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智者在太阳底下生活

理性主义是希腊哲学产生的标志。人类依赖自己的智慧来理解世界万物,热爱智慧、追求智慧的人被称为哲学家。早期自然主义哲学家的视野非常开阔,宇宙星辰、山川草木、花鸟鱼虫等自然现象都被纳入其观察范围。他们通过一窥神意来关注人类整体的命运;他们用理性辅佐证据而不是用隐喻的方式来探究自然奥秘;他们用本质还原和因果递推这两种主要方式来理解世界的构成。哲学反映了人类掌控周围环境能力的增长。

苏格拉底把哲学的目光从天上拉到人间,但并不能说苏格拉底不顾天上的法则。而且在色诺芬看来,苏格拉底恰恰是最敬神的,因为他和阿波罗神庙的女祭司一样劝导年轻人虔敬。苏格拉底认为神最喜欢的乃是最虔敬的人的祭物。他常常兴致勃勃地引用以下诗句:

按照自己的力量献祭给神圣的不朽的神明。

通俗的理解为苏格拉底教导人们做事要量力而行。如果深究苏格拉底的“虔敬”之含义,这句诗其实是在说真实展现自己的力量以匹配神明的德行。不加任何隐瞒欺骗、堂堂正正地在太阳底下生活就是希腊哲学家的共同特色。最高的德行是既包括了对善的认识也包括了实现善的力量。苏格拉底平日里所采取的生活方式都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心灵和身体,保持一种愉快而充沛的状态。他经常在清晨散步到公共场所进行体育锻炼,当市场上人逐渐多起来之后,他走到人群中间进行演讲。苏格拉底除了传授关于智慧、节制、正义和美德的知识之外,他教导青年人要成为身体健康而经得起辛劳的人。他不赞成人吃得过饱之后,又去从事无节制的劳动,但他建议人们借适度的劳动,把欢畅地吃下去的饮食尽量消化掉。智慧体现为力量的自我节制,苏格拉底认为节制是十分重要的。在法庭上有人指控苏格拉底煽动青年对政府的不满,使他们趋向于采取暴力行为。“但我以为凡运用理智,并希望能够为了同胞的利益而对他们进行指导的青年,是决不会凭借暴力行事的。”因为智慧比肆意的暴力更高级,“凡被我们强迫的人,会像我们强夺了他们东西似的那样仇恨我们,而凡被我们说服的人,会像从我们受了什么恩惠似的那样爱戴我们。”色诺芬认为苏格拉底的智慧能够克服暴力:“这样的人是决不会流血的,因为既然能够利用说服的办法使人活活地顺从,谁还会要把人置于死地呢?”^[25]

既然德尔菲神庙的神谕说苏格拉底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智慧在于认识到城邦运作的法则和培育个人的美德。这种试图让现有状态有序化的努力,和神话中宙斯之力量向雅典娜之智慧的转变完全一致。苏格拉底通过一生身体力行的实践来告诉希腊人:最幸福的生活是身体有健全的体质,心灵获得有价值的知识。放弃眼前的享受和战胜怠惰性情,通过不屈不挠的努力建立美好崇高的业绩。正如赫西阿德斯说道:

但不朽的神明却把劳力流汗安放在德行的宫殿之前。

强壮魁梧的柏拉图是典型的希腊哲学家。他特别注重身心协调对于完善生活的重要性,因为每个人的天赋有异。“是不是因为有的人身体能充分地为心灵服务,有的人身体反而阻碍心灵的发展呢?”^[26]所以我们应该从小就训练孩子使之强壮,带上孩子奔赴战场,从事各种军中勤务,锻炼坚毅的品格和独立的意志。对于较弱的妇女,也应当让她们和男子一起赤身裸体地操练,强壮的妇女也可以承担城邦的护卫工作。但是,柏拉图比起他的老师来更加强调智慧的地位,感性世界中的太阳之上还有一个理念的太阳,城邦的最高统治者是集所有智慧于一身的哲学王。柏拉图认为诡辩派的修辞术根本不是真正的智慧,因为他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完全像一个饲养野兽的人在饲养过程中了解野兽的习性和要求那样……这人在不断饲养中掌握了所有这些知识,把它叫作智慧,组成一套技艺,并用以教人。”^[27]真正的智慧不是熟悉和把握各种力量的运行规则,而是成为力量的本质与必然性相通并且引导力量。柏拉图设想了一个理念世界,思想作为现实(力量)的本质独立出来,这预示着一种二元化的哲学体系的出现。

