(未经宪兵队许可，搬出货物及出入者，依军律严加惩处。)

(4)无宪兵队的许可搬出货物并出入者依照军律处严罚昭和十三年四月日湖州宪兵分队(湖州宪兵分队之印)

(5)将校引□□外军独见学最禁南浔警备队长铃木中尉(南浔警备队长铃木中尉印)

(须少尉以上带领，严禁单独参观)

以上5张布告抄录的日期为1938年10月10日，其中除第4张为中文外，其他的原文皆为日文。

(6)告示该藏书楼禁止游览并不得任意取阅图书，违者严罚。大日本陆军杭州特务机关南浔事务所(印)昭和十五年十月日

该条抄录于1940年10月14日，并注明告示是由日军来楼在大门上粘贴的。

(7)浙江省吴兴县保安大队派驻南浔指挥部布告(字第廿六号)

为布告事查刘家花园藏书楼案椟累累，藏书甚富，名教人士宜保存国粹，以博参览，倘有擅自窃运，不惟暴殄精华，仰且有失斯文。一经查觉，或被告发，定予究办不贷。切切此布。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九月廿九日指挥伍志才副指挥詹森

此告示是书楼向保安队要求来的，悬于藜光阁;藜光阁系进二楼的必经之处，悬于此处大概意在保护楼上的所有藏书吧。

(8)吴兴县政府民字第一五五四号训令，内开:“案奉浙江省政府密字第三○号训令，内开:‘兹楼该县刘绅承干自沪来函，略以夙耽缥缃，寄情铅椠，于故乡南浔镇筑有嘉业藏书楼，积四十年之搜求，典籍甚富。曩昔友军抵浔，亦以文化所萃，揭示保护。近闻有人假借名义，意图私自移运，诚虑插架盈箱一旦散佚，则于乡邦文献，国家文化，损失甚巨，请求饬令所属官署严密保护等语。事关保存国粹，自当照办。合行令仰该县长转饬该管警察局严禁移运，随时保护为要。此令’等因。奉此自应遵办。除分令外，合行令仰遵照，对于嘉业藏书楼藏书严禁移运随时保护并将办理情形具报为要。此令”等因。奉此，除令知该管保甲长随时注意，加以保护，并严禁私运外，合再出示布告，对于此种藏书毋得稍涉觊觎，私行移运，以重文献。仰各一体遵照为要。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十月廿九日区长吉佑民

此布告由区公所交来，亦悬于藜光阁。

(9)吴兴县南浔警察所示，案查嘉业藏书楼所藏书籍系刘氏经数十年苦心搜罗而成，志在保存国粹，嘉惠士林，自应刻意保护。近有不肖之徒，假借名义，私图搬运，实属不法，如经查觉，定予严惩。仰毋玩法，切切此示。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十月廿四日所长钱云轩

此条抄录于1943年10月24日。

(10)陆军第一师步兵第二团团本部告谕(法字第贰号)为晓谕事照得小莲庄藏书楼为刘氏费数十年之苦心，搜罗古今书籍，荟萃一室，致有今日之插架盈箱，琳琅满目，不特嘉惠士林，仰且保存文粹，攸关国家文化甚深且钜。乃闻近有不肖之徒，时存觊觎，意图搬运，辱没斯文，有干法纪。本团长有鉴于斯，岂能缄默，为特恺切晓谕，嗣凡军民人等，一概不得任意借阅，以防散佚而保国粹。如敢有违，严惩不贷，切切此谕。中华民国三十三年七月十三日

告谕1944年7月14日由驻镇步兵第二团送来。

三

日本侵略者真的对嘉业藏书楼大发慈悲之心，予以保护吗?其实，布告背后有玄机。前几份布告，说明日本人对嘉业藏书楼虎视眈眈，正策划着阴谋，妄图独占独吞之;后几份布告，似与刘承干1942年的一次售书纠葛有关，意在阻止张叔平从南浔运走藏书。

