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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鲍耶陀夫纪事

时间:2022-12-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据说它曾是已故作家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格里鲍耶陀夫姑母的财产,因此而得名。我倒仿佛记得,格里鲍耶陀夫根本就没有什么当房主的姑母……“昨天我在格里鲍耶陀夫挤了两个小时呢。”莫作协把机关安置在格里鲍耶陀夫,真是再好不过、再舒适不过了。莫斯科的老住户谁不记得大名鼎鼎的格里鲍耶陀夫餐厅!

在一座花园深处的环形林荫道旁,坐落着一幢奶油色的古老的两层楼房。花园已经凋敝,在它和环行路之间隔上了一圈雕花的铁栅栏。楼房前有一块铺了沥青的不大的场地,冬天这里总是隆起一个雪堆,上面插着铁锹,到了夏天,场地上支起帆布篷,这里就成了夏季餐厅最惬意的一角。

这幢楼房名叫“格里鲍耶陀夫之家”。据说它曾是已故作家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格里鲍耶陀夫姑母的财产,因此而得名。房子究竟是否属于她,我们并不确知。我倒仿佛记得,格里鲍耶陀夫根本就没有什么当房主的姑母……不过大家就是这样叫它。尤有甚者,一位莫斯科的谎言家还对人说,就在二楼那个带圆柱的圆形大厅里,这位姑母曾仰卧在沙发上听大名鼎鼎的作家侄儿为她朗读《聪明误》里的章节。也许真有这么回事,鬼才知道,不过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幢楼房现在的主人是“莫作协”,就是不幸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别尔利奥兹去牧首塘之前所领导的那个单位。大家跟着莫作协的会员叫顺了口,都把这座楼房简单地叫作“格里鲍耶陀夫”,而没有人再称呼它“格里鲍耶陀夫之家”。“昨天我在格里鲍耶陀夫挤了两个小时呢。”“怎么样了?”“弄到一张去雅尔塔[2]的,期限一个月。”“你真行!”或者:“你去找别尔利奥兹吧,今天下午他在格里鲍耶陀夫,四点到五点接待……”诸如此类。

莫作协把机关安置在格里鲍耶陀夫,真是再好不过、再舒适不过了。任何人来到格里鲍耶陀夫,首先都要看看各种体育团体的通告,看看莫作协会员们的集体照和个人照,他们(的照片)一个个都挂在通向二楼的楼梯墙壁上。

登上二楼,你会看到第一个房间门上写着“钓鱼别墅组”几个大字,旁边还画着一条上了钩的鲫鱼

二号房间门上的字不大好懂:“一日创作出差证。负责人M.B.波德洛日娜”。

第三间的字虽不多,却完全叫人摸不着头脑:“佩列雷吉诺[3]”。接下去,如果你是偶然的访客,你便开始目不暇接。姑母大人的核桃木门上五光十色,名目繁多:“登记排队到波克列夫金娜处领取证明”,“出纳组”,“小喜剧作者个人结算处”,等等。

一条长龙直排到楼下的传达室,你挤过去就能看见门牌上的字:“住房问题”。这儿每秒钟都人满为患,门都快要挤破了。

走过了“住房问题”,一幅色彩华丽的宣传画就展现在你面前。画上是一座山崖,一个身穿高加索斗篷斜背长枪的人骑马走在崖顶上。画面下方是棕榈树和阳台,阳台上坐着个留簇发的年轻人,手握自来水笔,一双非常灵活有神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宣传画底下有几行字:“享受全部待遇的创作假:两周(短篇小说)至一年(长篇小说,三部曲)。地点:雅尔塔,苏克苏,博罗沃耶,齐希济里,马欣贾乌里,列宁格勒(冬宫)”。这个门前也排着长队,但不是特别长,大约一百五十人。