到了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那里,世界俨然分化为本体与现象、潜在与现实的二元对立。亚里士多德重点描述了事物如何从潜在到现实的过程,潜在依赖于潜能,无潜能则无潜在。“凡褫夺了潜能的若便作为不能,则凡未发生的事情也将被认为不能发生。”^[28]所谓“能”就是自己能被作用或作用于其他事物。“潜能”意指潜在的、动变之渊源。潜能作为追求实现之力量,亚里士多德也将其分为两种,一种存在于无灵魂事物,一种存在于有灵魂事物。有理知的潜能相对无理知的潜能更高级,因为“具有理知公式的各种能力可起相对反作用,而每一无理知能力只会起一种作用”。^[29]这里亚里士多德推导出了有灵魂事物的特殊能力:“意志”或“愿望”。“当一动物于两个事情必须有所抉择时,意愿就成为决定因素而选取适合受作用的对象与适合其潜能的方式。”^[30]

独立的意志,有了自由的主动能力,意志是有能力的意志,能力是实现意志的能力。意志就是追求实现的力量。它主动地追求从潜在到现实,意欲实现自身,如果说单纯的欲望不知道自己所欲之物是什么,那么这种独立意志的欲望有了明确的目的。“甚至每一种欲望也都具有其原因;因为欲望的目的乃是深思熟虑的理智本身由以决定自己的那个东西。”^[31]在力量中,与其说欲望和理智先天地结合在一起,不如说感性和理性本来就没有分离。它追求“完全实现”——亚里士多德的ντελχεια(隐德莱希)^[32]:形式把致动因和目的因作为实现手段结合于自身,意志使存在者整体都带上了生机勃勃的“活力”,存在者自有其潜能实现的内在目的。隐德莱希作为最高的存在规定性建构了西方形而上学的基础,包括了巴门尼德的“存在者存在”和赫拉克利特的“存在者生成”的双重规定。

【注释】

[1]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93页。

[2]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875页。

[3]参阅米尔恰·伊利亚德:《神话与现实》(Myth and Reality)一书。

[4]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05页。

[5]Homer, Iliad, Vol. 2, Wordsworth Editions Ltd, 1997。

[6]参阅施瓦布:《希腊神话故事》第六章,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7]参阅施瓦布:《希腊神话故事》第十九章,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8]Homer, Iliad, Vol. 11, Wordsworth Editions Ltd, 1997.

[9]Homer, Iliad, Vol. 19, Wordsworth Editions Ltd, 1997.

[10]Homer, Iliad, Vol. 21, Wordsworth Editions Ltd, 1997.

[11]Homer, Iliad, Vol. 7, Wordsworth Editions Ltd, 1997.

[12]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98页。

[13]Homer,Iliad,Vol.7,Wordsworth Editions Ltd,1997.

[14]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第七章第二节,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15]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3页。

[16]参阅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神谱》,蒋平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17]梯利:《西方哲学史》,葛利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22页。

[18]叶秀山:《试释逻各斯》,载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

[19]荷马:《奥德修记》,杨宪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304页。

[20]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30—131页。

[21]《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6页。

[22]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00页。

[23]《巴门尼德残篇》(四),盖洛普英译,李静滢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24]《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3页。

[25]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8页。

[26]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86页。

[27]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42页。

[28]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96页。

[29]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94页。

[30]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789,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98页。

[31]《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三卷),苗力田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8页。

[32]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