(1)南浔沦陷后，日本侵略者已视嘉业藏书楼为囊中物。他们将书楼四栅小河钉断，威逼书楼管理人员交出钥匙，多次闯入书楼，出言恫吓，抢书夺物。如:1940年3月20日，强夺楼藏赵之谦等名家碑帖和墓志铭数份;1941年4月16日，掠走《嘉泰吴兴志》等嘉业堂自印书9种;1941年5月8日，抢去浙江湖州府志3部(顺治、乾隆、同治刊各一部);至于桌椅等物，更不在话下，就连消防设备也不放过，统统被自治会“借走”。对此，刘承干非常不满，又无可奈何，“近日又有军人至敝楼取去碑帖数种，彼久已视为囊中物，何尝有公理之可言耶?”[8]

(2)妄图以设立图书馆为名，劫夺藏书。日本“军部因保卫此宗藏书太觉麻烦，故拟劝书主人捐出，设一图书馆……不日即有人与刘君开谈。”[9]松崎鹤雄在给罗振玉、王季烈的信中也透露，日本人准备将南浔嘉业藏书没收，移运杭州。[10]或是由汪伪政权买收，“开图书馆以嘉惠学人。”[11]

(3)软硬兼施，收购楼藏，制造第二个皕宋楼事件。满铁大连图书馆、上海东亚同文书院都觊觎嘉业藏书楼的藏书，满铁出价40万，并于1940年初计划派员到南浔实地查看;同文有军方做靠山，在交涉过程中不惜对刘承干诉诸暴力。也许正是由于日方两个机构的“自相残杀”，收购之举最终不了了之，使嘉业藏书楼最终得以在夹缝中生存下来。

(4)日本人将会使嘉业堂书去楼空，精明的书商、蟫隐庐主、罗振玉之弟罗振常甚至从中觅得了商机，“嘉业全部售出以后，其邺架必不任其空，如另购应用之藉，以备检查，以课哲嗣，此实意中之事。”他希望友人“介绍此项生意，让与蟫隐承办，价目必不视他家为昂”。[12]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沦陷时期的嘉业藏书楼，实在是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5)1942年秋，刘承干曾与张叔平订立合同，将沪寓及南浔嘉业藏书楼的全部藏书13.2万册以中储券200万元让售，其中沪寓书籍作价160万元，南浔藏书楼书籍作价40万元，合同中还明确规定，“南浔书籍由张氏负责设法运沪”。但后来风波迭起，一直闹到1946年。刘承干以张叔平所付支票延期，而物价飞涨，损失过重，南浔运书事又遥遥无期为由，于1942年底提出解约。张叔平反对，他以为付给刘承干的书款140万，已逾总数一半以上，而实收之书，尚未及全数(13.2万册)之半，张氏并派人至南浔，宣布嘉业藏书楼内一切书籍均已属己所有。刘承干则认为，书价并非依册数确定，其藏书精华，已归张氏，但南浔之书，既未交接，主权仍属嘉业堂。[13]正因为有这一历史背景，我们对1943年至1944年张贴在嘉业堂的布告中斥责的“不肖之徒”之所指就不难理解了，所谓“假借名义，私图搬运，实属不法”，所谓“意图搬运，辱没斯文，有干法纪”，都是针对张叔平的。刘承干以满清遗老自居，有一批亲日分子乃至汉奸的朋友毫不奇怪。据其日记记载，为助朱祖谋遗孀解生活之困，他曾托褚民谊并经过梁鸿志，让汪精卫个人出资，购买了朱氏的《缰邨丛书》。[14]湖州沦陷后，担任吴兴县自治委员会委员的莫叔未也与刘承干相识。[15]他通过各种关系，让当地当权者阻止张叔平擅自取运留在南浔的嘉业堂藏书，是完全有可能的。

四

1924年南浔嘉业藏书楼落成后，已定居沪上的刘承干每年都会携眷回故乡在楼中小住。南浔沦陷后，刘承干有故园而不得归，楼中一切交由施韵秋管理。施韵秋1924年即来楼工作，忠于职守，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为保护书楼及藏书作出了努力。

(1)南浔沦陷前夕，日军飞机常常飞临南浔上空，为了防止书楼万一被炸后藏书灰飞烟灭的惨剧发生，施韵秋将楼中多种珍藏的首册或末册装进百余只麻袋里，秘密转移到刘承干在南浔镇南西街203号住宅的阁楼上。1951年浙江图书馆与嘉兴图书馆联合接管时，刘承干告知了此一秘密，才将这批书回归书楼，经当时清点尚有1300余册。[16]传说日本人因嘉业藏书楼的书残缺不全而对之失去兴趣，终使书楼幸免遭劫，保存下来，即是基于这一背景。