接下去,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设计精巧的楼道里七弯八拐,几上几下,你就来到了“莫作协理事会”、“出纳二、三、四、五组”、“编辑委员会”、“莫作协主席办公室”、“弹子房”及各种附属机构和部门。最后,你才终于到达了圆柱大厅,就是那位姑母欣赏天才侄儿的喜剧片断的地方。

任何一个来访者,只要不是完全的笨伯,一踏进格里鲍耶陀夫他就会想:莫作协的会员真是幸运儿,他们的日子过得多好!于是阴暗的忌妒心马上就来折磨他,于是他马上就痛苦地责怪上苍,为什么在他出生时没有赋予他文学才干,致使他不能梦想得到一本莫作协的会员证——那个散发出贵重皮革味儿、包着宽宽的金边、莫斯科尽人皆知的褐色小本本!

谁会为这种忌妒心辩护呢?忌妒乃是一种恶劣的情感啊。不过也要设身处地为来访者想一想。他在二楼所目睹的还不是全部,远远不是全部。姑母楼房的整个底层现已变成了餐厅,而且是怎样的餐厅啊!说句公道话,这家餐厅算得上莫斯科之最了。不仅因为它占据了两个大厅,拱形天花板上绘有古代亚述[4]马鬃毛样式的雪青色骏马;不仅因为每张餐桌上都摆着一盏罩上纱巾的台灯;也不仅因为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进门就餐;而且还因为,格里鲍耶陀夫餐厅的饭菜质量胜过莫斯科任何一家饭店,价格又很适中,完全可以接受。所以,实话实说的笔者那天在格里鲍耶陀夫铁栅栏边听到的一段对话也就不足为奇:

“阿姆夫罗西,今天你到哪儿吃晚饭?”

“还用问吗,当然是这儿,亲爱的福卡!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今天悄悄告诉我,晚餐有现点现做梭鲈鱼,原汁原味清炖,手艺棒极了!”

“你真会享受生活,阿姆夫罗西!”瘦骨嶙峋、不修边幅、脖子上长着痈的福卡叹了口气,对唇红齿白、脸胖腮圆、一头金发的大高个诗人阿姆夫罗西说。

“我没有什么特殊享受,”阿姆夫罗西道,“只不过想活得像个人样。福卡,你是想说,‘科洛西姆斗兽场’饭店也能吃到梭鲈鱼。可是那儿一道梭鲈鱼要十三卢布十五戈比,我们这边只卖五卢布五十戈比!再说,‘科洛西姆’的梭鲈鱼是放了三天的。再又说,在那儿你保不准碰上哪个从戏院胡同闯进饭店的年轻人,被他用葡萄串儿打上一耳刮子。不,我决不去‘科洛西姆’,”美食家阿夫姆罗西声震林荫道地说,“你甭劝我了,福卡!”

“我不劝你去,阿夫姆罗西,”福卡尖嘶道,“在家里也一样吃晚饭。”

“在下能够想象,”阿夫姆罗西吹喇叭似的说,“你妻子怎么在公用厨房里拿小锅子现烧鲈鱼,还要原汁原味!嘻嘻嘻!……奥列武阿尔[5],福卡!”阿姆夫罗西哼着小调,径往凉台的帆布篷下走去。

哈哈……没错,有过这么回事!……莫斯科的老住户谁不记得大名鼎鼎的格里鲍耶陀夫餐厅!一客清炖梭鲈鱼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便宜货,亲爱的阿姆夫罗西!还有鲟鱼呢?银光闪闪的盆子盛着鲟鱼块,再配上虾仁和鲜鱼子?还有小碗香菇泥炖蛋呢?还有鸫鸟剔骨肉您不喜欢吗?配上地菇的?还有热那亚式烤鹌鹑?九个半卢布一客!更不用说爵士音乐,礼貌服务了!到了七月份,家人都去了别墅,您因文事急冗,在城里脱不开身,何不坐到这凉台的葡萄荫下,铺着洁净的台布,照着一片金黄灯光,来一盘时鲜蔬菜汤呢?您还记得吗,阿姆夫罗西?这还用问!从您的嘴唇就能看出来,您还记得。不光是您那些白鲑鱼和梭鲈鱼!还有应时的鸻鸟、姬鹬、田鹬和丘鹬,鹌鹑和一般的鹬呢?还有在喉咙里咝咝响的纳尔赞矿泉水呢?!够了,读者,你要分神了!还是随我来吧!……

