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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

时间:2022-01-0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她祖上是汉人,加入满洲八旗后,依旧保留着汉族女子的一些美好特性,譬如温柔的心性,又譬如柔婉的才情。汉族女子的娇柔,融入了满清女子的明朗,是容若从其他女子身上难以寻觅到的独特。几年后,卢氏因病而终。于是,容若对卢氏的怀念,亦是到了极处。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便能看出他极致的痛楚。或许只有容若是个例外,他爱过的表妹是他的白月光,永远凄凉地照在他的心口。

一直以为,温柔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如果可以从容,谁愿意仓促奔跑;如果可以平静,谁愿意暴跳如雷;如果可以温柔,谁愿意冷面以待。温柔的女子,也总是容易被善待的,其实能够获得善待,也算是一种无声的征服。她的沉静如月色,于云卷云舒里悄然开合,守着一心的洁净,绽放一身的洁白。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容若《浣溪沙》

隐没在纳兰词里的那个女子,可想而知,那应该是个温柔纯善的女子,眉目秀美如画,娴静得像一卷画,那不是叫世人惊艳的笔墨,而是淡淡的山水流淌,不经意间,便浸润了那翩翩公子的心田。

那也一定是一位清秀雅致的女子,在她身上,只能看到属于世俗的温柔,却看不到属于世俗的燎烟。她必定玲珑剔透,如手中把玩的翡翠核桃,轻轻一转,心念便流溢出一个“巧”。

她被那位秀月青衫的词人铭记不忘是有理由的。一位才华横溢敏感细腻的词人,是无法忘记结发妻子,也无法忘记一个知音,同时也不能忘记那淡淡的温暖柔情。流年暗度,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心中沉淀下来的思念依旧弥足珍贵,从前琐碎的尘事,不管是在何时何地想起,都浸透着浓浓的相思,还有悔恨和眷恋。

这首词作,落笔于卢氏故去几年后。这时的痛苦,不是骤然失去妻子的鳏夫承受的痛苦,而是日积月累里未亡人点滴积聚起来的悲伤。死亡所带来的悲痛和怨恨,都仿佛在无声的年月里静静地散去,像拂开了水月,像抹去了落花,然而水月下澄净的青石,落花里新生的根芽,都分明清晰如昨——携手同行过的点点滴滴,清晰如昨。

那年初夏,燕双飞,草疯长,湖边的垂柳捧出一汪碧绿。这一年的初夏,比任何一年的都要美好、热烈。两情正是最浓时分,此时,就算是小小的别离,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都说小别胜新婚,短暂的离别,是更加珍惜的前兆,亦是相聚欢乐的源泉。

结束陪同皇帝的巡游回到京城中,这场小别令容若几乎来不及洗去仆仆风霜,便匆匆辞别了同僚,返回府中。临近他们的小院,他的脚步却忽然轻了下来,嘴角噙着一缕笑,细细地捕捉风中的那一缕琴音。

卢氏是一位极其富有才华和生活情趣的女子,她能诗会画,也能弹得一手好琴。这在满清闺秀里,并不多见。她祖上是汉人,加入满洲八旗后,依旧保留着汉族女子的一些美好特性,譬如温柔的心性,又譬如柔婉的才情。

汉族女子的娇柔,融入了满清女子的明朗,是容若从其他女子身上难以寻觅到的独特。此时,他驻足梨树下,侧耳聆听,一丝一缕的清澈音色,宛如静谧的流水,淡去他心间旅途的疲惫,散去他身上厚重的倦意。

琴声极美。可世间最美的事物单单依赖一个“美”是不够的,它们往往有情,做菜,写诗,以情做出来的,总是与众不同,即使原本平庸,也因情生动起来。卢氏的琴声,听在容若的双耳间,美如天籁,是因为琴声里有相思,而听琴的人,也听出了相思。

他悄悄地推开门,看见她温柔垂眸,背对着他低头抚琴。窗棂透风,细细地吹拂她鬓间青丝,她指尖的琴声像是活了,灵气十足地飞舞流动。书案上有新作的词,他伸手拿来细瞧。忽然之间,天地如斗转星移,心也随之快活无比。

隔花才歇廉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

——纳兰容若《菩萨蛮》

在他离去的时日里,并不止他一个人相思皑皑,在闺阁高楼深处,他所思念着的那个人,也在深深为情所困。她看见双飞燕,便想起自己的形只影单,双宿双栖的飞燕是那样刺目,浑不如柳枝儿,只是单单垂落。远方究竟有多远呢,身在远方的那个人又何时才能归来呢?天地那头的山色连成一线,那应该够远了吧,如果他就那里该多好啊,他还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只不过隔了山,隔了水。

女为悦己者容。如今的她,已无心梳妆,就算花团锦簇如神仙妃子,他见不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薄暮时分,独自走上楼阁,任由暮色褪去,一层一层的夜色淹没了整个碧空,这一日又算是过去了,可为什么她还要伫立在楼头,不肯离去,不愿离去,由着夜露濡湿了金缕鞋?那是因为,她还在等待啊!

