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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的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

时间:2022-12-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仍回学校,学校搞成“乱捣浆”。他不管事,照讲“儒家开历史的倒车”。懂得“三机一泵”才能上讲台。魏兄根据这些,上课大加发挥,说韩非子的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而最大的“右派”是“儒家”。他“儒家”、“法家”还应付不过来。这年头,打蜂窝煤是工程。历来北煤南运,运输上大成问题。更可恶的是有意寒碜第三世界人民大众。

仍回学校,学校搞成“乱捣浆”。学生中传地下读物《少女之心》,手抄本。我看过两页,生理器官加动物世界,让人面红耳热。郑老师那次发现女生传阅,想抢。女生将两页纸塞到嘴里,嚼成纸浆,比地下工作者还老练。

魏兄改教政治,开始读点书。先捧本艾思奇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再读《马克思恩格斯著作》 (两卷集),只是书读完,也没弄清楚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最近他读法家著作。逢他上课,教室乱成越南战场,纸折的飞机满天飞,有时,粉笔头对射。他不管事,照讲“儒家开历史的倒车”。就在他转身写黑板时,粉笔头“一致对敌”,攒射到黑板上和他头上。他板脸,学生嘻笑;他气得朝地上摔黑板刷,学生更笑;他满头汗,揩汗时却又错拿了讲台上的抹布,揩出个二花脸,学生笑得前仆后仰。他慨叹: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回潮。

馒头不再钻研教学,学会两件事:向路老兄讨教安装收音机,特意跑扬声器厂“开后门”,买对低音喇叭。试音那天,让我们感受地震。还有,学剖黄鳝,说鳝鱼补血,营养好。众人都说:他想吃鳝鱼刺激生育。又听说他四处寻医访药。

路老兄调去学习“三机一泵”。拖拉机、发电机去了两机,还有一机是什么,弄不清楚。泵是水泵。懂得“三机一泵”才能上讲台。

我依旧在书堆里“打滚”。

天热起来,梧桐的阔叶中生出勺子,勺子上结梧桐籽,四颗或是五颗;风鼓叶枯,梧桐叶在树上聒噪过,飘落树下。树下读书很惬意,读《荀子》、《韩非子》,也读王安石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些是显学。

想那说话结结巴巴的韩非,精通中央集权、行政管理,简直是一等人材,原来以为他只会写寓言,哪知道他一支刀笔:或是“不期修古,不法常可” (不蹈常规,好思想);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强调中央集权);或是“法不阿贵,绳不绕曲” (有法制观念,管理一个国家必须严刑重典)。

我揣想,韩非子未入秦时一定如同乞丐:没落、潦倒。潦倒者不一定是弱者,逆境更能刺激人的心智,于是他的生命能量朝着出人头地的目标聚集,他选择了“法、术、势”的研究,颇有成就,只是偏激。

为什么秦始皇同他在学问上达成共识?往深层想,他们的境遇有相似点,秦始皇母后名声不好;在年幼时还受吕不韦的层层挟制,他聚集的生命能量要找到宣泄口。学问上和生活境遇方面的共同点决定他们思维偏激或行为偏激。我的天,这一“偏”一“激”会让多少人头落地?头都要砍下来,还允许嘴巴说话?

魏兄为了上好课,先向苏老师讨教,苏老师说:“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你的事我不敢沾边。”魏兄就向我讨教。我对韩非子生平略作介绍,告诉他,韩非子后来被杀了。他问为什么,我说韩非子不擅言辞,说话结巴,又被李斯进谗言。魏兄根据这些,上课大加发挥,说韩非子的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学生问为什么。他说:韩结巴说不出话时犯急,着急时睁大眼睛,所以眼大。魏兄总能出奇制胜。但细一想,不能说没道理:韩非子为什么说话结巴?因为他思维敏捷,要说的话一齐堵在嗓子眼里,能不结巴?

现在呀,批儒家、赞法家,对其他家也统统“划线”。提倡“刑名之术”的申不害之徒被说成法家的同盟军;管仲之类的“农家”,自然也是历史“左派”。我读过的庄子、惠施,还有鼓吹“白马非马”、“离坚白”的公孙龙之流,大概划归中间派。而最大的“右派”是“儒家”。为什么对儒家恨之入骨?大有文章,大有文章。

除了读书,结婚一事也要未雨绸缪。

这天,满子兴冲冲来,说有立功受奖的机会:经冬不拉“说项”,满子的爹同意接纳我,并有任务——打蜂窝煤,想见识我的好劳力。我当即反驳:难道看中的只是我的好劳力?满子道歉,赐一吻。一个人打不成蜂窝煤,还要找人。找路老兄?他历来只会纸上谈兵,对“三机一泵”尚且不感兴趣,找他?无异于让牛顿卖苦力。馒头上不得阵,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是剖鳝鱼。魏兄?他“儒家”、“法家”还应付不过来。只好舍近求远,叫上宁哥和眯子。