别尔利奥兹在牧首塘遇难的那个晚上,十点半钟了,格里鲍耶陀夫二楼上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聚到这里开会的十二位文学家,正苦苦等待着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驾临。

莫作协理事会办公室的椅子上、桌子上,甚至两个窗台上都坐着人,大家觉得闷热难当。窗户敞开着,就是没有一点凉风吹进来。莫斯科的柏油马路积蓄了一天的热量,这时全部散发了出来,显然到深夜也不会凉快些的。姑母楼房的地下室是餐厅的厨房,从那里飘来一阵阵洋葱味儿。大家都感到口渴,坐立不安,很生气。

小说家别斯库德尼科夫是个性格安详、衣着考究、目光专注又让人难以察觉的人,这时他掏出表来看了看。时针快要走到十一点了。他用一根手指头敲敲表面,给旁边的诗人德武布拉茨基看,后者坐在桌子上,由于无聊,正把两只穿着黄胶底鞋的脚在桌子下面荡来荡去。

“再等等,”德武布拉茨基嘟哝道。

“好小子,大概是在克利亚济马河边耽搁了,”纳斯塔西娅·卢基尼什娜·涅普列梅诺娃用浑厚的声音搭腔道。她出身于莫斯科商人家庭,父母双亡,从孤儿成长为作家后,常用“航海长乔治”的笔名发表海战题材的短篇小说。

“对不起!”通俗小喜剧作者扎格里沃夫大胆地说,“我也想坐在自家凉台上喝喝茶,强在这儿泡着。会议不是定在十点钟吗?”

“这会儿待在克利亚济马河倒是不错,”航海长乔治有意挑逗在场的人,她知道克利亚济马河畔的佩列雷吉诺作家别墅区最容易触大伙的心境,“现在那边的夜莺都在叫了吧。我总喜欢在郊外工作,尤其是春天。”

“我妻子患甲状腺肿大,为了让她能到那个天堂去疗养,两年多来我一直在交款,到如今还是烟波渺渺无消息,”短篇小说家叶罗尼姆·波普里欣恶狠狠地诉苦道。

“这得看谁的运气好,”批评家阿巴布科夫在窗台上瓮声瓮气地说。

航海长乔治的小眼睛里闪出喜悦的火花,她尽量使她的女低音显得柔和些:

“同志们,不要忌妒别人。别墅总共才二十二幢,正在施工的不过七幢,而我们莫作协的会员就有三千之众。”

“三千一百一十一人,”有人从角落里插话。

“所以嘛,”航海长接着说,“有什么办法呢?自然是我们当中最有才华的人才能得到别墅……”

“给那些干将们!”剧作家格卢哈列夫单刀直入参加战斗。

别斯库德尼科夫假装打个哈欠,走出了房间。

“在佩列雷吉诺一个人住五间房!”格卢哈列夫冲着他背后说。

“拉夫罗维奇一个人住六间呢,”杰尼斯金嚷了起来,“连饭厅都包上了橡木板!”