相思不曾辜负,感念能够被感知,那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有什么比得过自己付出的心意能够被探寻珍重来得更欢喜呢?

有研究表明,如果盯着一个人持续看六秒,空气里便会有电流般的气体击中那个人,于是他会回过头,寻觅着方向,找到她。这很神奇,然而更神奇的是爱情里的心有灵犀,就像那一刻,仿佛有感应一般,她回过头,就看到思念了许久的夫君,正目不转睛地在身后瞧着她,眼神温柔得能溢出水。到底是矜持克制的大家闺秀,卢氏垂下头去,耳边泛起淡淡云霞,如匀了一层成色极好的胭脂。

他提笔,落墨: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

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纳兰容若《鹧鸪天·离恨》

见容若归来,分明是欢欢喜喜的,却低了头,只作是害羞。性情开朗的婢女前来打趣,也忍不住娇憨地捶打她的肩头。分明是怨恨他就这样丢下自己离去,也发誓要在他归来之后好好算账,然而等他归来,所有的怨念痴恨,却消散如云烟。女儿家的心思,就是那样奇妙,反复无常,转得比什么都快,爱也好恨也罢,唯独到了心爱的人面前,便成了一副羞答答的模样,由不得令人生怜生爱。

容若和卢氏的姻缘很短暂。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生死从来由不得人。几年后,卢氏因病而终。他续娶了官氏,又纳过几个妾室,在人生的最终也有一个红颜知己沈宛相伴在侧。

然而,那些在他生命里沉沉浮浮的女子,再也没有能如同他的结发妻子一样,带给他现世安稳的感动。就如同他说的,云淡淡,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那样的淡静与沉稳,仿佛车马声、名利声、悲喜声,尘世里所有喧嚣的声音都退散到很远很远的天涯,唯独剩下一双璧人,在静到极处的深山,聆听一片叶落的摇曳,执手一盏清灯的温暖,翩跹一叶小舟的静好。

于是,容若对卢氏的怀念,亦是到了极处。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便能看出他极致的痛楚。天地枯萎,生死衰竭,每一个琐碎的瞬间,都牢牢记住,这需要多深的眷恋,多重的爱情。

他记得春睡醒来时她坐在一侧温柔微笑的模样,记得赌书泼茶时她时而娇憨时而伶俐的样子,一点一滴,当时为何会觉得寻常呢?那是他永远回不去的过往,是他人生里最宝贵的记忆,为什么每个人都非要等到失去之后才能明白?

那样的生活,好想回去。

张爱玲有个著名的比喻: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或许只有容若是个例外,他爱过的表妹是他的白月光,永远凄凉地照在他的心口。他的妻子是他的朱砂痣,珍重地放在心底,不会干涸,不会陈旧,不会随着岁月的流淌而无踪。

也或许,是因为他终究都不曾真正拥有过她们。她们都只在他的人生路上,陪伴着他走过了一段美好而短暂的路,一起欣赏过沿途的花开花落,一起怅惘过渔舟的落日残暮,一起燃烧过诗情画意的人生。而后,她们便猝然地从他生命里离去,甚至没有一个循序淡去的程序,像夏日的暴雨一样毫无预兆。这留给他可想可念可眷恋的空间实在浩大,她们都成了他永恒的白月光和朱砂痣。

或许,这样的失去对容若来说,才是最好的。伤痛给了诗人永不枯竭的灵感,而失去圆满了他深情的专注。若三生有幸,他留下了表妹,结为神仙眷侣,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彼时,卢氏的出现,他们又该如何自处?是令容若成为一个真正薄情寡性的男子,每个人都爱,还是每个人都不爱?那样尴尬的局面,以容若温柔敏感的性情而言,必定是一场折磨。

或者他也会看淡,毕竟情到浓时情转薄,她们便成了他心里的蚊子血和饭粘子,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彼此相互怨恨和厌弃。天底下的夫妻,总是有许多如此的。不能说,容若必定会免俗。

外力不可阻挡的因素造就一段永恒的坚贞爱情,笔墨回忆里淬炼出神话,在反复眷恋怀念里忘记了曾经的伤害和悔恨,只记得她的芙蓉秋雨,记得她的赌书泼茶寻常事,如是,就足够好了。毕竟曾经真心相爱过,那样悲伤决绝的收场,总要好过在寻常琐碎里一日日地消磨炽热的爱意和温情,最终两两相厌,变成一世怨偶。

这大约是对纳兰容若,最好和最迟的安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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