星期天,正是打煤好时节。

这年头,打蜂窝煤是工程。首先,买煤难。历来北煤南运,运输上大成问题。煤运到,煤栈外排长队,凭粮证供应,耙头、扁担、箢箕、箩筐,再出动板车、三轮车或肩挑手提,才能将煤买回来。跟着要筛煤。筛出的煤矸石,扔掉。若是块煤,要锤碎。然后要和上黄泥。黄泥分配要均匀,才有黏合力。煤和好,使用煤模,手砸脚蹬,让成型的蜂窝煤在阳光下暴晒,晒干后,还要收藏,小心叠放。

我们在煤里打滚,除了眼窝,没一个地方不是煤泥。

宁哥了解经济动态,说最近生活用煤会供应紧张。说来话长,邓小平在中央已有发言权,他的施政方针是抓整顿,沉下心来搞建设。搞起建设,各行各业离不开燃煤,运煤的车皮紧缺,能买到煤,已是特大的幸运。未来的岳父大人听这一说,乐得拈须,连声说:老夫有先见之明。眯子在单位懒得像条虫,这次他不敢怠慢,也挪手动脚,但空话多。先骂虾妹成了假洋鬼子,去了美国后说话洋腔洋调:“再见”说“拜拜”,“聚会”说“拍递”。更可恶的是有意寒碜第三世界人民大众。

“叫我注意健康,随时调节房间的温度,不得高于摄氏二十五度,也不得低于二十度;去她的,我拿什么调?调我的口味。”眯子骂。

“也是,也是,我们哪有空调。”我说。

“又让我给她寄块搓衣板,说是极好的古董兼工艺品。去她的,是想炫耀美国有洗衣机。”眯子说。

“是气人。干脆,给她寄个红漆马桶,国粹,学名混元金斗,兼有象征意义,讥他美国是‘红漆马桶外面光。”我说。

“莫笑话人家,落后就是落后,邓小平说过:落后就要挨打。”宁哥说。

准岳父大人插言:“人家烧什么?”

我说:“液化气。接管道。我们这边用罐子装,只供应高干。”

准岳父说:“比烧蜂窝煤方便,不用出煤灰。”

唉,岂止免去出煤灰的麻烦,至少,不至累得我们黑汗水流。

累归累,暗自庆幸。庆幸当晚没有下雨,若遇狂风暴雨涤荡污泥浊水,蜂窝煤化黑水,准岳父会急得中风;也庆幸我的表现获得准岳父认可:好劳力,做得吃得,饭量吓人。

有他的默许,我同满子将于年底成婚。

年内成婚,我也想哪,但住房呢?现在住的大统间再作空间分割,路老兄的电烙铁、万用电表哪里摆?他如果只能睡墙角,会阉了我。再说,住“隔离室”太无隐私保证,我们好几次在半夜听到海音低泣,有时是号哭,有次两人吵得凶,好像牵涉到老熊送来的电扇;后来听到馒头哀求,声音软得像糯米糍粑。

海音只是晚上哭,但一到白天精神抖擞。她的精力倾泻在教育事业上。

书难教。学生越来越难管教。郑老师仍是年级组长,要求我们经常去家访,嘱咐我:班上的彭建中家必访。这个彭建中,又懒又倔:懒得什么作业也不交;倔得哪个都敢顶。前几天就骂郑老师是老陀螺。

郊区的夜晚并不冷清,有狗叫,有打牌的喊叫声。我推开彭家掩着的门,一桌人在牌战,打骨牌,或叫“推牌九”,电灯拉得下,灯泡离桌面不到一尺,对面坐着彭建中的父亲,是输家,头上顶板凳,受罚。我说明来意,他们仍在码碑、摸牌,并不“休战”,只好等。等到一局结束,彭家长起身,我以为可以谈了,其实他只是尿急,踅进屋角,对着尿桶,响亮地拉泡尿,对我说:“老师呀,现在社会上批林批孔,我家里只批建中这小畜生。板子本姓竹,不打书不熟。他这号人,认打;只管打,打过,我出师傅钱。”话没讲完,那边催他上牌桌。牌战继续,他又顶板凳。

海音遇上麻烦。她事事好胜,对于学生早恋,管得特别严,看不得男女同学牵手。一旦发现,严惩不贷。偏偏她的班出俊男也出靓女,干柴烈火,硝烟滚滚。老熊的女儿熊莉,漂亮,岂止招蜂惹蝶,直升飞机也引得动。擒贼擒王,当然拿熊莉开刀。熊莉何等乖巧,表面上百依百顺,背地里送海音一个外号:修女。海音接到谍报,气得发抖。

河南出一个“马振抚公社中学学生自杀事件”,当作文件发下来,全国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复辟、回潮”,教师又如惊弓之鸟