“喂,现在的问题不在这儿,”阿巴布科夫又嗡嗡地说,“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十一点半了。”

房间里顿时喧声四起,就像在酝酿一场暴动。有人连忙向可恨的佩列雷吉诺打电话,不料弄错了别墅号码,接着又打给拉夫罗维奇,回答是拉夫罗维奇到河边去了,大伙一听就乱了营,于是想都没想,又给美文学委员会的九三○号分机挂了电话,不用说,那儿根本就没人接。

“他应该打电话回来的!”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和克万特一齐嚷了起来。

唉,嚷也无济于事了: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不可能往任何地方打电话了。这时在离格里鲍耶陀夫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一个亮着千瓦灯泡的宽敞大厅里,曾经名之曰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几件物事摆放在三张包了锌皮的桌子上。

第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具裸露的躯体,血迹已干,一只胳膊被轧断,胸廓也挤碎了。第二张桌子上放着一颗人头,门牙打掉了,浑浊的眼睛仍然睁着,并不害怕强烈的灯光。第三张桌子上是一堆变硬了的破衣服。

无头尸体旁站着法医学教授、病理解剖学家、尸体解剖员、侦查人员,以及别尔利奥兹在莫作协的副手文学家热尔德宾——他是在妻子的病床边接到呼叫电话的。

侦查人员随车去接热尔德宾,先带他到死者住处(差不多是半夜了),查封了死者的文件,然后一起来到停尸房。

现在这些人都站在死者的残骸边商量善后:是否把断下的脑袋再缝到脖子上去?还是把尸首陈放在格里鲍耶陀夫大厅里,干脆用一幅黑布一直遮盖到下颏上?

是啊,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再也不能打电话了,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克万特和别斯库德尼科夫们生气叫嚷也都没有用了。午夜十二点整,十二位作家一起走下二楼,步入餐厅。这时他们又小声说了几句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坏话,因为凉台上不用说早已座无虚席,他们只好在漂亮然而闷热的大厅里吃晚饭。

也正是午夜十二点整,第一间大厅里突然传出一声轰鸣,接着便是一阵铿锵大作,叮咚乱响。一个男人的尖细嗓门在音乐中拼命叫喊:“哈利路亚[6]!”这是著名的格里鲍耶陀夫爵士乐队开始演奏了。一张张流汗的脸变得容光焕发,穹顶画里的骏马好像活了起来,灯光似乎也更明亮了,两个大厅里的人就像一下子挣脱了锁链,同时跳起舞来。随后凉台上的人也跳了起来。

格卢哈列夫同女诗人塔马拉·波卢梅夏茨跳了起来,克万特跳了起来,长篇小说家茹科波夫同一位穿黄色连衣裙的女电影演员跳了起来。翩翩起舞的有德拉贡斯基、切尔达克奇、身材瘦小的杰尼斯金和身高马大的航海长乔治,还有漂亮的女建筑师谢梅伊金娜-加尔,她被一个穿白色席纹布裤子的陌生男人紧紧搂在怀里。自己的人在跳,请来的客人也在跳,客人有本市的也有外来的,有喀琅施塔得的作家约翰,有罗斯托夫市的一个叫维佳·库夫季克的人,好像是个导演,半边脸上长满了紫色的疹子。莫作协诗歌分会最杰出的诗人也在跳,他们是:帕维阿诺夫、博戈胡利斯基、斯拉德基、什皮奇金和阿杰利菲娜·布兹佳克。舞者中尚有不明职业的年轻人,他们是一色的博克斯发式,衣服里衬着棉垫肩。还有一位半老男人,大胡子上沾着一片葱叶,他的舞伴是个严重贫血、瘦弱不堪的姑娘,身穿一条皱巴巴的橙黄色丝绸连衣裙。

满头大汗的服务员把蒙着水汽的啤酒杯高高托过头顶,用沙哑的嗓子恶狠狠地叫着:“劳驾,公民!”不知何处有人在扩音喇叭里发号施令:“卡尔斯基一客!祖布里克两客!伺候好了!!!”尖细嗓门的男人不再高唱,而是在一声声哀号:“哈利路亚!”洗盘女工们从斜槽里向厨房滑送餐具,弄得乒乓山响。爵士乐队金钹的轰鸣有时盖过了杯盘的碰击声。总之,这里简直是一片地狱景象。