(2)南浔沦陷后，嘉业藏书楼实际上已为日本人所掌控，如何将藏书偷运到上海成了刘承干日思夜想的心病。施韵秋频繁来往于南浔和上海之间，为组织实施偷运不辞辛劳。抗战前，嘉业堂的少量精品已易主，若宋刻《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抄本《明实录》等，但绝大部分仍贮藏在书楼。当时，书楼经常将自印书装在麻袋里托开往上海的客船带沪，从未发生意外。这大概启发了刘承干，后来，南浔嘉业藏书楼的精品收藏正是利用这种方法分批偷运出去的。从1939年6月至1942年12月，共计抢救出古籍精品6万余册。

辛亥革命，新旧交替，风起云涌，为刘承干崛起藏书界提供了天时之利，1924年他将收藏的近20万册图书源源不断地从上海运回故乡;日军侵华，南浔沦陷，书楼危殆，中华民族危难之秋，刘承干又悄悄将珍藏从南浔运到上海，后来，这些书全都售于他人。刘氏藏书从上海到南浔，又从南浔到上海，三四十年间，聚散何匆匆!

注释:

[1]王克文主编.湖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湖州市志[Z].北京:昆仑出版社，1999.(1995年12月由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出版的《南浔镇志》则谓:“18日下午4时日军从震泽分2路占领南浔。”)

[2]周子美.周子美学述[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3]嘉业藏书楼杂务记录(第三册)[Z]原件存浙江图书馆档案室.

[4]王克文主编.湖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湖州市志[Z].北京:昆仑出版社，1999.

[5]崔泉森.嘉兴市图书馆百年历程[J].图书馆研究与工作》，2004，(4).

[6]乐敏，赵建民.侵华日军在浙江地区的图书文物劫掠[A].见天一阁博物馆编.天一阁文丛(第一辑)[C].宁波:宁波出版社，2004.

[7]嘉业藏书楼杂务记录(第三册)[Z].

[8]刘承干1940年4月3日致王季烈的信.见张廷银，刘应梅.嘉业堂藏书出售信函(中)[J].文献，2003，(1)

[9]罗振玉致王季烈信.见张廷银，刘应梅.嘉业堂藏书出售信函(下)[J].文献，2003，(2)

[10]松崎鹤雄2月18日致罗振玉信.见张廷银，刘应梅.嘉业堂藏书出售信函(下)[J].文献，2003，(2)

[11]松崎鹤雄致王季烈信.见张廷银，刘应梅.嘉业堂藏书出售信函(下)[J].文献，2003，(2)

[12]许汝棻10月初2致王季烈信.见张廷银，刘应梅.嘉业堂藏书出售信函(中)[J].文献，2003，(1)

[13]吴格.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聚散考略[J].台湾书目季刊，2004，(4)

[14]张廷银.嘉业堂藏书流散过程中的动态文化内容-也谈书信的文献价值[J].台湾书目季刊，2004，(4)

[15]嘉业堂杂务第三册记载:“民国二十六年一月四日。楼主来信嘱送莫叔未书三种-续通考、晋书校注、旧五代史各一部，因装一竹箱交招商局寄湖州马军巷八号。”

[16]刘承干1951年7月26日致张宗祥的信.原件存浙江图书馆

参考文献:

[1]嘉业藏书楼杂务记录(第三册)[Z].原件存浙江图书馆档案室.

[2]王克文主编.湖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湖州市志[Z].北京:昆仑出版社，1999.

[3]周子美.周子美学述[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4]张廷银，刘应梅.嘉业堂藏书出售信函(上)(中)(下)[J].文献，2002，(4)-2003(2)

[5]吴格.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聚散考略[J].台湾书目季刊，2004，(4).

[6]张廷银.嘉业堂藏书流散过程中的动态文化内容-也谈书信的文献价值[J].台湾书目季刊，2004，(4).

(作者工作单位:浙江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