风头火势上我“顶风作案”,彭建中上课捣乱被我罚站,他扭起脖子不服,竟骂娘。娘哪容侵犯,我又犯下“手不稳”的毛病,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给他一巴掌,他捂着脸,哭回家。不等下课,我已向党支部作检查。廖书记说:“你呀,什么时候能冷静行事?”我正虔诚地接受批评教育,只见彭建中的父亲雷急火急赶来。我想:糟了。廖书记警告我,咬紧牙关,紧闭嘴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端上教师饭碗?老彭逼过来,喝过酒,醉眼血红,抢上前,握牢我的手说:“老师呀,你打得好!”又对廖书记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打,不知义。批林批孔批老师,还有什么王法?老师上得神龛子的,批老师就是缺教养。”此一番话听得廖书记目瞪口呆,反要问:“老彭,你是不是喝多了?”老彭说:“历来的古训是‘骂人掉下巴,骂娘打嘴巴’,今晚,我还要他抽自己的嘴巴,脸不现红,算我教子无方。”送走老彭,郑老师说:“你算是躲过了一遭。”我如一觉醒来,长久地回味老彭同我握手,那双手粗糙,白天让锉刀磨得手掌起茧,晚上让骨牌磨得手指起茧,但传送真诚。廖书记说:“息事宁人,莫再出个娄子,哪个都保不了。”

仍是出娄子,这次出在海音身上。她班上的熊莉小姐作风出位,大白天同一位男生在工厂围墙边搂抱,互“啃”,让巡逻的抓到,送到学校,围观的不少。郑老师说:“出了这样的事,这个班不能评优秀班级。”海音听罢,牙一咬,当即通知家长。老熊赶到,发现已被众人目光包围,只想早些突围;给女儿一耳光,拖着就走。海音说:“慢走,事情还没有讲清楚。”老熊说:“让她回家写检查。”海音说:“带回家莫再送来,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汤。”熊莉辩白:“我们除了亲嘴,什么也没做。”一旁有人说:“还做,做大肚子才叫做?”又有人说:“有娘生,没娘教。”气得老熊磨牙。过了一礼拜,老熊送女上学。熊莉若无其事,当着众人面向男生送媚眼,老熊却低声下气。海音坚持说检查不深刻,不让进教室。老熊按捺不住,恶狠狠地问:“收不收?”海音脸冷声冷:“不能收。”老熊说:“你这号老师,一点无产阶级感情也没有,你知道学生背地里叫你什么?修女!”海音气得脸发白,牙齿缝里吐出:“无耻!下流!”老熊拉着女儿走了。

第二天一早,学校闹翻天,大字报栏前人头打架。十几张大字报,通栏标题是《且看修女是如何复辟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先定性,说“修女”就是搞修正主义的女人;继而揭发海音对学生管、卡、压;再揭露海音私心大发作,结婚时让家长送礼,送啤酒,送电扇。落款是革命工人熊某。举校轰动。曾被海音批评过的早恋学生“革命豪情大放送”,大叫大嚷:“修女挨批啰!”

魏兄阴阳怪气,说:“不是班级管理的模范么?没想到好小利。”

苏老师说:“海音是这号人?她不是事事标榜一身清白?革命工人惹不起,自认倒霉吧。”

路老兄冲我说:“咳咳,师道尊严成了师道可怜。”

我说:“你听过《颠倒歌》吗?”

他问:“如何唱?”

我告诉他:“出门口,往右走,前面看到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石头,反被石头咬一口。”

哎,想不到海音“被石头咬一口”。

正议论,海音闻讯赶来,见到大字报,惊得脸走形。就有同熊莉要好的男生骂她,冲她扔石子、泥块。她先是保持赵一曼江姐一般的矜持:昂首挺胸、紧握拳头、怒目圆睁。但突然一块香蕉皮砸在她脸上,男生大吼:“修女”吃香蕉啊!海音忍受这样的羞辱,仍钉在那里,但两行泪水已淌出。我大吼一声:“搞什么鬼!”路老兄也劝阻学生。也可能学生知道我有摔跤的本领,那些调皮捣蛋的家伙对我向来敬畏,于是不再起哄。我们将海音护送回家。

过了一阵,馒头气急败坏,找路老兄同我,说海音痛哭,不想活,家中的电扇、啤酒瓶砸得稀里哗啦、乒乒乓乓。馒头说:“再看到那批大字报,海音会疯。”路老兄当仁不让,马上出面找熊莉,拿出珍藏的巧克力,喂甜那张嘴。由我出面,找到同熊莉往来密切的男生,大道理、小道理、歪道理讲一箩筐。第二天,熊莉找到我们,说只要让她读书,就撕走大字报。廖书记出面,将熊莉调换班级,大字报被撕下。

只几天,海音憔悴了十岁。廖书记照顾她,安排她管理图书。她隐退了。每天一早,幽灵一样闪进图书室,静悄悄地开门,然后躲在角落看书;没人借书,图书室安静,蜘蛛结网的声音也听得到;未到下班,她早锁上门,绕开众人,回家。有时会同馒头吵架,但逢开吵,必开收音机,让音乐声盖过女一嘴、男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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