午夜时分,地狱里就会有幽灵出现。凉台上忽然来了一位身穿燕尾服,蓄着山羊胡子的黑眼睛美男子,他用帝王般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自己的领地。据神秘主义者说,美男子从前不穿燕尾服,而是腰系宽大皮带,斜插两把手枪,乌黑的头发上扎着鲜红的绸带子,他率领一艘双桅帆船,挂着骷髅标志的黑色丧门旗,在加勒比海上四处游弋。

不,不!这是神秘主义者妖言惑众,世上哪有什么加勒比海,哪有什么亡命的海盗船,既没有战舰追击他们,也没有海上的炮火硝烟。这一切现在没有,过去也不曾有!眼前只有前面那棵衰老的椴树,只有铁栅栏和它后面的林荫道……高脚盘里的冰块在融化,邻桌上的那个人瞪着两只充血的牛眼……可怕,可怕……诸神啊,诸神,给我毒药,给我毒药!……

突然,从一张餐桌边发出一声叫喊:“别尔利奥兹!!”爵士乐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立刻散乱了,哑巴了。“什么!什么!什么?!!”“别尔利奥兹!!!”人们纷纷站起来,叫嚷起来……

是啊,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噩耗掀起了一阵悲哀的浪潮。有人手忙脚乱,大声疾呼,说是必须以集体的名义马上当场拟好一份电报,并且马上就发出去。

可是,我们要问,拟一份怎样的电报?发往何处?为什么要发电报?确实如此,电报发给谁呢?一个人的后脑瓜被压扁了,这时正捧在戴胶皮手套的尸体解剖员的手中,而教授正在用曲形针缝合他的脖子,对这个人来说,还用得着发什么电报吗?他死了,不需要任何电报了。一切都已结束。我们不必麻烦电报局了。

是啊,他已经死了,死了……可是我们还活着!

是啊,悲哀的浪潮涌起来,涌起来,然后就开始回落,有人已经回到自己的餐桌边——起先是偷偷地,后来便大模大样——饮酒吃菜。这倒也是,总不能把鸡肉饼子都白白扔掉吧?我们能帮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什么忙呢?饿一顿肚子就能帮他忙吗?我们还是活人!

事已至此,钢琴只好锁上,爵士乐队散场走人,几位记者赶回编辑部去写悼念文章。后来得知热尔德宾从停尸房回来了。他坐进了死者在二楼的办公室。于是风传他将接替别尔利奥兹任主席之职。热尔德宾把十二位作协理事都从餐厅叫上来,在别尔利奥兹办公室里召开紧急会议,讨论以下迫切的问题:如何布置格里鲍耶陀夫圆柱大厅,如何将遗体从停尸房移运到大厅,如何开始灵堂吊唁,以及有关这一可悲事件的其他问题。

餐厅又恢复了它通常的夜生活,要到凌晨四点才关门打烊。不料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更加奇特的事情,它使顾客惊骇的程度大大超过了别尔利奥兹的死讯。

首先被惊动的是在格里鲍耶陀夫大门口等客人的那些马车夫。其中一人忽然从驭座上站起来喊道:

“嘿!你们快来看哪!”

话音甫落,只见铁栅栏那边突然冒出一点火光,它移动着,离凉台越来越近。餐桌边的人纷纷抬头来看,他们发现火光下有个白色幽灵正向餐厅走过来。眼看它快要走到葡萄架了。就餐的人举着餐叉上的鲟鱼肉,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恰好在这时,看门人从存衣室来到院子里,他想偷闲抽支烟,一眼看见幽灵,慌忙踩灭了烟头,他本该上前阻止它进入餐厅,不知何故他没有这样做,反而面带傻笑站住不动了。

幽灵穿过葡萄架下的间隙,通行无阻地来到凉台上。这时候大家才真正看清楚,哪里是什么幽灵,这是大名鼎鼎的诗人——流浪者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他光着双脚,身穿破烂的灰白色托翁衫,胸前用别针别着一幅不知名圣徒的纸圣像,下身就是那条条子花白衬裤。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手擎一支点燃的婚礼蜡烛,右脸颊上有一道新划的伤痕。此时整个凉台笼罩在一种深不可测的寂静中。服务员不知道手里的杯子倾斜,啤酒流到了地上。

诗人把蜡烛高举过头顶,大声招呼道:

“你们好哇,朋友们!”随即向身边餐桌底下瞅了一眼,失望地说:

“没有,他不在这儿!”

听见两个人在小声议论。一个男低音冷冷地说:

“他完了,这是酒狂病。”

另一个是女人的声音,惊魂未定地说:

“他这身打扮,警察怎么让他上街乱跑呢?”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听见了后面这句话,就回答道:

“有两次他们要抓我,一次在斯卡捷尔巷,一次就在这铠甲街,我爬栅栏跳进来,你们瞧,脸都划破了!”他又举起蜡烛高喊道:“文学界的弟兄们!(他的哑嗓子又有了力量和热情。)大家都听我说!他出现了!马上去抓住他!不然他会带来莫大的灾难!”

“什么?什么?他说什么?谁出现了?”四面八方的声音在问。

“顾问出现了!”伊万答道。“就是这个顾问刚才在牧首塘杀死了米沙·别尔利奥兹。”

人们从里面的大厅拥到凉台上来,伊万的烛光下围了一圈人。

“对不起,对不起,请您说得确切些,”一个人很礼貌地在伊万耳边轻声说,“请问杀人是怎么回事?谁杀人了?”

“外国顾问,教授,间谍!”伊万朝四下看了一眼,答道。

“他姓什么?”耳边又有人轻声问道。

“可不是,他姓什么?!”伊万懊恼地大声说,“知道他姓什么就好了!我没看清楚他名片上的姓氏……只记得第一个字母是W,是W打头的姓!这W打头又是什么姓呢?”他抚着脑门问自己,忽然自言自语道:“维,维!瓦……沃……瓦什涅尔?瓦格涅尔?魏涅尔?维格涅尔?温特尔?”伊万急得毛发乱竖。

“是武尔夫吧?”一个女人同情地向他喊道。

“傻瓜!”他骂了一声,举目寻找说话的女人。“这关武尔夫什么事?武尔夫没有一点错!沃……瓦……不是!我想不起来了!公民们,这样办吧:你们马上打电话给民警局,叫他们派五辆摩托车,带上机关枪,去抓那个教授。别忘了告诉他们,跟教授一起的还有两个家伙,一个是瘦高个儿,穿格子衣服……夹鼻眼镜的玻璃碎了……还有一只黑猫,又肥又大。格里鲍耶陀夫这边由我负责搜查……我觉得他好像就在这儿!”

伊万显得激动不安,他推开众人,挥动蜡烛,把蜡油溅到自己身上,向每一张餐桌底下查看。这时听见有人说:“医生请来了!”伊万跟前遂出现了一张刮得光光、养得胖胖、笑嘻嘻、肉乎乎、戴着一副角质眼镜的脸。

“流浪者同志,”这张脸用那令人难忘的嗓音说道,“请您镇静下来!我们大家爱戴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不,应该说米沙·别尔利奥兹,他死了,这对你的刺激太大了。这一点我们大家很能理解。现在同志们送您去上床休息,您先睡一会儿……”

“你懂不懂,”伊万龇牙咧嘴地打断了他,“必须抓到那个教授?你倒跑来对我胡说八道!蠢货!”

“流浪者同志,不要这样。”那张脸涨红了,后退了,已经后悔自己卷进了这种事。

“不,对别人可以不这样,对你就是不行,”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怀恨在心地说。

一阵痉挛扭歪了伊万的脸,他迅速把蜡烛从右手换到左手,抡起胳膊,照准那张表示关怀的面孔就是一记耳光。

这时人们才想起来冲上去,他们向伊万冲了上去。蜡烛熄灭了。有人眼镜掉在了地上,立刻被踩得粉碎。伊万发出迎战的可怕吼声,连林荫道上都能听见,局面顿时大乱。伊万开始反抗。桌上的餐具哗啦坠地,女人们尖叫起来。

几名服务员用毛巾把诗人捆了。这时在存衣室里,双桅船的船长正在和看门人谈话。

“你看见他只穿一条衬裤,是吗?”海盗冷冷地问道。

“可是,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看门人胆怯地回答,“他老是莫作协的会员,我能不放他老进来吗?”

“你看见他只穿一条衬裤?”海盗再问一遍。

“您饶了我吧,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看门人说,脸都涨红了,“我有什么法子?我也知道,凉台上坐着女客人……”

“跟女客人没关系,她们对这种事无所谓,”海盗说,他那火辣辣的眼光让看门人觉得浑身发烫,“可是民警局对这种事有所谓!在莫斯科,穿内衣的人上街只有一种情况,就是由警察陪同,而且只去一个地方——民警分局!既然你是看门的,你就该知道,看见这样的人要马上鸣笛,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你听见吗?你听见凉台上在发生什么事吗?”

傻了眼的看门人这时听到了凉台上传来的哎哟声、餐具打碎声和女人尖叫声。

“这件事该怎么处置你?”海盗问。

看门人吓黄了脸,像得了伤寒病,眼睛也失了神。恍惚中,他似乎看见梳着分头的黑发扎上了火红的丝巾,燕尾服和衬领不见了,皮腰带上露出了手枪的枪柄。看门人想象自己已被吊死在桅桁上。他亲眼看见自己的舌头伸了出来,脑袋耷拉在肩膀上,甚至还听到了船边的海浪声。他的腿哆嗦起来。幸好此时那海盗对他发了恻隐之心,不再拿锐利的眼光看他了。

“尼古拉,你仔细着!这可是最后一次了。我们餐厅不需要这样的看门人。你不如到教堂里去打更。”指挥官说完就准确、明白、迅速地下达了命令:“叫小菜间的潘捷列伊来!叫民警!写报告!叫汽车!送精神病院!”最后又加上一点:“鸣笛!”

一刻钟后,餐厅里的人、林荫道上的人和餐厅花园对面楼上窗户边的人都被一个景象惊呆了,他们看见:潘捷列伊、看门人、民警、服务员和诗人留欣正把一个像洋娃娃般裹得紧紧的年轻人从格里鲍耶陀夫的大门里抬出来;年轻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向留欣身上吐唾沫,他的叫骂之声响彻了林荫道:

“坏蛋!……坏蛋!……”

卡车司机一脸怒气地发动了引擎。旁边一个马车夫连忙让马活动起来,用雪青色的缰绳抽打马屁股,嘴里吆喝着:

“来啊,赛马驾快车啊!精神病院我路熟啊!”

周围是一片嗡嗡的人声,大家都在议论这件闻所未闻的怪事。总之,这是一出可鄙可厌、低级无聊的荒唐剧,直到卡车载着不幸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民警、潘捷列伊和留欣驶离了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大门才算收场。

【注释】

[1]亚·谢·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俄国作家,其诗体喜剧《聪明误》(一译《智慧的痛苦》)对当时俄国社会政治体制作了尖锐的讽刺。

[2]乌克兰克里米亚州城市,黑海港口,疗养胜地。

[3]别墅区名,是苏联文艺工作者度创作假的地方。

[4]亚述是两河流域北部即今伊拉克境内的古代国家,公元前6-前7世纪极盛,前605年为巴比伦等国所灭。

[5]法语“再见”的俄语音译。

[6]基督教赞美歌曲中的小句,意为赞美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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